第三章
孤坑生产队的队屋稻场在山冲中央的一块高墩上,说具体一点,也就是在沈家坳和于家坳两村之间那个山冲中央的一块高墩上。这天清早,当孤峰山间还是氤氲弥漫的时候,小驼子刘巨人就夹着记工薄,颈下吊着一只用麻绳穿着的铜口哨,一纵一颠匆忙忙由刘家坳向队屋稻场走去。
名如其人,这话是不准确的,至少对刘巨人这人来说是不准确。巨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不说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至少也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而刘巨人只是个驼子,而且驼得十分厉害, 那凸出的胸脯始终就如一块溜圆的鹅卵石堕在他的两条大腿之上,行走时两腿一前一后挨动,就带动他那堕在大腿上几近方形的身体一左一右地摆动;背后那窿起的骨骼已将后衣撑起一个三菱形,尤其是当他行走时,从远处看,更像恐龙界那个秃尾剑龙。孤坑人对他本来是既同情又怜悯的,因为他识些字,就一直把队里的会计给他当着,让他每年在队里拿个整男劳力一样的工分。尽管他常把社员的名子写错或是把帐算错,但社员知道他识字少,最多是脾气上来同他争论几句而很快就原谅了他。那时小驼子或许是知道自己是个残疾人,脾气也就显得特别好,见别人冲他发火,至多也只是咧着小嘴里的两排细牙“嘿嘿”地笑着,表示自己的歉疚和求得他人的谅解。可是,自从 “**”中他在“专锥老虎屁股战斗队”里当了造反队队长,在孤峰铺上闹了近两年的革命后,回到队里就似乎彻底变了个模样,不仅是霸气十足,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摆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的革命架势,而且还仗着全队男女社员每天的劳动工分都得靠他记帐、全队社员年终家庭收入是多是少都得靠他去计算这些权力,更是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谁要是再得罪他,他就会立即给谁无情的回击:你今天得罪他,他可以今天在你的记工薄上做些手脚;你明天得罪他,他就明天在你的记工薄上做些文章;你天天得罪他,他可以让你全家在年终决算时不仅是分文不进,还一定要让你全家欠生产队一屁股搭一胯子无法还清的一笔烂帐!开始社员还找他吵闹,还找队长评理,要拿掉他会计的职务。队长说:“说得轻巧,把他撤了谁来当会计?你的帐错了,你去把查出来,我叫他把改过来不就成了!”社员都不识字,谁还能查出那帐?唯一的办法就是认了,怪娘老子没让自己识字,把小驼子的一切蛮横统统认了。因此,小驼子在孤坑生产队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一手遮天,真正成了统吃一方的巨人。
这天一早,小驼子刘巨人匆匆忙忙来到队屋稻场后,就昂起他那个伸在大腿前如山刺猬般的小脑袋,看了看四周还沉浸在晨雾朦胧的山村,皱了皱淡眉,本来是想大发一通脾气,但见诺大个稻场除了他就再无第二个人,想了想,只得把那两条淡眉舒展开来,拿起吊在颈下的铜哨放到嘴边,用足力气狠狠地吹了一阵!
别看小驼子刘巨人的气力不大哨音不算太高,但对孤坑队的男女社员来说,那简直就是战争年代上战场前惊心动魄的集结号!第一次哨声响过不久,大部分社员都已跑进稻场,没有赶到的,也在半路上跑得气喘嘘嘘跌跌撞撞!
这时,刘巨人看了看已到的社员,从上衣小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娴熟地将笔帽儿拔出套到另一头,用三个细长的指头掐住笔杆,再抽出腋中的记工薄,翻过几页,大声喊道:“大家听好了,我点名了!”就点到沈三吉的名字。
沈三吉是个年轻机灵的小伙,见点到他,丝毫不敢怠慢,大声回答道:“来了!”
刘巨人用钢笔在记工薄上勾了个记号,继续点着:“刘华方?
刘华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厚道老实人,见问,立马紧张起来,说:“在这里。”
再点:“刘可太?”
