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三百一十三章(1 / 1)

(三百一十三)

到秋山家外面,有末一弥停了车。下车后,秋山素子说:“好了,谢谢你们。――有末,千叶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有末一弥微笑着点了点头,“秋山,进去吧。”

“好的……”秋山素子笑着朝千叶挥了挥手,“千叶,再见了。”

“秋山,再见。”千叶在车里也向她挥手告别。这时,有末一弥已经开始倒车,望着夜幕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的秋山素子,她不由想,要过多久,这个天才小提琴手才能从爱情失意中恢复过来呢?

不过,正如她之前所言,秋山素子是个敢爱敢恨的时代女性,因此,应该可以像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做到拿得起放得下,从明天起重新出发;而她,可以做的,也就只是默默祝福对方,祝福她在将来的日子里能早日遇到那个最适合她的人……想到这里,千叶回过神来,对有末一弥说,“学长,谢谢你。”

“不用谢……”有末一弥微微一笑,“送女士回家,是一个绅士最起码的修养和礼貌。”

“新年那一天下午,我没有去浅草神社……”千叶终于有些艰难地说,“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说真的,我应该谢谢你拜托雪乃小姐在神社里等我。她陪了我一个下午。她真是个可爱的女生,也很善良,就是……”有末一弥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是什么?学长,那天,雪乃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千叶忍不住问。

“没有。”有末一弥轻轻摇了摇头。他心里这时想,雪乃明什么都好,就是太向着她所心仪的清川学长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他转开了话题,“千叶,近来好吗?”

“还好。学长,你呢?工作还是很忙吗?”

“是啊,老样子……”有末一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说实话,之前听说竹田君要和永井家的小姐结婚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是吗?”千叶低声说。

“我想,千叶,他们在一起的事,你应该也不会知道很久,对不对?如果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无法相信的话,你……”有末一弥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言词,“应该不会一开始就能像今晚这么平静地面对吧?”

就算有末一弥这时措辞再委婉,千叶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或者说,现在的她,已经有了一种觉悟:在竹田修曾经喜欢着她这件事上,除了她本人,认识他们的人似乎都知道……有末一弥当然也不例外。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有末一弥又开口了:“不过,过去了的事就算是过去了。或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缘际会。何况,竹田君和永井小姐在一起,看起来也很好……”他顿了一下,“千叶,你说呢?”

千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她本以为,今晚只有她安慰秋山素子的份;她甚至于想,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个喧闹的夜晚,她一直都被一种异常孤寂的心情笼罩着,因而流离于人群之外……没想到,居然会遇到有末一弥,而且,这个从认识以来就对她若即若离的男生,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宽慰她。――她不能不心生感动。

“是啊,我想,他们会幸福的……”千叶低声说。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这样想了。不知为什么,她这时突然想到了有末清明,于是问,“有末学长,你父亲近来好吗?”

“他很好。”听她徒然问起自己的父亲,有末一弥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千叶,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我父亲?你们好像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一面吧……而且,我猜他也不可能会对你很友善。”

“那倒是,不过……”千叶有些含糊地说,“我并不觉得他对我不够友善。――有末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她当然不会告诉有末一弥,自己在新年那个时候曾见过他父亲有末清明。一想到在对待未来可能会有的重逢上,清川梓所持的、是和他截然不同的悲观态度,她就不可避免地为他感到难过。

“是吗?”有末一弥又笑了,“虽然你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肯定他的人,不过,的确可以说是语气最坚定的一个。”

他心里这时忍不住又想,千叶对于他父亲有末清明和清川梓的过去,究竟了解多少呢?有没有到知道清川澈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程度?――很显然,如果她根本就不知悉内情的话,便不太可能会这么突兀地在他面前问及他父亲。

他听得出来,千叶这时提到他父亲有末清明,和他本人无关。他想起之前清川澈来找他时,曾很霸道地把千叶看成是他身边的人,因此,不希望他过于接近。虽然说,千叶并不是雪乃明,因此,大概不会像后者一样一边倒地维护清川澈……但是,是他学妹的千叶,会像雪乃明支持清川澈一样坚定地站到他这一边来吗?――他不敢肯定。

毕竟,新年那个时候,千叶不去浅草神社赴他的约会,就等于是拒绝了他那一次的、改变他们目前关系的努力。虽然他相信他们不至于就此走散,但他有时也会想,在那一次失之交臂之后,他们究竟各自走上怎样的人生路了呢?或者说,他们由那时的错过开始的,究竟是人生环形道上的背向跑,还是人生直行道上的背向跑?

他现在还看不清楚,但他明白,或迟或早,总归会有答案。

“虽然人们都说政客不可信,不过,我总觉得,有末先生应该是个政治家……”千叶顿了一下,“政治家和政客是不一样的。”

“那么,千叶……”有末一弥心念一动,“你说,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政客,还是一个政治家?”

