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一）

第二天上午，和千叶告别了之后，雪乃明并没打算立刻就离开札幌，而是把清川澈约了出来，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

“雪乃，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坐下后，清川澈发觉雪乃明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看，且目光显得极其意味深长，于是颇有些莫明其妙地问。

雪乃明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像想从他淡定的外表下看出点什么东西来：“其实，千叶学长的那幅《家园》，就是学长送的……对不对？学长，你昨天为什么不肯承认？”

“之前，我也不知道喜欢我那幅作品的那位女生就是千叶小姐……”清川澈微微一笑，“当然，昨天一听她说起，我就知道了。不过，我想，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所以……雪乃，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千叶小姐说到的那个摄影师……就是我？”

“那还用说吗？那是我加入摄影部的第一年，在摄影部举办的那一年度的摄影展上，你这位摄影部主将的大作之一……我一看就知道了。”雪乃明顿了一下，“千叶学长看来是真的很喜欢那幅作品，现在就挂在她租住的公寓里最显目的地方。”

“是吗？”清川澈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清川学长，你觉得……千叶学长怎么样？”雪乃明问。

清川澈长眉一扬，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之色：“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你对她的第一印象……”雪乃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脸的跃跃欲试之情，“会不会有那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感觉？”

“一见钟情？雪乃，你觉得会有可能吗？”清川澈这么说时，不由笑出了声，“难道你以为，我和你那位千叶学长，还只是十来岁的少男少女？”

听了他的话，雪乃明清秀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学长，我也知道不太可能，但你也没有必要这么残忍地破坏我的美好幻想吧？我本来以为，我昨天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令两个有缘分的人得以相识，没想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学长，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还没有。”清川澈笑着摇了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故作不经意地问，“雪乃，你会这么热心，是不是因为……你那位千叶学长现在也还没有男朋友？“

“是啊。”雪乃明叹了口气，“而且，现在，对于恋爱，她好像还变得非常意冷心灰……不过，学长，你可别误会，一直以来，千叶学长其实也可以算是个挺受男生欢迎的，或许是因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令人失望的吧……”说到这里，她朝清川澈笑了笑，“当然，学长，你并不在其中就是了。不管怎么样，学长，我希望，千叶学长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她一把……毕竟，她独自一个人在札幌，人生地不熟的。”

“没问题。雪乃，这件事，你已经不止一次地托付过我了，我要是再不答应你的话，就显得太差劲了。不过……”清川澈顿了一下，“再怎么看，你那位千叶学长都不像是那种柔弱可欺的女生。”

“这倒是真的。一直以来，千叶学长甚至比男生还更强悍。记得高中那个时候，她是篮球部的经理人，但就是连队长岩田学长都非常听她的话……那时，她还是三年级的学生会主席；至于学习成绩，也一直都是年级的第一名，雷打不动。后来，在读大学的四年里，她还顺利地修完了两个令人艳羡的学位……现在想来，她的确一直都很优秀，是不是因为这样，反而令许多不够勇敢的男生都望而却步了呢？”

“那也不一定……照你所说，千叶小姐的确是非常优秀，但比她优秀的男生肯定也是有的，或许……”说到这里，清川澈只是悄然微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雪乃明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学长，你不会是想说千叶学长是个怪人吧？那个时候，你明明知道千叶学长在说你，却不肯当面挑明，后来，千叶学长都没有对你这种奇怪的表现有什么微辞……”她笑了笑，“你这样，会不会显得有点不够厚道？”

清川澈苦笑了一下：“雪乃，你别冤枉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不过，话说回来，我有时也觉得，千叶学长的想法的确是挺怪的……”雪乃明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聊着聊着，她居然问我，生命是不是一定要完整……不完整可不可以？既然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般人都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吧？”

“那可很难说……”清川澈沉默了片刻，看着她，“倘若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了生命是不完整的……那怎么办？他怎么去追求完整？”

“真有这样的人吗？”雪乃明有些怀疑地说。

清川澈淡淡地笑了笑：“怎么会没有？当然是有的。”——

九月下旬的一个周五傍晚，因为之前已经和长谷川、中野雪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下了班之后，千叶看时间还早，于是便决定去医大附属医院找他们。

