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到底是什么呢
是渴望了千年的那一吻
还是紧拥里的温存/而那
令人窒息战栗的幸福啊
是耳边汹涌起伏的波涛
一波一波地前来
将我们深深葬埋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
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我们可不可以不走
可不可以
让时光就此停留
可不可以化作野生的藤蔓
紧紧守住这无垠的沙岸
紧紧守住
这无星无月的一夜啊
这温柔宛转的一切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
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席慕容
“那就这样说定了。”有末清明颇有些如释重负地说。
叶山梓侧头看着他,突然笑了:“有末,真没想到,今晚我们居然会谈论这么严肃的话题。”
“是啊……”有末清明也笑了。他顿了一下,“老实说,我这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到这种与生死有关的话题……我本以为,不到自己年纪一大把的时候,大概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谁说不是呢……”叶山梓颇以为然地叹了口气,“不过,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就糊里糊涂地活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你真这样想吗?”有末清明有些怀疑地看着她,“恐怕,顶多也就只是在沮丧的时候才会偶尔这样想吧?”
叶山梓不由一怔:“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可能是因为……”有末清明淡淡地笑了笑,“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就比如说,我们都比较孤僻,不太合群,也没有什么朋友,还有就是,对自己比对别人要严苛得多,所以,某些问题你会怎样想,我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概念。何况……”他顿了一下,“只要有心的话,看懂一个人,并没有我们想像得那么难……不是吗?”
叶山梓当即沉默了。她想,但凡认识她的人,大概都会认为她孤僻、不合群且没有什么朋友,但未必人人都会知道,在安静淡漠的外表下,她其实有着一颗对自己要求极高的心,因此,随着命运沉沦,从来都不是她的人生选择……当然,在抗争之后,倘若结果仍是不忍卒读的话,她也会以自己的方式认命,与生活和解,但那毕竟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她这时有些不安,有些不解,同时也还有些不平,她不由想,为什么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生居然可以轻易地看穿她那些一直都被她有意深藏了的特质呢?他们不过才认识了四个月左右而已……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超级优等生的厉害之处?就比如说中野楠,他也是在不经意间就令她对自己的深度产生了怀疑……毕竟,她从来都认为,容易被人看穿的人,显然就是个没有什么深度的人。何况,她自问,无论对于有末清明,还是中野楠,她的认知都非常得有限……因此,这一刻,她怎么可能会不觉得沮丧呢?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不过,她却也没觉得有多害怕。望着朦胧的夜色中有末清明近在咫尺的清俊的侧脸,她这时不由有些释然地想,这个男生是她的学弟,还是她的社友,很显然,他就算知道了她的弱点,也未必会对她怎样……至于将来,等他们天南地北了之后,有着大好前程的他,就更加不可能会再记得她了……因此,她有什么好怕的呢?顶多也就只是自尊心再次受创了而已——
到了后半夜,虽然努力想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过,因为又累又倦的缘故,叶山梓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且不知不觉地靠到了有末清明的肩上……因为右肩上突然吃重,正在发呆的有末清明不由一怔,但随即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让她靠着。
他侧低了头望着叶山梓近在眼前的、微闭着双眸的清丽的脸。她额前的碎发这时被夜风吹起,触到了他的脸颊,因而令他有一种轻微的麻痒之感……听着她清朗的呼吸和心跳声,一个念头突然掠过了他的脑海:他这时只要头稍往右伸一些,应该就可以吻到她的前额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当即便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说,其实,在此之前,每当从她身边走过时,他都会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想停下来摸一下她的头发,牵一下她的手,搂一下她的肩,甚至是吻一下的脸颊……