“这……”千叶怔了一下,“恐怕要等到将来才会知道。就我来说,当然希望学长能成为一个政治家。就像是美国历史上那些堪称伟大的总统,比如华盛顿、杰弗逊、林肯、艾森豪威尔;或者是英国首相丘吉尔。在他们那里,理想远远高过自己的权势和名声。他们不只是特定的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在他们心里,始终有一种超脱于特定政党的价值的存在……也就是超脱于各种意识形态或各阶层特定利益的全体民众的福祉。”

“就以华盛顿为例,他之所以会一直被后世人类怀念,不是因为经他之手诞生了二十世纪中叶以来地球上最强盛的某个国家,而是他开创了人类政治的崭新局面,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民主共和政体国家。这个新生国家在建国之后的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断自我完善,从而在现有的社会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实现了《独立宣言》里所说的‘人类生而平等,享有天赋不可侵犯的权利,包括生命、自由及追求幸福之权。’所以,二战以后,美国一直都是自由民主世界的典范。”

“华盛顿们的伟大就在这里,他们承认差别,但尊重个体,于是努力建构一种机会均等的社会游戏规则,所以,出身平民的尼克松、里根、克林顿他们才会有机会成为一国首脑。我觉得,这样的人,才是政治家。很多从政者常常屈从于自己的私欲或特定的集团利益,于是醉心于操纵政局,漠视民生疾苦,更无心于推进社会进步……因此,这世上独裁者、野心家或政客仰俯皆是,政治家却屈指可数。”

她说这些话时,有末一弥一直都沉默着。千叶不由有些不安,于是忙说:“学长,真是对不起,我一时得意忘形,居然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抱歉。”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说得很好……真的。”有末一弥侧过头,朝坐在车后座的她微微笑了笑,“千叶,谢谢你。――我会努力的,努力成为一个能被你认可的政治家。”

“学长,你别放在心上,我什么都不懂……”千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不……”有末一弥摇了摇头,“虽然你无意从政,但你毕竟是东大法学部毕业的,而且,我想,你可能天生就有成为一名政治家的潜质,所以,才会有这种与众不同的见解。”

他笑了笑,“千叶,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以前的一位教授之外,你是第二个这样希望我的人。没错,一直以来,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将来,我应该很有可能会攀登到政治权力的顶峰,但事实上,当今世界,那些站在权力顶峰上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的政治家呢?大多数也不过是如你所说的独裁者、野心家或政客而已。――所以,千叶,真的谢谢你。”

“是吗?”听他这么说,千叶不由松了口气,“学长,尽你所能吧,当然,也不要过于勉强自己。就像你之前说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因缘际会……我的导师吉川教授也说过,一个人,只要努力过了,便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那么,千叶,如果将来,我没有堕落成一个令人厌憎的政客的话,你会一直支持我吗?”有末一弥问。

“当然。”千叶不假思索地说。她微微一笑,“如果学长能成为一个推动我们这个社会进步的政治家的话,我也会觉得无上光荣。这样,以后,在新闻传媒上看到学长的光辉形象时,我就可以骄傲地对身边的人说,那一位,是我大学时的学长呢。”

听了她的话,有末一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这时心里想,难道说,终此一生,他就只会是她的学长?

这时,他们的车就快开到千叶家的那个街区了,有末一弥问:“千叶,你什么时候回札幌?”

“再过三四天吧……”千叶想了想,“春假很短的,而且,我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是吗?”有末一弥沉默了片刻,“或许,过些时候,有空的话,我会再去札幌一趟……千叶,到时,我再联络你。”

“好的。”

不知怎么的,千叶这时突然想起了清川宁子,想到她对有末一弥那种几乎是义无反顾的喜欢以及可能会不顾一切的追逐。其实,内心深处,她一直都很想知道,对于清川宁子,有末一弥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可是,就算他会那么温柔地安慰她,在她面前,却从来不愿提及清川宁子……

当然,她不是没想过,之前,她之所以会放弃对和有末一弥有关的将来的幻想,主要还是因为她自身的缘故,和清川宁子没有多大关联,因此,不管有末一弥怎样看待清川宁子,都和她无关,她也没有必要知晓。只是,这牵扯到山下羽,也涉及清川澈,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很难说服自己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对待这件事……何况,她也不是真的没有好奇之心。

这时,车已经开到千叶家所在的那个街区的巷口了,千叶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决定不再想了:“学长,到这里就可以了。”

“好的。”有末一弥这时似乎也在想着什么,有些恍惚地说。

下车后,千叶朝他微微鞠了个躬:“学长,麻烦你了。――晚安。”

“千叶……”有末一弥隔着玻璃车窗望着她,“保重。”

“学长,你也是。――开车小心。”千叶又欠了欠身。

“我会的。”其实,有末一弥还有话想对她说,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说什么,就这样开车离开了。

那天晚上,躺在**时,千叶突然想到了川村静枝,于是决定在回札幌之前,去她的墓前看看——

在回札幌的前一天下午,千叶买了一束花,乘车来到了川村静枝的墓前。她把那束鲜花轻轻放在墓碑旁,然后在墓地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在川村静枝周年祭的那一天,也就是她要动身去札幌读研究生院的那个时候,她曾在这里种过一株茉莉。如今,那株茉莉仍然活着,而且,看来还长得不错,她顿时觉得很开心。她想,有这株茉莉陪着,生前喜欢种植花草的川村静枝或许就不会觉得那么寂寞了。

虽然说,在川村静枝还活着那个时候,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还是因为有末一弥的缘故才认识的……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个生前清爽利落、乐观自强的老人真的很有好感。――那种好感,和有末一弥本人无关。

尽管,无论从生活的年代还是她们受教育的情况来看,她和川村静枝都是极不相同的女子,甚至属于两个时代……

可是,谁又敢说,在川村静枝的人生轨迹里,她不能看到自己将来的某些侧面呢?――毕竟,同样身为女人,总会有一些相近类似的生活经历和可以感同身受的喜怒哀乐。

不过,现在,川村静枝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也即是说,对于她而言,在尘世中颠簸流离、辗转辛苦的人生之旅,已经结束了。

至于千叶自己的,仍然在继续,或许,只能算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