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五)
和TerrellGrey夫妇俩分手之后,有末一弥和千叶继续沿着散步道往前走。如今,运河两旁的那些古老的石造红砖仓库都已被改成了硝子店(也就是玻璃工艺品商店)、茶馆、餐厅或商铺。――硝子店里陈列出售的玲珑剔透的硝子(即玻璃制品),是小樽最有名的特产之一。
他们饶有兴趣地参观了最负盛名的玻璃工房北一硝子馆。北一硝子馆共分3个馆,每间各有独特风格与特色,有的专售原创的小饰品,有的则以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级精致的展示品为主。这里不仅可以轻松购物,还可以亲手制作玻璃工艺。
有末一弥选购了几件精巧细致的玻璃手工艺品,说是带回去送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至于千叶,也买了一只自己非常中意的玻璃杯。
他们从北一硝子馆里出来,又回到了运河的散步道上。就在这时,一阵悠扬悦耳的小提琴乐声随风传了过来。――那仿若来自天堂的音符和旋律,与这座古色古香、充满了历史悠情的小城是如此的相称。
那支曲子的音调听来异常熟稔,因此,片刻之后,千叶就听出来了,那是巴海贝尔的《D大调卡农》。
以前,她至少听竹田修弹奏过三遍。――最近的一次,是在新年那个时候。
据吉尼斯世界纪录统计,自问世以来的300多年间,世界上重新演绎并出版的《卡农》版本已达2000余种。不过,她曾听竹田修说过,这支曲子,一般的演奏法是以大提琴启奏,再由三把小提琴间隔八拍先后加入。因此,虽然竹田修钢琴版的《卡农》也极动听,但终究还是比不上小提琴版的明朗缠绵。
“那似乎是巴海贝尔的《D大调卡农》吧?我以前曾听秋山演奏过。”就在她正发呆时,有末一弥突然开口了,“有一次,她无意中说起过,说小樽运河四周常会出现一些街头艺人,而且,演奏水准都还相当精湛,看来是真的。”
“是啊,不过,小提琴版的《卡农》,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千叶循声望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的运河边,有几个行人正围着一个人,那个人正专注地拉着小提琴,“也很好听。”
有末一弥不由侧头看了她一眼。他当然知道,之前她听到的《卡农》是钢琴版,虽然她这时只字未提,不过,就如同他会想起秋山素子一样,他猜她肯定也想到了另一个以音乐为自己毕生事业的人——竹田修。
“我也很喜欢《卡农》……”有末一弥微微一笑,“我一直都认为,《卡农》里那间隔数音节不停重复的同一段旋律,就像我们原本平凡而枯燥的生活,灰色的轨迹,不停地反复,却又脉动着瞬息万变的生命力,因此,绝不单调。”
“的确呢……”千叶颇有同感地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学长,小樽的音乐盒也非常有名,音乐盒堂还是这里最受游人欢迎的景点之一……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当然。”有末一弥微笑着回答——
小樽的音乐盒堂是一座古老且显得有点陈旧的建筑,有着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拱形窗,暗红色釉面砖砌就的红砖外壁,与红砖相互穿插的天然石材堆砌的角石,这一切,仿佛都在诉说着百年来的幽幽岁月。
这里最大的特色是门前那座高5.5米,号称世界最大的蒸汽钟,不时会冒出白烟,并且每15分钟喷气报时一次。音乐盒堂内,不仅有独特的充满地方风情的玻璃制八音盒,还有各种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古八音盒展品。怀旧的空间,再配上各式各样的八音盒,构成了一曲完美和谐的乐章,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千叶……”站在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音乐盒前,有末一弥突然说,“我送你一个音乐盒,好不好?――你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好啊……”千叶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今天这么难得,学长,我也想送一个给你。”
有末一弥看着她,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千叶,你希望音乐盒播放的是什么曲子呢?”有末一弥问。
“就《D大调卡农》吧……”千叶想也不想地说,“反正,这支曲子我是百听不厌。”
“嗯,我正好也想选《卡农》。”
听了有末一弥的话,千叶不由望了一眼他清俊的侧脸。虽然说,难得一起到这家号称全日本最大的音乐盒专门店,因此,有末一弥提出要送她一个音乐盒,应该也没什么不对;而她说要回馈,从礼尚往来的角度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望着身边来来往往、表情甜蜜的一对对恋人们,她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一些异样,她想,两个即将要分离的人,还互赠礼物,会不会显得多此一举,且徒增烦恼?――不过,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要想在约三千种近一万件的各式音乐盒里选一个自己中意的,的确会花一点时间,所以,等他们买好音乐盒走到大街上时,已经是中午了。