那个年月,讲究打扮的人极少,而爱打扮的男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但刘可太这人例外,他不仅是每天将两片瓦的分装头梳得齐齐整整,而且是一日三遍都要用凉水在那两片“瓦”上抹了又抹。当听到刘会计点到他的名下,立即极规范地做了个出列的动作,响亮地回答:“到!”
…… ……
刘巨人见记工薄上的名单大部分已到,就咧着满嘴的细牙,尖着嗓门,似笑非笑的连喊带骂:“排队了!排队了!你们的耳朵都聋啦?排队!”
刘巨人见社员盲无方向地挤来搡去,就指着通向刘家坳的那条大路,高声喊道:“就朝那条路排队,排两队,中间留宽些,还留宽些!这是夹道欢迎的队形,夹道欢迎!懂吗?还不懂?你们那两只耳朵是长着喝风的呀!”
社员边排队边回答道:“不是喝风的,都听见了!”
刘巨人这才站到两队之间,说:“现在我宣布一条纪律,今天一大早,队长就到大队去接工作队,他们马上就要到了。来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听我指挥。有不听指挥的,我就要、就要……”就高高扬着手中记工薄,说:“还是老规矩,扣工分!扣工分,听到没有?”
社员齐声答道:“听到了!”
刘巨人还不放心,又用那一双绿豆小眼睛在人群中巡视一番,这才发现缺了几个放牛的孩子,就问:“唉,那几个小放牛的呢?”
刘可太急忙回答说:“还没回来!”
刘巨人那一对小眼气得瞪圆了,说:“怎么还不到?昨天不是通知好好的,今天是大事,谁也不得缺席!”
刘巨人说着,就气得紧咬细牙,狠狠用钢笔在记工薄上圈出四个牧童的姓名,正要下笔扣工分,刘家坳那边传来一阵嗵嗵嗵牛们奔跑的声音。
“来了!来了!” 在场的社员都喊。
刘巨人就停下笔,扬起小眼睛看着那飞奔而来的牛队。
沈幽兰三人骑牛跑到稻场,跳下牛背,将牛栓在稻场边水桦上,上气不接下气赶来报到。
刘巨人登记完,又向三个姑娘瞟了一眼,问:“还有一个呢?”
金霞急忙回答:“马上就来。”
刘巨人一颠一纵走到金霞面前,追问道:“为什么不一道来?”
金霞就胆怯地连连摇头,说:“不、不知道。”
刘巨人闪动一双小眼睛,靠近一步,问:“他是不是看书去了?”
金霞先是一惊,随即想起幽兰的招呼,再次摇头,说:“不、不清楚。”那声音已明显减弱很多。
刘巨人已有几分明白,就更进一步追问:“前面说不知道,这又说不清楚,到底清楚还是不清楚?说!”说着,就扑上前踮起脚,做着要揪金霞衣领的架势。
金霞见小驼子逼来,已乱了方寸,吓得一步一步向后倒退。
黄玲香知道不妙,立刻冲到刘巨人前面挡住,一边悠转着手中的牛梢,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驼子,你想干什么?吃人啦?”
刘巨人又把小眼睛调向黄玲香,说:“吃人?谁吃人啦?我是问那个没来的小于福是不是在看书!”
沈幽兰担心事情闹大,就走到小驼子和黄玲香中间,说:“刘会计,不是说过,小福子马上就来嘛。”
刘巨人又把小眼睛转向沈幽兰,说:“那你说小福子是不是在看一本书?”
沈幽兰不紧不慢,微笑着说:“刘会计,要我说什么呢?我说他不在看书,你相信吗?”
刘巨人冷冷地“吭”了一声,不再搭话,就低头打开手中记工薄,重新开始写划起来。
黄玲香知道小驼子要干什么,再次扑过去,用手中鞭梢点着对方鼻尖,说:“小驼子,你今天想操事还是怎么的?”
刘巨人知道黄玲香不是好惹之人,也不搭话,继续在记工薄上写划。
黄玲香急了,伸手去夺记工薄,说:“小驼子,你敢?”
