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五）

“我还清楚地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的晚上，在那家音像店里，我看到你站在柜台旁边，突然朝我转过身来，安静地望着我……”说到这里，竹田修突然沉默了。他侧过身，让自己靠着书橱，“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很害怕，又好像很期待，同时也很明白，眼前这个女生，对于我来说，和这世上其他的陌生人不一样。――哪怕后来知道你的男朋友是我们这一学年的学生王子上原阳一，这种想法，我也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那天晚上……”千叶注视着他，“你的数学课本……”

“你表弟没有猜错，我的确是故意把数学课本落在音像店里的。那时我想，如果第二天上午你会到我的学校来找我，我就终其一生都不放弃你……”竹田修轻轻呼了口气，“所以，那天早上从一醒来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一直都若有所待。而你，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果然来了……你不知道，当看到你出现在我教室门口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

“不过，夏假过后，你就辞去了音像店的工作，而我，也因为已经是考生了，在我妈的强烈要求下离开了那家音像店。在你受店长之托到学校里为我送薪水的那天下午，我忍不住为你弹奏了之前我常在音像店里播放的那首英文歌《StandByMe》的钢琴版本。看着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心情很低落，甚至于想，或许，我们这一生缘尽于此，以后都不可能会再见面了……”

“可是，老天有时也还是会眷顾那些不太走运的人，就比如，它安排叔叔成为我妈的再婚对象。那天晚上，在那家酒店二十八层的餐厅里，当我和我妈一起走到你和叔叔面前时，我简直是惊呆了……整个晚上，我一直都处于一种狂喜的状态，哪怕是和你吵了架，你先跑掉了，我也仍然觉得很开心。”

说到这里，竹田修侧开头，看着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玻璃橱窗的右手，“在你和上原阳一分手之后的某一天，上原阳一曾到我的学校找过我。他说，他并不是突然心血**才向你提出分手的。他还说，他自己可能是个很苛刻的人，对自己喜欢的人尤其苛刻，一直觉得你不如他想像的那么喜欢他，所以就决定先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也是在那一天，他告诉了我一些和多田信有关的事，我才明白，那个天才男生是你心里的一个结，所以，后来看到你那么迷恋他弟弟多田俊，我也多少能够理解……”

“那个时候，我想，我肯定会比他更懂得珍惜你……不过，可惜的是，他那天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却刚好成了我们之间关系的注脚。他说，你一直很想有个弟弟，看到我的第一眼，便觉得我就是你想像中的那个弟弟……当然，在那之后，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光，尤其是我读大一那年。”

“可即便是天天都呆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却总是走不进你的心里。我想，有可能是因为，你自己太优秀了，所以，你会喜欢的，也只可能是特别优秀的那一类男生……”他苦笑了一下，“因此，在沮丧之余，我忍不住很愚蠢地认定，或许，等将来我变得更加优秀了，你就会注意到我，可是，你总是看不到我……而我，终于也累了。”

说到这里，竹田修又转身继续从书橱里取出琴谱，“我想，或许，我真的不是你期望的人，而人生如此短暂，你有你自己的方向，我为什么非要逼着你看到我呢？所以，在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之后，我终于下决心要修正自己的人生方向。何况，就算放弃了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我们也还是亲人，这样过这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做决定那个时候，还是会很痛苦，就好像心被挖走了一块，又好像是一本乐谱被撕走了一页，变得不再完整了，不过，生活反而可以继续……其实，在把数学课本故意落在音像店里的那天晚上，我就已经想到了，我所选择的人生，在将来的某一天，很有可能会面临着满盘皆输的局面。之后的结果，也就只是证明了我的猜测而已。何况，现在这样，真的也没什么不好，美纪很爱我，小森也很可爱……再说了，对于一个立志于从事音乐的人来说，要想成名，有背景总比没有背景要强得多。――真实的生活，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虽然竹田修的语气一直都很平淡，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千叶还是愣在了那里，她很想说点什么，甚至于早就想打断他，可就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望着竹田修清俊的侧脸，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时，她的眼中有一种大恐惧。这些年来，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竹田修为了他所喜欢的人而痛苦，但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那些痛苦，其实就是她带给他的……

现在，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曾不经意且无声无息地毁灭过一个对于她来说极其重要的人和自己有关的幸福幻想，就会觉得害怕，为自己的迟钝，也为自己的狠心，还为这无常的命运……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已经走进一个绝境时，她才能痛苦地发现自己已经在生活里失去了一个怎样可观的机会？――这多么可悲。

竹田修凝视着她，他看到她在微微颤抖，也看到了她眼中的深刻恐惧……他看得出来，当真相完全暴露在千叶面前时，即便坚强如她，也同样无法承受。

原来，他在她心里，并不是全无份量，甚至于有着足够的份量……虽然事到如今，就是确认了这一点也已于事无补，但至少，之前他挣扎着决定放弃她时所遭受的痛苦，现在可以分一半还给她了……

可他也并非是因为想报复她，才突然一反常态地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心事都一一告诉了她，或许是因为，他自觉已经结束了，所以，不想拖泥带水，也不想再给自己什么幻想的机会……