午间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积雪的运河,显得高贵而典雅,之前,小樽那干净清冷的气质,似乎都被暖阳暂时覆盖在了白雪之下,因此,令人颇有惊艳之感。
“千叶,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有末一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有点饿了。我听人说,小樽这里的寿司非常有名,所以,很想尝一尝。”
“好的……”千叶轻轻点了点头,“前面似乎就有一家餐馆了。”
“不,千叶……”有末一弥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是比较喜欢到如你昨晚带我去的那家拉面店那样的饮食店,我觉得在里面吃饭很舒服,也很亲切。”
“是吗?”千叶心想,他大概是因为经常出入那些过于讲究的高档饭店,不再觉得新鲜了,所以,才会对如拉面店那样的、平民化的饮食店颇有好感,“学长,我们正好可以去别处看看……或许,在那些不太繁华的小街上,会有非常棒的本地风味的饮食店。”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千叶……”有末一弥认真地看着她,“你会不会觉得很饿?如果觉得饿的话,我们不妨就在附近找家餐馆吃中饭。”
“还不会……”千叶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笑了,“之前在车上,我吃的可比你多。”——
小樽素有“坡城”之称,城内多坡路,所以,在他们离开运河畔后,很快就走上了一条长长的坡街。在之后的比较安静的下坡路上,有一家看来不大的饮食店。
有末一弥和千叶掀帘走了进去。虽然这时是午餐时间,不过,或许是因为这里地处较为偏僻的缘故,因此,还有一些空位。
店长是一对手脚勤快的老年夫妇,人很热情。可能是因为久在这座观光城市里生活,每天都见惯了生客,所以,他们看来一点都不认生,就像对待熟人一样招呼每个走进店里的客人。
当然,或许,在他们眼里,千叶和有末一弥不过就是每天到小樽观光的诸多年轻情侣中的一对,因此,也就没什么特别。
“两位客人都是东京来的吧?听口音像是关东一带的。而且,一看就像是大城市里来的人……”那位慈眉善目的女店长走到他们这一桌面前,笑眯眯地说,“我有个侄子现在也住在东京,还和一位东京的姑娘结了婚。”
“是吗?”千叶微微一笑,“我们的确都是东京人。――不过,我现在在札幌读书。”
“哦……”女店长打量了她一会儿,“小姐,看你应该是读大学的年龄了。我的小儿子,也在札幌读书呢,不过,他还只是一个高中生。”
“我没那么小,已经读研究生院了……”千叶看得出来,这位女店长显然是非常爱自己的儿子,否则,不会在陌生人面前这样提到他,当下,出于礼貌,她还是追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到札幌读高校呢?是因为那里的学校的教学质量优于小樽吗?”
“那倒不是,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札幌一所名校的一位篮球教练很欣赏他,于是,就转到那里去了。他今年刚升上二年级,这个周末因为有练习赛,所以没有回来……”女店长将切好的两盘寿司端到千叶他们面前,“我们小樽的寿司是全日本最好的,敬请品尝。”
“谢谢。”千叶听她说到篮球,当即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不由倍感亲切,“打篮球吗?我高中时,一直都是学校篮球部的经理人,二年级那年的夏天,还曾经来札幌参加过一次全国大赛。那一年,我们学校篮球队拿了冠军。不过,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她笑了笑,“令郎那时还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学生呢。”
“是吗?我们还真有缘……”女店长高兴地说,“要是秀一今天在家就好了,能在小樽这个小地方遇到曾经参加过全国大赛还拿了冠军的篮球队的前辈,他一定会很开心。”
“怎么,令郎也叫秀一吗?真是太巧了……”千叶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有个表弟也叫秀一,不过,他读高校时最擅长的运动项目是足球。”
“小樽有这么多的饮食店,你们偏偏会走进我们这一家,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女店长又一次笑眯了眼,“老实说,刚才一见你们进来,我就觉得很亲切。因为我女儿悦子,顶多只比你大一两岁。”
“这样啊……”因为对方说到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樽女生,这令千叶不免会有些好奇,“夫人,令爱现在是仍在读书,还是已经工作了呢?”
“她可没你这么会读书,从短大毕业之后,就进了小樽市立图书馆……”女店长一边从柜台上接过丈夫已经做好的两份食物,一边说,“两位客人有没有看过那部在我们小樽拍的电影《情书》?市立图书馆,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工作的地方。”
“真的吗?我很喜欢那部电影呢……”千叶笑着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有末一弥,“学长,你说,巧不巧?”