小驼子也算机灵,急忙将记工薄收回,紧紧夹在腋间,说:“我有什么不敢?”
“你敢扣工分,我就敢揍你!”
黄玲香正要再次抢夺记工薄,沈幽兰急忙拦住,说:“玲香,干什么呢?”回头又劝小驼子:“刘会计,于福平时从来没误过事,今天一定是牛跑进了深山,他正在找牛哩!你可不能扣他工分呀!”
刘巨人一阵冷笑,说:“不扣工分?都不扣工分,那还要我这个会计干什么?吃白饭啦?啊?”
金霞也缓过神来,匆匆过来哀求说:“会计哥哥,于福确实找牛去了。你真的不能扣他工分。我喊你好哥哥了。”
动听的声音又把刘巨人把目光吸引到金霞这边来。这一看,就看见了金霞胸前那一对藏掖在单衣内如鸡蛋大小的馋物,心旌荡漾,陡然生出一分邪念,就露出一排细细的黄牙,**笑着说:“‘好哥哥’?嗯,霞妹子这话好听!那你说说,我这个会计哥哥除了扣工分,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金霞早已吓得“哟哟”不知所措。
黄玲香看见小驼子那付猥亵的眼神,顿生几分恼火,说:“小驼子,凭你的能耐,还能想不出办法?”
小驼子有了经验,这次不退缩,也不愠怒,同样用那双满含**意的小眼睛在黄玲香胸前那地方睃了个来回,接着就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办法我有啊!你能答应吗?啊?”
黄玲香说:“只要你狗嘴里能吐出来,我就能答应!”
小驼子说:“好哇!那我们来摔跤子?”
听说小驼子要与女孩摔跤,年青社员都趁机起哄:“哈哈,驼子会计要和小放牛的摔跤子了!驼子,你敢和她们摔跤子吗?摔呀!快摔呀!”
小驼子不慌不忙做了个摔跤的架势,招了招手,说:“来呀!来呀!”见女孩们不上来,就又说:“你们今天要是把我摔倒了,我就不扣小福子的工分;要是输了,就别怪我……嘿嘿,怎么样?”
听说摔跤,黄玲香来了劲头。就想到上学时,一次十多个放牛的小男孩一字排开仰躺着拦在路上,沈幽兰知道这是小放牛的要耍野,就拉着金霞要绕道回避,却被黄玲香拦住,说:“他们拦住不让走,我偏要从他们身上跨过去!”说着,真的就抬腿要跨。这时,被跨的那个小男孩趁势抱住黄玲香双腿,就要做些耍野动作,黄玲香眼疾手快早就一拳捅到男孩**,疼得男孩双手抱着那地方哭爹喊娘就地打滚到一边去了。再有男孩上来,黄玲香再就双手一伸,紧抓对方两肩,右腿插在男孩两腿背面反着一绞,男孩倒了。再来,再倒!十多个小男孩一个个被镇住,再也不敢也这条路上耍野了。现在小驼子喊摔跤 正中黄玲香下怀,就勒胳膊绾袖管,右手一挥,说:“幽兰,金霞,上!”
幽兰和金霞当然知道玲香摔跤的厉害,更想到这三对一同小驼子摔跤,那还不是十拿九稳的胜!还有更重要的,只要这跤摔赢了,于福迟到的事就一笔勾销相安无事了!“这跤能摔得!”沈幽兰和金霞几乎同是这样想着,就不多考虑,也学着黄玲香的样子,一阵卷袖管勒胳膊之后就冲了上去。但她俩毕竟不是黄玲香,从来就没有做过打架摔跤的事,真的与小驼子纠缠到了一处,也不知从何处下手,只得弯腰曲背叫着嚷着在外围做些抓手腕拉衣褊抱小腿等一些嘻嘻哈哈的小动作。这些小动作不仅没能给黄玲香增添力量,反而使得黄玲香在抓挠小驼子要害部位时一次次扑空!
