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了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席慕容
第二天傍晚,依清川梓所给的地址,中野楠乘出租车来到了清川家。如他所预料的,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清川一家,简直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英俊的男主人,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和天使般的女儿……当然,还有必要再加上一个整洁舒适的家。
不过,当他第一眼看到十四岁的清川澈的那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蓦地想明白了一件事……与此同时,从清川夫妇望着他的眼神里,他也看得出来,他们都猜到他这时在想什么了。
那一晚,在餐桌上,虽然清川澈一直都显得不太爱说话,中野楠还是把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小澈,你平时都喜欢参加什么活动呢?”
清川澈还没回答,坐在他身边的清川宁子先笑着开口了:“哥哥运动都很棒的,不过也很懒……他现在很喜欢摄影呢。”
“这样啊……”中野楠微笑着说。
“听梓说,中野君当年是学校学生会的主席……”说到这里,清川源顿了一下,“我想,在那个时候,中野君一定是很受女生仰慕的那一种男生吧?”
“那还用说吗?那个时候,学校里喜欢中野君的女生,可真是太多了。”清川梓微笑着说。
清川源含笑点了点头:“可以想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没有叶山说得那么夸张……”中野楠笑了笑,“在那个时候……”
“在那个时候……”清川源接上了他的话头,“她是不是那种学习特别好,还全面发展,因而令男生很有压力的女生?”
“没错。”中野楠笑着点了点头,“就是到了今天,叶山也一样出类拔萃。”
“这一点,我最有发言权了……”清川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个妇产科医生,可我的妻子,却是个脑外科方面的专家。”
“源,你别胡说了,我们只是从事的工作不同罢了。”清川梓有些不安地说。
“别人可不这样想……”清川源顿了一下,“当然,我也不可能会这样想。”
这一刻,中野楠在这个完美的家庭里看到了并不完美的那一面。当然,身为外人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了,就他看来,有男人在叶山梓面前感到自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哪怕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用罢晚餐,又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之后,中野楠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中野,我送你回酒店吧。”清川梓也站了起来。
中野楠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乘出租车就可以了。”
“那我送你出去。”清川梓说。
“好的。”
不过,最终,还是清川一家都倾巢而出,一起将中野楠送到了大门外。
“今晚承蒙款待。――你们进去吧。”中野楠说。
“中野君,欢迎下次再来。”清川源微笑着说。
“好啊。――诸位晚安。”中野楠说着转身走开。走出几步远后,他不由又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的路灯下,看着安静地伫立在母亲身边的清川澈,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第二天下午,中野楠回东京,清川梓驱车送他到机场。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里,中野楠终于忍不住问:“叶山,有末已经回国了……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在媒体上看到过相关的报道。”清川梓说。她沉默了片刻,“中野,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中野楠不动声色地问。当然,他心里其实已经猜到清川梓要求他什么了。
“我在札幌的事……”清川梓望着他,有些困难地说,“我希望,不仅是对我妈、井上他们,就是对有末,你最好也别提起……可以吗?”
“为什么?”中野楠问。
“之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清川梓低声说。
“我是说……”中野楠看着她,“今天,你为什么要特意强调有末。”
“因为……”清川梓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只好踌躇着。
“其实,去年春天有末刚回来那个时候,他曾告诉了我一些事……”中野楠顿了一下,“叶山,恕我冒犯,小澈的生身父亲,应该是有末吧?――我之所以会这样说,不仅因为小澈的年龄,还因为他们俩实在是太像了……从外表到言谈举止。”
“我知道瞒不过你……”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清川梓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中野,我真的不想让有末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也不想让澈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在有末面前保守秘密。”她郑重地朝中野楠鞠了个躬,“拜托了。”
“可叶山……”中野楠迟疑了一下,“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有末很不公平吗?”