进了医大附属医院之后，她乘电梯来到了综合门诊大楼精神外科专层。在咨询处问了那里的工作人员，才知道长谷川和中野雪这时正在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术后分析会议，她于是便在大厅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等他们。

坐在医院的大厅里，静看人来人往时，千叶不由想，在这人世间，最嘈杂拥挤的，好像要么就是吃饭的地方，要么就是看病的地方……毕竟，要活着就必须进食；而活着，就总免不了会有病痛的折磨。所以，生活，与其说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倒不如说是一门时时刻刻都在快乐与痛苦之间寻求平衡的艺术。

过了近一刻钟，她微一侧头，刚好看到穿着医生服的长谷川和中野雪同一个也是穿着医生服的中年女子沿着左手长长的走廊朝大厅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渐渐走近时，千叶也渐渐看清了那个中年女子的样貌。她显然已经不再年轻了，约是五十岁上下年纪，岁月的风霜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引起千叶侧目的，除了她在这个年纪依然穿着医生服之外，当然也是她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保有的那种罕见的令人赏激的美。不过，这种美，绝对不是那种因为经年累月养在了家里，养尊处优而滋生的美……她的美，固然优雅淡定，却又显得说不出的从容不迫。

虽然看来已经有半百的年纪了，眼角的皱纹也清晰可见，但她脸上的肌肤依然紧致光洁，而且，明晰的五官显得很有智慧。

似乎，那只看不见的时光的手，在岁月增长的过程中，在一天一天、耐心细致地把她脸上的线条雕刻得更为**，也更为柔和……

她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有过如花的面容，但那时的她，未必就会比现在的她更为美丽……或者说，岁月对一个女人的容貌的侵蚀，反而给她的五官加上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因此，现在的她固然是年华已逝，但更为精致，且经得起琢磨，就像是一件时光的艺术品。

千叶这时心中不由想，这个非同寻常的中年女子，莫非就是中野雪一直说到的那个清川先生－也就是这家医院的精神外科里最有名的那个脑外科医生？或者说，是清川澈的母亲？毕竟，她和清川澈的血缘联系，显然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

她站起身来，笑着迎了过去。长谷川和中野雪这时也看到了她。中野雪高兴地说：“千叶，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好意思，我自己跑来了……我是想来看看你们实习的地方。”千叶笑着说。她看向那个中年女子，对方这时也正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对方望着自己时，目光之中，似乎有着一种颇为明显的诧异和探询之色，“长谷川，中野，请问，这一位是……”

“千叶，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清川先生。”中野雪笑着转向那个中年女子，“清川先生，她就是千叶……也就是我和长谷川那个在医大心理研究所工作的同学。”

千叶当即郑重地朝那个中年女子鞠了个躬：“清川先生，您好。我是千叶树，初次见面。”

“你就是千叶小姐吗？我常常听长谷川和中野提到你。也曾听一位朋友说起过，说心理研究所来了一个东大毕业的女孩子，看来就是你了……我叫清川梓，初次见面。”清川梓微笑着看他们三个，“看到你们，我不由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过，那时的人……”

“清川先生，您现在也不老啊……我爸爸还说，和以前相比，您根本就没怎么变呢。”中野雪忙笑着说。

清川梓当即笑了。在千叶看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看：颇为爽朗，但又有一点相当自然的收敛。如果有什么可以比喻的话，应该是初夏时开满了泷野铃兰丘陵公园的那些铃兰，安静而又不失热情。

“那怎么可能呢？我和你爸爸同学，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我都不老的话，岂不成了妖怪？”清川梓微微一笑，“好了，长谷川，中野，你们也可以下班了。”

“是。那么，清川先生，我们走了。”中野雪笑着看向千叶，“千叶，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去换一下衣服。”

“好的。”千叶笑着点了点头。

清川梓走开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千叶不由怔了一下，因为，那一瞬间，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实在是太特别了。

毫无疑问，这次邂逅，清川梓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想，怪不得中野雪会说，清川梓是一个不会令喜欢她的男人有幻灭感的女人……到了清川梓这个年纪的时候，她若是也能有这样的风采就好了。后来，她常常都会这样想——

在去往最近的地铁站的路上，中野雪问：“千叶，你觉得清川先生怎么样？”