小驼子这次特别机灵,见三个女孩扑过来,他不慌不忙左躲右闪,一边暗中打着坏主意,他要趁着在躲闪的混乱中,用自己那两只鸡爪般的长手去摸捏女孩那些害羞处!起初,三个女孩并未觉察,直到金霞大叫一声,用手去揉胸部时,幽兰和玲香才明白过来,相互使了一下眼色,不等小驼子再伸手,就一齐朝他的腋里挠痒,嘴里发出“呵呵”的叫声……
小驼子并不是个怕痒的人,趁着三个女孩忙着呵痒的机会,又一次捏着了金霞那个硬硬的鸡蛋球大的害羞处!黄玲香气极了,瞅准空,扑上去揪住小驼子衣领趁势一提,一个扫堂腿出去,小驼子已被扫倒在地。黄玲香扑上,用一只腿膝跪住小驼子胸肋,一只手掐住脖颈,举拳就打。不知是女孩的拳头力量不足,还是情欲熏心的小驼子眼前已别无它物,唯有的只是那馋人的诱物,忘掉的是自身的疼痛……两眼直楞楞地盯住那在眼前晃动的一对颤融融颠动着的肉球球,就不顾一切地重重伸出那只魔爪,向着渴望已久的那两个诱物紧紧抓住而且还用力捏了捏!
黄玲香早已痛得呀呀怪叫,一边捶打,一边大喊:“幽兰,金霞,打呀!打死这流氓!打死这流氓!”
金霞扑上去,虽然那两只柔软得像棉花球一般的小拳头“嗵嗵嗵”地一会儿捶打小驼子的头部,一会儿捶打小驼子的脚部,估计那如给人挠痒的感觉也不会差离多少!
沈幽兰见同伴受到如此奇耻大辱,也着实愤怒了,但终究是个心地慈软的女孩,见一个残疾人已有黄玲香和金霞在捶打了,如果她也真的上去助阵,那岂不是以多打少欺人太甚?想着这些,就一边高喊:“小驼子,还不快快求饶!求饶了,我们就不打你了!”一边高举两只无力的拳头,弓着腰在小驼子头前绕来转去……
在小驼子的印象中,三个女孩,顶数漂亮的就是小幽兰!现在见她果真来到面前,更是求之不得,他已不顾玲香和金霞的捶打,就假装挣扎,用双臂紧抱头部,一边故作嗷嗷怪叫,一边用两只胳膊紧紧抱住自己那个小小的脑袋——这样,在别人看来,以为他是在用手护卫自己的脑壳,其实不然,他是要利用两臂间的缝隙暗地瞅准那个即将扑过来的沈幽兰,瞅准沈幽兰胸前那一对甚至还要比那两位女孩更凸起颤动得更快更融的地方!“她比金霞和玲香的一定要更白更嫩!”就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小驼子竟然还有时间把几个女孩的那对诱物作了个详细的比较!这么一想,他更是心潮汹涌不能自已;他虽然不是色场的老手但他终究已是在孤坑称霸一方的混混!他知道,幽兰比那两个女孩要精明得多,对待幽兰不能像对待玲香和金霞那样草率匆忙,“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他要精心设计蓄势待发,非等到幽兰完全扑到他面前,把那对让他梦寐以求神魂颠倒的诱物送到手边时,他才会以恶虎扑食般疯狂地把自己两只魔爪同时伸出去,伸出后就一定是百发百中地连衣带那诱物不偏不倚一手一个牢牢抓住抓紧,而后再疯狂地去捏去揉,甚至还要昂起脑袋用自己那刺猬般的小嘴去重重地亲咬几下!
“幽兰,小驼子在犟哩!快帮我按住他的头!”黄玲香又在呼唤。
事情就坏在黄玲香这一声呼唤。沈幽兰信以为真,就转到小驼子头前,弯下身体,紧紧按住他的头部。
这时,沈幽兰那对诱物就不仅是近距离地悬吊在刘巨人的眼前,他甚至可以清皙地闻到从那对诱物间散发出来的一阵阵带着体温的异香!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妙时机,万万丢失不得!刘巨人就将早已做好一切准备的两只魔爪冲着那对使他倾慕已久的诱物同时伸了出去……
就在这瞬间,一只突如其来的手紧紧地掐住了那两只疯狂的魔爪!