或许是因为,最初那时,每次见到叶山梓,他们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所以,当他们再次相遇时,他总是很想上前去确定一下,眼前这个女生,会不会真的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她……也正因为如此,之前,走在山路上,当他握到叶山梓的手时,虽然是在黑暗之中,那种如花般绽放的欣喜之情也仍然是鲜明得难以形容,尤其是在她无意中跌入了他的怀里的那一刻……那一瞬间,他终于确定了:没错,就是她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都认出了她,她却只是模糊地记着那个时候的他,因而完全认不得站在她面前这个长大了的他了……十三岁时的他,与十六岁时的他相比,有那么大的差别吗?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他真的很享受叶山梓恍惚而惶惑地在现在的他身上找寻往昔的记忆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隔着雾霭茫茫的三年时光,耐心地等着她艰难地找到朝他走过来的路一般……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出了右手,先是抚摸了一下叶山梓柔软的头发,然后拥住了她的右肩,好让她可以靠得更舒服一些……虽然哪怕是叶山梓自己都还无法确定,但就像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一样,他也知道,她同样喜欢着他,因此,有一刻,他也会想,他们这一生不妨就从这一晚开始,尽管她已经遗忘了过去,喜欢上的是十六岁时的他……
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毕竟,他们的确是有过去的,而且,也正是因为有那些过去,才会有现在,因此,如果她真的就这样记不得了的话,她又怎么可能会和他一样珍惜他们的重逢呢?她只会毫无犹疑地在他面前说,她要去外地读大学,然后,等明年春天来时,便毫无留恋地离开东京,再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如叶山梓所说,他的确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实现很多的愿望,但有些事,也的确是会令他一筹莫展,甚至是束手无策,毕竟,他总不能自己开口责问她,你为什么都认不出我了,我不就是你说到的那个男生吗?这样的话,他又如何能说得出口,毕竟,他也是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的……
这时,他开始感觉到了从右臂源源不断地传来的忽缓忽急的痛楚,那是在之前的剑道比赛的决赛中受的伤。当时在场那么多的人,不知为什么,却好像只有叶山梓察觉到他受了伤,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后来,他在她面前否认了自己受伤的事实……他知道这时之所以会有这种异样的痛感,极有可能是因为在白天登山和之前拉住叶山梓时加大了拉伤,他想,看来,等回到东京后,是应该尽快到医院里好好检查一下了——
“学长,天就要亮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山梓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推自己的肩膀,她于是睁开了眼睛,当即便迎上了有末清明漆黑清亮的双眸。她这时才发现,有末清明是站着的,至于她,则是趴在石头上,身上还披着有末清明的外衣。
叶山梓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站起身,把那件外衣递还给有末清明,一脸困窘地说:“不好意思,我居然睡着了。”
有末清明笑了笑:“而且,还睡了很久。”
“是吗?”叶山梓越发窘促了,“我居然坐着也能睡那么久,真是……”
“学长,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有末清明当然不会告诉她,她其实是靠着他睡了一夜。
“嗯。有末,你等一下,我想先洗把脸。”
“好的。”
之后,他们离开青涧,沿着草地往回走。这时天光刚晓,远处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过,已经可以看得到近处的路和风景了。在昨夜他们艰难穿越过的斜坡上,其实有一条小路,于是,他们便沿着那条小路回到了山路上。
叶山梓明显地察觉到,天一亮,有末清明就又变得生疏了,甚至于连走路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和她保持着某种距离……有一刻,她不由有些恍惚,甚至于怀疑昨天晚上,他是不是真的曾经一路牵着她的手,是不是真的曾经一直都坐在她的身边,是不是真的曾经和她做过“不管怎么样,都坚强地活下去”的约定……
当然,她也明白,就算那一切都真的曾经发生过,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或者说,她是有末清明的一个普通的学长,有末清明是她的一个普通的学弟,这样的事实,绝不可能会因为一个迷失山林的夜晚而突然有什么改变。
不久,叶山梓和有末清明就在路上遇到了井上健他们四个。原来,井上健和江岛叶子找到了中村明子和相田节子之后,因为害怕会更加迷路,所以也决定就停在那里,等天亮再过来找他们。因为大家都没事,叶山梓自然很高兴。她批评了中村明子和相田节子一通之后,还是告诉她们,昨晚,她和有末清明曾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青涧。
于是,在中村明子的强烈要求下,众人又回到青涧看了看,虽然因为已经是白天,不可能可以实现什么愿望了,不过,站在溪边时,中村明子和相田节子还是很开心,而且,离开时,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找到了路之后,下一次就可以来了。
回到别墅吃过早饭后,他们休息了一个上午。下午又去登山,直到天黑时才又回来。于是,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当晚,在一楼的寝室里,有末清明突然不经意地问:“井上学长,昨天晚上,你好像曾说到叶山学长的家庭……怎么,她的家里出过什么事吗?”
