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九)
“快走到那里的门边时,我听到清川先生说,‘你这个没人要的孩子!快说,你生身父亲究竟是谁!你妈不会没告诉过你吧?’与此同时,我还听到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在撞击书桌的声音。那一刻我很震惊,也很害怕,站在当地几乎都动不了了。不过,或许是因为担心清川的缘故,我还是挣扎着上前,躲在门后,探头看了进去……之后我看到的那一幕,从此,我再也没有忘记过。”
说到这里,村上梅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清川先生按住清川的头,使劲地往书桌上撞。我当即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一直以来,清川先生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英俊又温和的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想不到,他会对清川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我敢肯定,一直深爱着父亲的宁子,就是到现在,也不会知道,一向受人尊敬的清川先生曾经那样伤害过她同样深爱着的哥哥。”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毕竟,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学五年生,居然就这样冲了进去,护在清川面前,还用力地去掰清川先生的手。清川先生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他吃惊地望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小梅,你……”,我颤抖着说,‘清川先生,您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清川君,您不是一直都很爱他吗?’”
“清川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那个时候,我很讨厌他,觉得他很可怕,像个魔鬼。不过,后来再回想起他当时的表情,就多少能够体谅,毕竟,他会一反常态,做出那样的事,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当我自己也长成大人时,自然也就明白那苦衷是什么了。我想,他一定以为阿姨仍然爱着清川的亲生父亲,所以,才会把嫉妒和不满都发泄到他身上……如果不爱对方的话,又怎么会嫉妒呢?”
“他对我说,‘小梅,有些事,小孩是不会懂的。’我当即侧头看了沉默着的清川一眼,‘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要伤害清川呢?他也还是个小孩啊。’听了我的话,清川先生很久没有说什么。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静默地站在房间里。最后,他说,他不会再这样对待清川了,条件是我们俩要对今晚发生的事守口如瓶。毕竟,如果阿姨和宁子都知道的话,他们这个家可能就会毁了。”
“那时的我虽然还很小,也明白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就答应了,发誓绝不把今晚的事说出去。但也要他保证,以后真的不再伤害清川,否则,我会把真相告诉阿姨。从此,在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之间,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虽然亲眼见他那样虐待过清川,不过,我一直都认为,清川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也一直都信守承诺,在那之后,没有再打骂过清川。但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不太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对清川好。在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清川都显得很沉默,甚至有一点孤僻……直到遇到了山下,才渐渐又变得开朗了一些。”
“我知道,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私生子这件事,一定很伤害他。虽然这些年来,大家都很难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想,从十三年前那个晚上开始,对于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这个念头,他一定一天也没有放下过……”说到这里,村上梅抬头望向有末一弥,“有末君,清川他是什么时候找到身世之谜的线索的?”
“去年深秋那个时候,我们无意中在新千岁机场碰了一次面。他和我一样,都有所感悟,于是,就开始着手调查自己的身世……”有末一弥顿了一下,“后来,我们也是在差不多时间确定自己的猜测的。”
“是吗?”村上梅苦笑了一下,“虽然在这件事上,我可以算是他的同盟者,他却没有告诉过我。”
“我想,除了他自己知道之外,他应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
“这我相信,不过……”村上梅淡淡地笑了笑,有些苦涩地说,“有末君,你这话对我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因为,关于他的身世,除了他始终讳莫如深的母亲,也就只有我和已经过世了的清川先生是知情人了……可他仍然选择了独自面对。”
“村上小姐,恕我唐突……你是不是很喜欢清川?”
“是的,从小就喜欢,不仅喜欢他光鲜的一面,就连他黑暗的一面也喜欢……”村上梅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当初之所以会选择现在的职业,也是想知道怎样从他受伤害的童年的那个地方开始医治他的心灵创伤。可是,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我真的做不到。这么多年来,我发现,只有两个人对他的人生有过积极的影响……其中并不包括我。”
有末一弥望着她:“你说的那两个人……”
“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山下羽,另一个,则是……”村上梅犹豫了一下,她似乎不太愿意提及另一个人,不过,终于还是说了,“从东京来的千叶小姐,她的母亲和阿姨是大学时的校友。有末君,你应该也是东大法学部毕业的吧,否则,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升到警视这样的职衔……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千叶小姐?”
“嗯,她是我学妹。”有末一弥微微颔首,“那个时候,我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认识清川的。”
“这么巧?!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因为一个刚转到我们班的学生。那个学生的父亲刚好是她的导师。后来,阿姨高中时同学中野先生的女儿和她男朋友到札幌实习,千叶小姐和他们刚好也是高中同学,于是,就在清川家里又见到了她……”
“再次看到她时,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变得**吧,我隐隐猜到她会是清川喜欢的那一类型的女生。果然,有缘的人总是注定会相遇,清川在东北大学时的一位关系很好的后辈,恰好也是千叶小姐高中时的学妹,因此,虽然他常常出国工作,对认识陌生人也毫不热衷,还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和千叶小姐的相识。”
有末一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但你和清川是青梅竹马,未必就……”
“有末君,你不明白的。清川那个人,相当被动,他对我,怎么说呢……”村上梅想了一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感,毕竟,我们认识了这么久,而且,我又知道他最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直以来,他对我也不能算不好,如果……如果千叶小姐没有出现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我们来说,走到一起,也许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一件事……不过,有时候,我也很矛盾,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极不想看到其他女生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但有时我又会很害怕……”
“害怕什么?”有末一弥当即问。
“关于清川,有一件事,除了我之外,可能没有人会看得那么清楚……”村上梅迟疑了一下,“虽然从外表上看他是个很积极上进的人,善良,温和,体贴……有末君,你若是欣赏过他的摄影作品就会知道,他对别人的苦难和不幸相当**,对于世间的美的捕捉更是功力非凡,但或许是由于身世的原因,再加上童年的阴影,因此,在这样的表象后面,他其实有着一种隐藏很深的自毁倾向(Self-destructive)。”
有末一弥怔了一下:“自毁倾向?!”
