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七)

那天晚上近十点时，千叶打了个电话给有末一弥。但也是过了好久，就在她都想放弃了的时候，对方才总算来接听了：“千叶，对不起……我正和几个朋友在一家酒吧里喝酒，这里实在是太吵了，所以……”

千叶笑着摇了摇头：“学长，没关系的。――我就只是想谢谢你。”

有末一弥微微一笑：“那件事啊……就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下午那时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帮你的……所以，千叶，你对我，大可不必如此见外。”

当有末一弥这样说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千叶突然想到了下午那时若松舞说的那些话。她必须承认，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有末一弥会对所有曾经是他学妹或学弟的人都热情有加，倾心相待……

毕竟，他是个极端的务实主义者，人生目标极其明确，从来都只是用大脑而不是用感觉来指挥自己的行动，因此，在拓展人脉之外，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应该是绝对不会浪费时间、精力和资源去帮忙的，哪怕真的只是举手之劳……那么，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难道说，他真的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比如……她的感情？可是，的确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对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而他的女朋友，倒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不知换过多少任了……因此，她是真的糊涂了。

然而，她又不可能可以直接问他：有末学长，对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况且，她已经下过无数次的决心，决定再也不对他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虽然说，时不时的，总难免会有些虚荣的触角，在她的心里蠢蠢欲动，四处伸延……

不过，就算她再愚钝，也清楚地知道，像她这么简单的女生，对于有末一弥这样的男人来说，实在很难说会有什么吸引力；再说了，现在的她，难道还觉得，她仍然有资本继续相同的失败？她恐怕是没有了吧……因此，倒不如学得聪明一点，把事情都看得简单一些，这样，于她，于有末一弥，或许都会更好一些。

“对了，学长，和我一起做那份研究报告的若松前辈今天对我说，她很想认识你……”千叶笑着说。不知怎么的，这句话甫一出口，她便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而且，她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这时的笑容很不自然……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只是：刚好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她这一刻的表情。

她又做傻事了……

这似乎是一种直觉，虽然快如闪电，以至于在两秒钟之内就迅速做出了判断，但很显然，绝对可以比十几个月的科学实验还要正确。不过，即便如此，却好像还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在催促着她，逼迫着她把这个愚蠢的话题继续下去，“她说，当年她在早稻田大学读大四的时候，学长刚好是东大的一年新生，因此，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听说过你了……”

接下来，是一阵相当漫长也相当难堪的沉默。

在千叶看来，那仿佛就是上天为了惩罚她的愚蠢而施加的一种带着凌迟色彩的酷刑……她心里的不安和后悔，在沉默之中一点一点地，缓慢而逐渐地累加着，于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清晰而坚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居然是这么痛苦的一种经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末一弥终于语调轻松地开口了：“是吗？千叶，老实说，在从事心理研究的人群之中，除了你，我都会有一种畏惧心理……”他顿了一下，笑着继续说，“不过，既然是你的前辈，如果有机会的话，认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若松前辈刚在德国读了博士回来……她长得很漂亮，而且，还非常能干……我想，她会那么说，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仰慕学长……”千叶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她突然有些恐惧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无法弄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在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当然，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学长，你听过就算吧。”

“居然有一位美貌和智慧并重的女博士仰慕我？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千叶，如果哪一天，我去札幌出差的话，你可一定要把那位若松小姐介绍给我认识。毕竟，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要向我介绍你的同事或朋友……”有末一弥笑着说。他沉默了片刻，“啊，千叶，我离开太久了，今天先说到这吧……我们以后再联络。”

“好的。”千叶忙说。她顿了一下，“学长，总之，谢谢你。”

“我说过了，没什么好谢的。――千叶，保重。”

“学长，你也保重。”

“嗯。――晚安。”