刘巨人见于福到来,再见于福那虽然不算太大但却是有着钱钳般力量的两只长手紧紧掐住他的手腕而且是重重往下压了压,他早就没有反抗的力量了,但嘴上还是强硬地叫着嚷着:“小于福,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好,好,工作队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回报的!我会回报的!”
三个女孩见救兵已到,打得更是解气,小驼子刘巨人此时真的是双手抱头就地打滚呼爹唤娘……
满场的社员见几个放牛的孩子为他们解了平时之气,虽然不敢明着说好,但人人心中有数,只是站一旁装腔作势地叫喊。“行了。行了。”“别打了。别打了。”
这时,队长和大队书记刘正农已领着“一打三反”运动工作队队员何敬民赶到。
队长沈长庆虽不善言谈,但终究是当过多年队长,也学会了海侃穷吹,一路上都在向何工作队夸奖自己队里的政治夜校办得是如何如何火热,全队社员的思想觉悟是何等何等先进,没料到这刚踏进稻场,就见到一窝人打得满地翻滚哇哇怪叫,就觉得颜面扫难堪至极!“妈的,出气带冒烟!”他这样骂着,就第一个冲了过去,首先拉起于福,再就拉起小驼子,待幽兰玲香金霞一个个像罪犯般站在面前时,他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吼叫道:“你们想死啦?清早八早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啊?啊?”骂过之后,就觉得挽回一些颜面,这才冲着正在四处寻找薄本和钢笔的刘巨人吼道:“找你妈的魂啦?还不快排队?”见社员都在幸灾乐祸地看小驼子满地找东西,又大声喊道:“看?看什么?还不快排队?快排队!”
社员就忍住笑,乱轰轰地回到原来的位子。
沈队长见小驼子在人群中哭丧着脸,就又骂道:“你娘老子死了,这么伤心?何工作队来了,还不快叫大家唱歌欢迎!”
小驼子哭丧着脸说:“我、我……”
沈长庆又吼:“‘我’什么?叫你唱你就唱呗!快唱!”
小驼子瞟了一眼静静站在一旁的年青工作队何敬民,就走到队伍前面,扬了一下手臂——这一扬,就拉动着自己那蜷缩的身体也向上伸长了一截——再做个很不规范的动作,起了个头:“工作队下乡来——预备——唱。”
社员就跟着乱糟糟地唱起:
“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同吃同住同劳动,心窝里的话儿掏出来……”
尽管这列队唱歌仪式很隆重,但给何敬民的第一印象是极不好的。当第一眼看到几个男女在地上打成一团时,他还只是单纯地以为就是几个好胜的年青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摔跤打斗显示本领给社员看热闹,也没有真正放到心上去细想,但当刘正农书记告诉他,那抱团打架的是几个回乡的小青年,而被打的则是队里的会计、大队“贫协”代表时,他顿然就有了高度警觉,就有了另一番思考。尽管他还没有把所有打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排查清楚,但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这些打架的双方情况,他已隐约感觉到这里情况的复杂!他清楚,他这次下队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深挖细找那些隐藏在国内而正在或是正想做着内外勾结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这打架与当前形势是不是有必然联系?”何敬民趁社员在唱歌的时间开始向深处思考。
也就在他正要继续深入分析下去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他的眼帘,他开始感到吃惊。“真是她?她怎么也会参加打架?”就在他不可理解还想多辩认一下时,那个女孩早已把转身看向了另一个地方。
这时,歌已唱完,大队书记刘正农向前跨上一步,说:“同志们,刚才的歌唱得好啊。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我们派工作队来了!这就是进驻我们孤坑生产队的何工作队何敬民同志!大家欢迎!”