“还很漂亮。而且，显得很有智慧。”

中野雪笑了笑：“我觉得，她是那种极少数的、年龄越大却可以越美的女人……”她顿了一下，“千叶，清川先生对你的印象似乎很好，平时，她对陌生人根本就没这么热情。”

“是吗？”千叶微微一笑，“我也觉得她看起来很亲切。”她这么说时，不由想，她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莫非是因为，对方是清川澈的母亲？应该不是……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对了，晚上，我们去哪里吃饭？”长谷川突然开口了。

千叶这时不由心念一动：“有一家饮食店的味道很不错，是很正宗的北海道风味。之前，曾有人请我和雪乃一起去吃过……长谷川，中野，你们还记得雪乃明吗？”

“当然记得。就是在你之后的那个篮球部的经理人……对不对？千叶，难道说，直到现在，你还和她保持着联络？”中野雪问。

千叶点了点头：“是啊。雪乃现在在东北大学读大三……七月底的那个时候，我在上川遇到了她。――一周之前，她还曾来过札幌呢。”

她这时并没有提及清川澈就是雪乃明大学时的学长，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怕自己会张冠李戴，毕竟，倘若清川澈和清川梓根本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那岂不是很糗？虽然说，她这时其实已经完全可以肯定，清川梓就是清川澈的母亲了。

她想，有些事，还是等到适当的时候再说会比较好。何况，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好啊……千叶，就去你说的那家吧。反正，只要是美食，我都热烈欢迎。”中野雪笑着说。

长谷川笑看着她：“中野，我看你迟早总有希望吃成大胖子。”

“没关系的……”千叶微微一笑，“中野，回到东京后，你再减肥也不迟。”

听了她的话，中野雪忙问：“千叶，你会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已经胖起来了？”

千叶当即笑了：“根本就没有。中野，你别太担心了。――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是那种容易胖的体质。”

“吓了我一跳……”中野雪横了长谷川一眼，“都是长谷川，就只会在一边危言耸听。”

“千叶会这么说，是不想让你伤心……”长谷川笑着侧开了头，“中野，你敢说，来到札幌之后，你真的一点都没胖起来？我想，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不过，你也没有必要这么在意自己的体重……我觉得，一个女人，要是把自己一生的精力都浪费在了和体重对抗上，那就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你懂什么？追求美丽，是女人的终身职业，再怎么辛苦，我们也都无怨无悔；这就好像追求成功，是男人的终身职业一样……”中野雪看着他，“长谷川，倘若你这一生，都把精力浪费在了追求成功之上，到老的时候，你敢笑你自己吗？”

“不敢……不过，我会可怜我自己。”长谷川微微一笑，“其实，不管一个女人美不美丽，一个男人成不成功，到头来，还不就只有一生？”

“所以，我觉得，不管对于女人还是对于男人来说，追求的过程显得更为重要……”千叶笑了笑，“那样，到老的时候，我就可以对自己说，我是不美丽，也没有成功过，还不太幸福，但我的确是尽力了。”

中野雪侧过头，研究似地看着她：“千叶，你的野心还真不小……美丽、成功和幸福，你一样都没落下。”

“会吗？不是也有人都做到了？”千叶笑着说。

“你是说清川先生？”中野雪问。

“没错。”

“但千叶……”长谷川犹豫了一下，“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或许，事实和你想像的会有一定的距离。”

“没关系……”千叶笑着摇了摇头，“我通常都会把理想拔得很高，把欲望压得很低……毕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一路走来，也不是没有跌倒过。”

“好样的！”中野雪笑着朝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千叶，这或许就是你最值得我欣赏的地方。”

“是吗？”千叶笑了笑，“中野，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其实是个只说不做的人？”

“会吗？至少，在学业上，你就实践得很好……”中野雪顿了一下，“当然，在感情上，你要是也能再加把劲，就更好了。”

千叶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了：“好啊。――我会的。”

长谷川在一边看着她清丽的侧脸，心想，这世上居然有这么矛盾的人……而他，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呢？她说话时字里行间溢满自信，可在她神情转换的那一瞬间，却又显得说不出的寥落，说不出的茫然……一前一后，简直是判若两人。

当然，或许，二者合而为一……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