正在整理行李的井上健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我听人说,叶山学长的父母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然后,在她十岁时,她的父亲也过了世。现在,她和她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迟疑了一下,“我还听人说,那个时候,其实是她的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女俩去和一个有钱人结婚了……所以,我想,叶山学长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和她的家庭变故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关系。”
“原来是这样……”有末清明若有所思地说。他没想到,叶山梓的过去比他想像得要不幸得多,先是被母亲抛弃了,接着又失去了父亲……看来,昨晚,在他听到井上健用那种迟疑的口吻说到叶山梓的家庭时,他那一刻的直觉是对的,人生于世,果然是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就比如说,残忍地让一个没有做错过什么的女孩子经历家破人亡的苦痛;又比如说,荒谬地让十八岁时的叶山梓认不出十六岁时的他了……
“看不出来吧?”井上健笑了笑,“起初,我也不相信那些是真的。不过,我和江岛曾经去过叶山学长的家,因为她的奶奶对我们的印象很好,说我们是叶山学长难得交到的朋友,于是,就告诉了我们一些事……”他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有末,老天真是不公平……对不对?”
“对了,学长,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加入环保部呢?”有末清明突然问。
“你猜猜看。”井上健笑着说。
有末清明这时开始有些明白了:“莫非是因为……”
“没错,是因为叶山学长……”井上健笑着点了点头,“刚上高中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在为该加入哪个社团而伤脑筋,因为我这个人天生就没什么特长,也没什么爱好,所以,也就只是想找个社团混日子罢了。一天下午,我走过宣传栏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女生在贴招募海报,虽然只是看到她的侧影,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决定了,要参加这个女生所在的社团……那个女生,就是叶山学长。”
“是吗?”有末清明微微一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么,江岛学长又是为什么……”
“动机和我一样不纯……那个时候,环保部的社长是三年级一位长得很帅的学长,叫吉良,江岛就是因为暗恋他而加入环保部的。”井上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去环保部交入部申请书时,在路上遇到了她。她一开口,就毫不客气地指出了我的入部动机,我当然也不示弱,因为,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也很明白……”
“当然,后来,吉良学长还是毕业了;至于我,也明白自己和叶山学长是不可能的……不过,成为朋友也很好啊,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对人也很友善……因此,事到如今,就算当初那种恋慕的感觉已经变成了友情,但对于当初因为她而加入环保部这件事,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井上健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有末,你又是为什么加入环保部的?你这么优秀,什么社团不可以参加呢?这个问题,我曾问过叶山学长,她说她不知道,要我直接问你本人……因为我想你应该不会告诉我,所以,就一直都没有问……怎么样,可以对我说吗?”
“当然。其实……”有末清明顿了一下,笑望着他,“和学长可以说是一样的。”
井上健当即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有末,你也是因为……”
有末清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也是因为在宣传栏前看到了环保部的纳新海报,于是就决定参加了。”
“这样啊……”井上健半信半疑地说。
有末清明当然不可能会把自己当初加入环保部的真实意图告诉他,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将自己的心事到处宣扬的人,何况,还是和感情有关的事……他想,就这样烂在心里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第二天黄昏,他们乘新干线回到了东京。在车站外,分手时,叶山梓说:“大家都累了,就在这里解散吧。――下周三见。”
众人于是挥手告别,各自离开。
站在华灯初上的东京街头,叶山梓突然觉得很疲倦。侧头之间,她看到有末清明已经穿过了大街,消失在了街对面的人群中。她突然想,之前,在北高山上,真的曾有过那个和他一起坐在溪边畅所欲言的夜晚吗?如果真的曾有过,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梦一般呢?——
回到家,进门时,叶山梓扬声说:“我回来了。”很快,她的奶奶叶山绵子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看到她,苍老的脸上当即便露出了笑容:“阿梓,你回来了。――刚好可以吃晚饭呢。”
“奶奶,你和爷爷先吃吧。――我想先洗个澡。”叶山梓说。
叶山绵子笑着摇了摇头:“你先去洗吧,我们等你。――反正也还有两个菜没做好。”
就在这时,她的丈夫叶山银治从卧室里走出来,笑看着叶山梓:“阿梓,你旅行回来了。”
“我不是去旅行……是去山上修行了!”叶山梓大声地说。叶山银治因为年纪大了,耳力不太好,所以,她总是要扯着嗓子和他说话,“爷爷,我先进去了。”她说着走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