挂了电话之后，有末一弥并没有立刻走开，他在酒吧的过道里站了许久。老实说，刚才，当千叶笑着说她的那位什么前辈很想认识他的时候，他的脸色立时变了，好在当时没有其他人看到就是了……那一瞬间，他的确是觉得非常不快，甚至于还有一种类似于受伤的感觉，因此，他才会故意一直沉默不言，以便令千叶可以有机会好好地感受一下难堪的滋味……

没错，他承认，他是个猎艳高手，除了对自己的事业加注了百分之百的热情之外，一直都在游戏人生；他也承认，他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对千叶付出真心，毕竟，他顾虑重重，而且，非常害怕失败……

但这并不表明，他能够容忍千叶这样不把他放在心上……她居然向他介绍另一个女人，这至少表明了，她没有把他当成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没有潜意识里的独占之心，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实中的独占之爱……难道说，在千叶看来，他真的就这么差劲，这么不值得她爱？

他-不-甘-心。

他神色不定地轻轻呼了口气，心想，看来，无论再忙，他都该找个机会去札幌一趟了……看看她在那里是怎样生活和工作的；都认识了些什么人；还有，她现在都有怎样的期望和梦想；当然，他也想去见识一下她那位美貌和智慧并重的前辈，看看在她的眼里，究竟怎样的女人才是适合他的……

他想，倘若他对她的感觉还继续存在一天，他就要她为今晚的无心之失付出相应的代价——

因为有末一弥的援手，千叶和若松舞的研究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周五下午，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时，若松舞笑着说：“千叶，这次可多亏了你的那位有末学长……请代我好好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有末学长了……”千叶笑着说。她顿了一下，“而且，就连你很想认识他的事，我也和他说了……不过，有末学长和普通人一样，好像也有点害怕我们这些心理学工作者。”

若松舞沉默了片刻，看着她：“千叶，你这一次可真是做了件傻事。”

“为什么？”千叶故作疑惑地问。毕竟，早在那天晚上，她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只是，她现在很想听听，关于这件事，若松舞又是怎么看的。

若松舞笑了笑：“千叶，你的那位有末学长，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在从事心理学工作的人之中，他只是不怕你什么的？”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是有这样说过。”

“那么……”若松舞微微一笑，“你可就伤害他了。”

“会吗？”千叶沉默了片刻，看着她，“但我想，就算再出色的男人，应该都会觉得，有更多优秀的女人仰慕自己是件好事吧？就好像再漂亮的女人，对于追求自己的优秀异性，便是再多也不会嫌多。”

“这是当然的。”若松舞凝视着她，“不过，如果是自己喜欢的女人介绍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就会觉得，你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千叶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若松前辈，你知道我和有末学长已经认识了多少年吗？”

“至少也有近五年吧……如果你们就只是在大学校园里认识的话。”若松舞说。

“没错，是快五年了……”千叶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松前辈，你是个两性心理研究者，你说，一对青年男女，已经认识近五年了，却还只是停留在相对微笑、相待有礼的阶段……这样的两个人，彼此之间，真的有吸引力吗？”

听了她的话，若松舞顿时以一种崭新的目光看着她：“真是难得，千叶，你居然会和我谈论两性之间吸引力的问题……不过，我倒想问问你，难道说，在有末一弥之外，还有其他的男人，我指的当然不会是那位和你更加相待有礼的清川君……让你明确感觉到过那种来自于异性的吸引力？”

千叶怔了一下：“怎么说呢？至少，有些男人若喜欢你的话，他总会让你知道……而不会是连猜的机会都吝于给你，虽然说，结果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

“千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若松舞微微一笑，“其实，你一直都对他抱着一种若有所待的心情……”

“我承认，我是经历过那样的阶段……”千叶沉默了片刻，“我记得，在他刚毕业那一年的夏天，有一天晚上，在我表弟及川秀一他们的乐队的演唱会上，我无意中看到他和一个女生很亲热地在一起……于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并且……并且还因此而伤害了另一个人。所以，我必须承认，我对他的确曾经有过期待，不过……”