何敬民本来就生得英俊潇洒,加上刚才看见那女孩所带来的激动,白净的脸上就更涌上一层红润,听到大家的掌声,就面露笑容,微带几分腼腆向前跨上一小步,说:“贫下中农同志们,我、我叫何敬民。”
开始,他的音量不仅是很低而且缓慢,就如蚊虫鸣叫一般,随着讲话的继续,那音量就渐渐高涨起来,音速也在不断加快,而且音色忒好,穿透力极强。社员振奋了,就全神贯注地听他演讲,年少的姑娘就何止是爱听爱看,简直就是着迷着魔,就在内心掀起一阵阵狂波巨澜。黄玲香和金霞就用胳膊肘连连捣着沈幽兰,意思是叫她赶快欣赏这个既潇洒又极富演讲口才的年青工作队。沈幽兰却佯装不知,仍把眼睛看往别处。
何敬民继续口若悬河地说着:“贫下中农同志们,珍宝岛事件后,国内外阶级敌人遥相呼应,蠢蠢欲动,为了巩固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我们要时刻牢记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教导,紧紧地依靠贫下中农,深挖细找,誓把隐藏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深挖出来,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说着,就又想到刚才打群架的事,稍停片刻,话锋一转,理论联系实际,说道:“太平港里不太平,大山深处藏风云。贫下中农同志们,我虽然是刚到孤坑生产队,但已隐约闻到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贫下中农同志们,”他又大声喊了一声,并将右手在空中高高挥动了一下,继续说:“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就不畏惧阶级斗争,更不会回避阶级斗争,因为,”他稍作停顿,又一字一顿地说着,而且是声情激昂,“因为阶级斗争的硝烟是欢庆无产者革命胜利的礼花!大家说对不对?”
社员根本就没去理解那话中意思,只是见他说话那么有条有理有力量,就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听到他在提问,就一个个激动得一齐拉长声调回答说:“对——”
“沈队长,我想找几个同志了解一些情况。”何敬民念念不忘他在讲话前的一幕,动员会结束,送走了刘书记后,在走向队屋时,他说。
沈队长接待工作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见何敬民这么急着工作,就哈哈一笑,说:“何工作队,不急,好事不在忙中取,先把吃住的事安排好。”
“不,工作要紧。” 何敬民边说边从随带的黄军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沈队长见还是上午,吃住的事往后安排也无大碍,就点头说:“那你说怎么安排?”
何敬民没说要去了解刚才打架斗殴的事,只是显出极其随便的样子说:“我想走访几个群众,你情况熟悉,说说我先找谁好?”
那时工作队下乡有个原则,凡事都得紧紧依靠贫下中农,而贫下中农中又数贫农最重要。沈队长深谙此中道理,听说何工作队要走访群众,立刻就说:“我们队除了一户中农外,其余都是贫下中农,不过,要讲成分最好的,有两家。”
何敬民急忙问:“哪两家?”说着,就又从衣袋里抽出了钢笔,一边就翻开笔记本。
沈队长见年青的何工作队干事如此踏实,心中就有几分敬佩,见他准备记录,就很慎重地介绍说:“这两家,一个是沈天成家,一个是小驼子……”
何敬民没听明白,问:“小驼子是谁?”
沈队长说:“就是早上打架的那个。”
何敬民还是不清楚,又说:“上午打架有好几个,究竟是哪一个?”
沈队长笑了,说:“哦,就是那个两头勾到一头的那个!”
何敬民这才听明白,正要下笔记,又皱起眉头,问:“他没有学名?”