“中野,不管过去有多好,我们毕竟已经回不去了……”清川梓顿了一下,“况且,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公平的事?――或许,对我和他来说,现在这样,已经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了。”
中野楠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吧,叶山,我答应你。”
“中野,谢谢你。”清川梓又欠身行了个礼。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在她温婉美丽的脸上,中野楠没有看到本该有的那种释然放心的表情,或者说,对于得到了他的这个极其重要的承诺,她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然而,她的这种淡然里,又似乎有着某种令人揪心的东西,因此,中野楠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不知为什么,对于有末清明直至今天对她依旧难以忘怀以及仍然想找到她的那种固执心情,他终究还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对清川梓说起。之所以会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不想给她凭添困扰;又或许是因为觉得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亦或许是因为出于嫉妒……
总之,这一刻,他的心情非常复杂,连他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不过,有一个念头却异常明晰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那就是:终有一天,他会为今天后悔的——
时光荏苒,很快,五年又过去了。清川澈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东北大学。就在他上大二那年的秋天的一个晚上,清川源在书房里猝然晕倒,被发现且急急送进医院后,抢救无效,过世了。――他去世时,才刚五十一岁。
虽然说,近些年来,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里,由于工作和家庭的压力渐增的缘故,在他这个年龄就突然辞世的男人也有不少,但这种不幸真的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时,还是把清川梓打垮了……因此,一向身体都非常健康的她,也突然病倒了。
举行葬礼的那一天,中野楠也赶到了札幌。望着站在已经长大了的清川澈和清川宁子中间、一脸病容的清川梓,他不由有些感慨,心想,命运为什么要对这个女人这么苛刻呢?与这世间其他的女人相比,她怎么说也不算是个要求多多的人,除了好强得令男人侧目这一点之外……不过,没办法,这就是生活,正如清川梓自己说的,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公平的事。
葬礼结束后,中野楠走到清川梓母子面前:“叶山,节哀顺便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了。――中野,谢谢你。”清川梓欠身行礼。清川澈和清川宁子兄妹俩也跟着母亲朝中野楠鞠了个躬。
中野楠看向清川澈和清川宁子,微微一笑:“小澈,宁子,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妈妈……知道吗?――现在,她就只有你们了。”
“是。”清川澈和清川宁子齐声应道。
要等到彻底失去了清川源的时候,清川梓才开始后悔自己一直以来因为工作太忙的缘故,都没有好好地待他,或者说,没有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丈夫的身上……不过,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因此,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这或许就是她会突然病倒的原因——
回到东京后,那天晚上,中野楠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醉了。幸好,那天,他的妻子因为娘家有事,回了娘家,只有他的女儿中野雪在家里。
望着刚升上大学、正当韶华的女儿,他蓦地记起了自己已经逝去了的青春,还有再也不可能可以实现的那些梦想……一时之间,心痛难忍,不由失声恸哭起来。
他的失常举止,令一直以来都视父亲为完美男人的中野雪吓了一跳。她连忙上前,跪坐在父亲脚边,仰着头紧张地问:“爸爸,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中野楠很快便止住了眼泪。
“是因为清川先生吗?”中野雪问。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也曾去过札幌两三次,还有一次是和父亲一起去的,因此,她也见过清川梓,还知道她是自己父亲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清川梓,是他们父女俩的一个秘密。
“不,是为我自己。”中野楠低声说。
中野雪站起身,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爸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当初我那么喜欢多田,可是,他却不喜欢我……虽然说,我现在有了长谷川,他也很好,可是,有时我也会想,这一生如果能不错过多田该有多好啊,毕竟,他是我的初恋……”她侧头看着父亲,“爸爸,你现在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中野楠微微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今天看到叶山又变成了一个人,所以,难免会有些感慨……她这一生受的苦实是太多了。下午,在飞机上,我突然想,要是自己那时能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才不好呢,那样,你可就没有我这个漂亮女儿了……”中野雪笑着说。她顿了一下,“爸爸,我想,你和清川先生这一生或许是没有缘分吧。”
“我想也是……”中野楠苦笑了一下,“小雪,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了,那个时候,她真正喜欢的,并不是我,是另一个男生。”
“多田那时真正喜欢的,也不是我,是二班的千叶……”中野雪低声叹了口气,“唉,我们父女俩还真是同病相怜。”
中野楠微微一笑:“谁说不是呢。”
中野雪沉默了片刻:“爸爸,你会真心希望清川先生之后再遇到一个好男人……从而再次获得幸福吗?”
听了女儿的话,中野楠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当然。”——
不过,在那之后,清川梓并没有想再婚的意思,而是更加忘我地投入了工作之中,于是,渐渐成了国内脑外科方面的权威专家。
至于清川澈,大学毕业之后,他放弃了自己的专业,选择了和自己的爱好相关的工作,在一家杂志社里做摄影师。――而清川宁子,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海道大学。
生活就这样平静无波地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