“不过，你还是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对不对？其实，自然界之中，各种动物求偶的方式，可以说是千差万别，绝对没有雷同的；对于有思想的人类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有欲望先行型的，有一拍即合型的，有细水长流型的，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有外冷内热型的？”若松舞顿了一下，“我这么说吧，在对他有吸引力的女人之中，倘若他对你的态度与众不同，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也即是说，要么就是他不够喜欢你，要么就是他非常地在乎你……除此之外，应该不会有其他的答案。”

“我可不这样想……”千叶笑着摇了摇头，“或者说，我并不觉得自己之于他会有多重要；也不觉得，我和他就是最适合彼此的那个人。”

若松舞笑了笑：“但千叶，你要明白一件事，男女之间，要么就是变得更为淡漠，渐行渐远；要么就是变得更为贴近，亲密无间……也即是说，绝对不可能可以一直保持着某种暧昧不明的关系。所以，你等着吧，你和他之间的改变是迟早都要来的，只是看谁先采取主动罢了。”

“会吗？”千叶笑了，“我倒不觉得……我和有末学长之间，有什么暧昧不明的关系。”

“有没有，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那位有末学长也有一半的发言权……”说到这里，若松舞也笑了，“当然，我也很希望没有。因为，我现在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觉得我可能很快就会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极品男人了……如果他对你没有感觉的话，我倒很乐意试着去征服他。”

“征服？”千叶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于被自己喜欢上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征服他，而不是打动他呢？”

“因为纯粹地用心去感动另一颗心实在是不太容易……”若松舞笑着说，“相反，使点手腕，用点武力，就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毕竟，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奉行这种暴力规则的。”

千叶当即笑了：“若松前辈，你说得未免也太可怕了……”

“会吗？我只是想奉劝你别太相信和平的力量，毕竟，战争有时可以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要适当地控制好它的破坏力和毁灭性的话……”若松舞笑着站起身来，“啊，千叶，我要去休息室冲杯咖啡……你要不要？”

千叶摇了摇头：“我不要了。――谢谢你。”

若松舞正要走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又回过身去，望着千叶：“对了，千叶，你知道吗？”

“什么？”千叶问。

“就是吉川教授去东京参加的那个研讨会……”若松舞微微一笑，“其实，你以前的老师浅野教授也有回国参加的。”

听了她的话，千叶脑中顿时轰的一下，仿佛是被一颗原子弹炸开了一样，有着仿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响。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浅野翔忘掉了的时候，他居然又不声不响地回到了这个国家……没错，她也知道，为了浅野翔，为了浅野千惠，也为了她自己，她是不该再去见他了，但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热望在她的心间奔腾跳跃，期待突围……

她不能骗自己，她的确是很想再见到他……只是，浅野翔是不是也想再见到她呢？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貌似平静地淡淡问了一句：“是吗？”

“怎么，吉川教授走之前没和你说起过吗？我是听一位也有参加这次研讨会的学长说的……我还以为，因为浅野教授是你以前的老师，又是他自己的好朋友，他会和你提起呢……居然没有，真是奇怪。”若松舞说着离开了办公室。

千叶这时当然明白了，在吉川千明走之前的那天傍晚，他为什么故意把她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却只是说了几句莫明其妙的话，原来是因为浅野翔的缘故……她想，难道说，她喜欢浅野翔这件事，吉川千明也已经看出来了？怎么会呢？在他面前，她相信自己应该是隐藏得很好的……不过，就连吉川健一这样的小男生都可以从她不自然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更何况是身为心理学家的吉川千明？

事到如今，看来，她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她不由想，她在吉川千明眼里，会不会是个很坏的女生呢？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一个有妇之夫……还有，他会不会将清川澈的事，告诉浅野翔呢？不过，她很快就觉得自己这样想很可笑，毕竟，吉川千明是个每天的工作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心理学权威，又怎么可能会无聊到和浅野翔说起这种事？何况，说了和没说，对于她和浅野翔，会有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