然而，他到底还是忘了，他这样一次性毫无保留地把一切相关的过往都摆在千叶面前，不仅很考验她的承受力，也显得很残忍……

他这时突然想到刚才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不对我说，不让我知道？”……是啊，在还有机会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开口呢？到头来，他的怯弱，对于他，对于千叶，都是一种伤害。――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很想上前把正在微微颤抖的千叶拥在怀里，可是，现在的他，还有什么立场这样做呢？他把手中的琴谱都放进桌上的纸箱里，然后抱起那个纸箱：“我该走了。”

经过千叶身边时，他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强忍住没有停下来。走到外面的楼道里，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从他房间里传来的千叶那令人心碎的啜泣声。――他咬了咬牙，下了楼。

这时，客厅里只剩下他母亲洋子，千叶友寻不知上哪去了。他在母亲面前停了下来：“妈，我该走了。”

“为什么会这样？”洋子看着表情淡漠的儿子，“小修，今天你要对妈说句实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

“对妈妈也不能说吗？小修，我知道你以前是喜欢阿树的，其实五年前我们一家人第一次见面那时，我就看出来了。别以为你叔叔和妈妈什么都不知道……”洋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你叔叔都希望，你回来后，就可以和阿树正式交往，没想到你大学还没毕业，孩子倒是有了。――结婚是人生头等大事，你为什么都不让妈妈知道呢？”

“妈，对不起。”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竹田修终于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美纪看来也是个很好的女孩，何况，小森还那么可爱。我想，是你和阿树没有缘分吧。不过，不管怎么样，阿树也还是你姐姐……”洋子顿了一下，“当然，也就只是你姐姐了……如果你想和美纪好好过日子，就一定要这样想。”

“嗯，我明白的。”竹田修点了点头。当然，他还是会很惦念楼上的千叶是不是还在哭泣，不过，他想，他们可能真的没有缘分，所以，等日子久了，她肯定就不会因他而难过了，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和以前一样做他的好姐姐，从她命运的那个人那里获得属于她这一生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吧——

又过了一天，下午，叶山樱子带着女儿来到了千叶家。这时，家里只有千叶一个人，她倒了两杯热饮搁在桌面上，看了一眼躺在被褥里的叶山佳子，“眼看就要到除夕了，我还以为你很忙，会没有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时间来串门。”

叶山樱子注视着她：“树，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千叶一怔，随即笑了笑：“可能是昨晚看书看到太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不是因为竹田君的缘故吗？”

千叶当即又是一怔。她看着叶山樱子，心中不由很是疑惑，她想，这件事，肯定不可能会是她父亲千叶友寻或洋子告诉她的，而她本人，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那么……

“我是从一本八卦周刊上看到的。里面有一篇文章说，著名音乐家永井英良的女儿在留学期间和自己的一个学长偷偷结婚了……”叶山樱子低头喝了一口热饮，“因为文章里说，永井小姐是在英国留学，而之前，你又似乎很担心竹田君在英国会出什么事，我于是很认真地看了那篇报道……才知道故事的男主角真的就是竹田君。”

“是吗？”千叶微微叹了口气，“那些八卦周刊的记者真厉害，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听说他孩子都有了，是个男孩……”叶山樱子笑了笑，“我想，那个孩子，将来一定会继承父母的音乐天赋吧？”

“我想也是。”千叶轻轻点了点头，拿起桌上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热饮。

“阿树，对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千叶迟疑了一下，“当然是希望他会幸福。”

叶山樱子有些不甘心地看着她：“就只是这样吗？”

“如果不只是这样……”千叶嗫嚅了一下，“还会怎么样？”

“我记得，我高中毕业那天，你也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了。不过，因为我妈在上原面前说了令你觉得难堪的话，你自己一个人先走了。那天下午，因为不放心你，我曾来找过你。那个时候，你们家里，只有竹田君一个人。我就和他谈起了那天上午的事。我看得出来，他非常关心你，而且，也非常了解你……”叶山樱子顿了一下，“怎么说呢，对于某些事我的直觉一向都很准，所以，树，我想，竹田君对你，应该不会只是弟弟对姐姐那种感情那么简单吧？”

“就算真是这样，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千叶微微一笑，“只要他和永井小姐还有小森一家人会幸福就好。”

“你可真看得开。像竹田君这么能包容你的男生，真有那么容易找到吗？你一点也不觉得后悔？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有点难过呢，所以赶着来安慰你……”叶山樱子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看来竹田君那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那种一点都不会困扰到周围其他人的人……所以，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身边的人都没办法了解你真实的心情，比如，你有没有痛苦过、还会不会伤心、要不要安慰或帮助，等等……都无从知道。”

千叶侧开了头。几天之前，当她满怀期待地坐在从札幌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上时，她是没想到，在2000年的最后几天里，她的收获居然会是这样的：在从一个长长的不切实际的迷梦中醒来的同时，她还痛苦地发现，自己已经在过往的生活里失去了一个极其可观的获得幸福的机会……

是啊，现在坐在叶山樱子面前的，的确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千叶树，可是，昨天晚上呢？除了她自己，谁又会知道，昨天晚上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何况，就算人生再不如意，不也还是一样要继续往前走？

因此，无论背向着别人时，有着怎样悲凄辛酸的面容，转过身来那一刻，都应该咬着牙藏起来，让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重回到脸上……毕竟，不幸的经历只是你的私人所有，它会令你痛苦，但也可能会促你成长，所以，它不适合廉价地逢人展示，除非，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你足够信任，同时，你也愿意和他一起分享你的人生的人，那就另作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