“是的。有一位心理学家曾说过,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多少都隐藏了一些‘自毁’的倾向,这种内在情绪的冲动,常常会使人做出危及自己的事情,而真正的成功者与一般人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他们能够战胜自己和内心的情绪,而一般人却不能。不过,我所说的清川的‘自毁倾向’,并不是指这一方面……”
村上梅这时伸出双手握住自己的咖啡杯,并且下意识地来回抚摩着杯沿,“他不冲动,他一直都很从容低调,但是,他好像就是找不到能让自己有强烈生存意志的人或事。也就是说,虽然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比谁都知道生命可贵,却又无法从骨子里珍惜自己的生命……”她轻轻呼了口气,“他甚至可以为他现在从事的工作不顾一切。很多人都热爱自己的工作,但一定少有人会抱着一种随时可以去死的心态工作。那显然不正常。――但清川就是这样。”
听了她这番话,有末一弥只是沉默着。
“我这么说吧,人大体上都有自毁倾向,但人同时也有自救能力,合理的情绪调节可以通过转化前者来帮助发展后者……”村上梅望着他,“但清川显然是在潜意识里封印了自己积极的那一面。所以,现在,我看也只有依靠外界的力量才能唤醒他的自救能力,以对抗在他内心深处控制着他的消极的那一面。”
“你是说……”有末一弥顿了一下,“千叶?”
“我不得不承认,就目前来看,除了他的好朋友山下之外,也就只有千叶小姐有这样的力量了。所以,虽然很不甘心,我还是决定放弃对和清川有关的将来的憧憬。毕竟,对我来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好好地活着,是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他要快乐健康地活着,这才有意义……”村上梅有些疲倦地笑了笑,“有末君,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奇怪?一般来说,喜欢一个人,都会期望和他在一起,不管多难都要去争取。”
“不奇怪……”有末一弥微笑着摇了摇头,“至少我能理解。”
“有末君,如果清川一直都不想认你和你父亲……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尊重他的意志,如果他真不想的话。村上小姐,就像你说的,真正在意一个人,并不是硬要把他拉到自己的人生轨道里,而是努力让他自由快乐地活着……”有末一弥顿了一下,“对于清川,我也是这样想的。”
“清川得到你这样一个哥哥,也算是上天对他的一种补偿了……”村上梅微微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之前的人生真算不上有多幸福。没错,阿姨和宁子都爱他,可能比爱她们自己还更爱他……可有什么用呢?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他,也不知道他曾受过怎样的伤,更不知道他缺少什么,想要什么。”
“清川能遇到你,真是他的幸运……”有末一弥由衷地说,“所以,我一直都认为,坚强而善良的女性,都具有拯救人世间的黑暗和不幸的神秘力量。”
“有末君过奖了。”
“总之,谢谢你……”有末一弥站起身来,“村上小姐,我们以后保持联络。”
“好的。当然,如果将来清川真的和千叶小姐走到了一起,我就该退出他的人生了……”村上梅也站了起来,“不过,我想我应该学会知足,毕竟,在那之前,我和他的人生曾经密切关联。”
“为什么一定要退出对方的人生呢?”有末一弥有些不解地望着她,“我倒觉得,就算对方有了恋人,甚至于有了家庭,在那之后的人生里,也不至于狭窄到只容得下自己的配偶及孩子……只要彼此对于双方足够重要,就一定能在对方的人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除非是你自己选择了退出。”
“这倒也是……”村上梅若有所思地说。
“对了,村上小姐,关于今天我来找过你的事……”有末一弥凝视着她,“你能谁都不说吗?――拜托了。”
“当然可以。”
“谢谢。”——
和村上梅分手后,站在暮色时分的札幌街头,有末一弥一时还没想好,是先打电话给千叶,还是先和清川澈联络。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先和清川澈联系上:“清川,我是有末。”
“你……”
“我现在就在札幌……”有末一弥问,“晚上,我们能一起吃饭吗?”
“好像没这必要吧。”清川澈当即拒绝。
“何必这样说呢?这一次,我可是特意来札幌找你的……”有末一弥笑了笑,“我一直听说札幌人很好客,所以,清川,身为本地人的你,尽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
“我倒没你想像得那么小气,不过,我现在还有工作……”清川澈沉默了片刻,“晚一点可以吗?――到时我再打电话给你。”
“那好吧。――我等你的电话。”
“再见。”清川澈说着挂断了电话。
有末一弥听得出来,清川澈其实也想见他。至于为什么想见他,也只有等见过面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