起初,有末一弥只是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心态听她们俩说话,不过,听着听着,他也渐渐融入了那种类似于拉家常的温馨氛围之中。望着千叶这时难掩开心的笑脸,他开始有些羡慕她所具备的、这种能够真正赢得陌生人信任和好感的特质。
作为一个立志要从政的人,虽然他一直都在有意培养这种能力,但显然,和仿佛有这方面天赋的千叶相比,他要逊色许多。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这时开始有些明白了:陌生人之间的友情,也一样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和相互关怀的基础上……而早已习惯了自我保护和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他,显然已经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了。
“是有些不可思议……”有末一弥微笑着点了点头,“千叶,我们算是来对地方了。”
“悦子也很喜欢那部电影,所以,她才会到市立图书馆工作。往常,到了周末,她都会在店里帮忙,不过,不巧的是,今天她刚好和男朋友去函馆了……”女店长笑看着千叶,“你们年纪相当,又都很文静,我总觉得,你们若见了面,一定会很投缘。”
“你胡说什么,人家是东京来的小姐,只是暂时在札幌读书而已,将来还是会回东京的……”店长这时插话了,“何况,这位小姐将来是要做学问的,怎么可能会和悦子那样的小地方的女孩子投什么缘。你快把菜端过去吧……真是的,就只顾着聊天,也不想想会耽误客人用餐。”
“是。”女店长好脾气地从丈夫手中接过食盘,送到千叶他们这一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千叶和有末一弥说,“对了,今天难得这么高兴,我想请两位喝一杯小樽的葡萄酒,那也是我们这里最著名的特产之一。”
“那就太谢谢了。”千叶高兴地说。
“非常感谢。”有末一弥也说。
“别那么客气……”店长这时从柜台后转过身来,望着他们,脸上有着相当亲切的笑容,“就算是我们小尽地主之谊吧。”
女店长走开后,有末一弥突然问:“千叶,你有没有看过电影《东京日和》?”
“曾听说过,不过,还没看过……”千叶想了想,“我记得,那部电影说的,似乎是一位摄影家和他的妻子的故事。”
“我倒看过……”有末一弥顿了一下,“准确地说,主要内容应该是一位摄影家记忆中的妻子生前的点点滴滴,他为此还出了一本摄影集。――那本摄影集,就叫《东京日和》。”
“学长为什么突然提到这部电影?”千叶有些疑惑地问,“是不是因为很好看?”
“怎么说呢?会突然想起《东京日和》,大概是因为,它也是中山美穗的作品的缘故……”有末一弥低头喝了一口饮料,“那部电影里的女主角因为内分泌失调,会经常歇斯底里地发疯,终日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那位摄影家总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妻子,让她不受外界的伤害……我想,这样的细水长流的感情,应该可以算是人世间最真挚深刻的爱情中的一种。”
“能厮守在一起,共同经历人生的风雨,哪怕最终会因不可抗拒的力量而分开,总还是幸福的……”千叶若有所思地说。她顿了一下,“就好像有末先生和你母亲,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二十几年,又有学长这么出色的孩子,怎么能说一点都不幸福呢?”
“尽管有末先生还是会恋恋不忘年轻时的清川先生,但事实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走散了就是走散了,不管那个时候有多相爱……这二十多年来各走各路,各担风雨,生命里的喜怒哀乐都只和身边的人分享,和走散了的那个人已经无关了。”
“是这样吗?”有末一弥有些怀疑地说,“之前,我是说过,我奶奶和我母亲也是成功幸福的女人,但千叶,如果你也认为,我父亲算是个成功幸福的男人的话,那么,他有今天,就肯定还和清川先生有关……”
“因为想着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有自己所爱的人,因此,就会很努力,也更懂得爱自己,这样,将来才有可能以最佳的状态和对方重逢……因此,怎么会和清川先生无关呢?没错,家庭是每个成年人生命里极其重要的部分,但毕竟还不是全部。”他顿了一下,“千叶,我想你应该也会承认,所有我们遇到的、对我们的人生有相当影响的人,都值得我们倍加珍惜。”
当听到有末一弥说“将来才有可能以最佳的状态和对方重逢”时,也是清川梓和有末清明过往人生的知情者的千叶不由想,以他们现在的状况来说,将来的重逢,的确极有可能会发生在最佳的状态下……但问题是,那有什么意义呢?
很显然,再热烈的情感、再深切的思恋,也经不起时空相隔的磨蚀,因此,就算重逢时,他们变得比分离那时更睿智、更有风度,更懂得掌握分寸,因而不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轻易地伤害自己所爱的人……
但如果他们都已在之前各走各路的人生里练就了一颗无比坚硬的心,因此,既不再容易被对方所伤,也不再容易为对方动心……那么,为什么还要期待重逢呢?
说实话,越是了解清川梓和有末清明的现在和过往,她就越不看好他们可能会有的重逢,因为,在她看来,那样的重逢,就像是上天把两个已经被各自的生活重重束缚住的人,粗暴生硬地推到彼此面前,他们甚至都无法腾出手来感受对方手心的温度……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呢?
她望着有末一弥这时清俊微笑的脸,虽然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就坐在她对面,近在咫尺,不过,她很清楚,从明天开始,他们就会退出对方的生活,时间久了,就会变得同清川梓和有末清明一样……
不,甚至更糟,毕竟,至少,清川梓和有末清明年轻时的确曾经相爱过,他们却从来没有,因此,就连“为了将来可能会有的重逢而为对方保持最佳状态”这样的立场都不具备……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不相干。
虽然说,世间的男女不管是以怎样美好难忘的方式相识,又曾有过怎样温柔甜蜜的交往过程,最终大都会变成这样……就比如她和上原阳一。
因此,对于她和有末一弥必然要走散的将来,她本该学着释怀,但不知怎么的,坐在小樽这家有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的饮食店里,她还是会止不住地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