正这在时,小驼子一颠一纵急匆匆走过来。
沈队长就指着门外,说:“他来了。”
何敬民就向稻场看去。
小驼子刘巨人终究不愧是在“专锥老虎屁股战斗队司令部”浸泡过两年时间的造反派,对那句“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同志的残忍”的话理解得简直就是出神出化入木三分,他不能接受今天被打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一时邪念引起,而要完全归咎于那个很可能要致“千万人头落地”的小于福的借机暗害!因而在散会之后,他夹着那本永远离不开的记工薄,随着下地干活的社员去田间转悠了一圈,估计何工作队该要在队长的安排下住下来或者是已进入工作时,他又绕回到队屋稻场,果真就见到何敬民和队长正在队屋谈话。
“何工作队,我有要紧事向你回报。”刘巨人仍是哭丧着脸。说的时候,他又把那本记工薄往腋间塞了塞。
这正是不谋而合。何敬民眼前顿然一亮,立刻连连招手,说:“好好好!”就让小驼子刘巨人找了地方坐下。
沈队长见何工作队有事要办,知道自己在场不方便,就说:“何工作队,你们先有事。等会儿我再来安排你吃住的事。”说着,就扛起他那把惯用的大铁锹到田间去了。
何敬民坐下后,拿出笔记本,记着小驼子刘巨人的回报。当小驼子刘巨人回报到于福家是个中农成分时,他打断了他的话:“中农也是我们团结的革命对象啊。他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吗?”
“有!”小驼子刘巨人十分肯定地回答,“他还有个大伯叫于瀚臣,解放前就跑到国外去了!”
“哦!还有呢?”何敬民停下笔,四处看了看,显然是想为对方倒杯开水,但终究没有,只得说了句鼓励的话:“不要急,慢慢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小驼子见何工作队如此平易近人,胆量就猛添了几分,连忙咧出一排密密的细牙,眨了眨那双小眼睛,十分肯定地说:“他还有一样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何敬民那根阶级斗争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一本书。”
“书?什么书?详细说!”
“嗯——”刘巨人说不上来,就用一双迷茫的小眼睛看着对方。
何敬民深深吸了一口气,显得很失望,说:“怎么?不知道是一本什么书?”
刘巨人只得点头承认。
何敬民微微叹了口气,重新合上笔记本,说:“连本什么书都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刘巨人见何工作队已把笔记本合上,着急起来,连忙又说:“何工作队,那本书可是一个老右派给他的!”
“啊?老右派?”何敬民又振作起来。
“那个右派叫林渊,是孤峰小学的老师,也是于福原来的班主任。何工作队,那、那个老右派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还当过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的三等秘书哩!”
“哦,还有呢?还有呢?”何敬民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小驼子接着说:“那个叫林渊的老右派把书给于福,决不是简单地让于福多识几个字,那里面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小驼子见工作队不解地看着他,就又说:“何工作队,你想,那个老右派为什么不把书给张三给李四,偏偏要给于福,不就是看中了于福家是个中农,还有个大伯在海外,说不定那书里就夹着或者是象《红灯记》里样,把密电码藏在那书里的字里行间,一旦时机来了,他们就会……”
何敬民激动得重重将钢笔掼在桌上,说:“你这说的,正是极有可能趁着珍宝岛事件,同苏修帝国主义遥相呼应,企图里应外合来夺取我们无产阶级红色江山?这正是我们这次‘一打三反’运动要抓的重点!”
小驼子连连点头,说:“何工作队,所以这两年我一直在担心,真要是到了那地步,他小于福就会造成我们贫下中农千万人头落地的!”
何敬民急忙站起,隔着桌面紧紧拉住刘巨人那双受宠若惊的双手,十分感激地说:“刘巨人同志,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深挖细找隐藏在我们内部那些妄想里通外国内外勾结的反革命分子,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我们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能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就确定他们在暗中搞反革命活动。刘巨人同志,你要是能在近期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于福和那个老右派,不,还有在在海外的那个于瀚臣,确实是在暗地串通搞反革命活动,这就是你对这次运动的最大贡献!”
刘巨人激动起来,说:“何工作队,你放心,我刘巨人一定会拿到证据的!”
何敬民再一次感动得点头、握手,最后说:“刘巨人同志,你是一个有着高度觉悟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今天回报的这些情况对这次运动十分重要!从今以后,你要一如既往,脑海里时刻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时刻注意于福这个人的行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我回报!”
小驼子更是激动,耸了耸那驼峰般的肩膀,说:“何工作队,我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何敬民连连说:“好!好!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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