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六)
那天晚上,千叶在灯下看书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电话铃声。她走出房间,拿起了话筒;“你好,这里是千叶家。”
“千叶,是我。――你现在怎么样?”
千叶听得出来,那是岩田守的声音,当即笑着说:“很好啊。岩田,你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吧?怎么样,还适应吗?”
“一切都才刚开始,还不好说……反正,不管怎么样,在我爸爸的无情鞭策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努力了。”
听着岩田守这时显得颇有些无奈的话声,千叶不由微微一笑:“你也别着急……岩田,你这么聪明,我想,你一定能行的。”
“谢谢你。”
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岩田守其实已经犹豫了好久,对于自己还要不要主动和千叶联络,他一直都打不定主意。虽然说,在四月二十四日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晚上,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对和千叶在一起的将来抱有幻想,从此开始自己的全新人生……但他还是很难令自己不再牵挂千叶的事,因此,他还是忍不住打了这个电话。
当然,他会这么做,倒不是说,事到如今,他还依旧执迷不悟……他现在只是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千叶的近况而已。毕竟,就算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今生和她厮守在一起的可能,但爱的感觉也不可能可以就此一并消亡。
他突然想,男女之间,就像是存在着一个悖论一样:有些是还厮守在一起,彼此之间却已经没有了爱的感觉;还有一些则是爱的感觉始终存在,却到底还是没能厮守在一起……在这人世间,能始终保持着爱的感觉厮守在一起的男女,不知为什么,总是少之又少。
当然,他和千叶,其实并不在这个悖论的辐射圈内,但多多少少,也擦到了边……因此,这一刻,在他的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灼伤感。
“岩田,我就要去札幌工作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听了千叶的话,岩田守当即回过神来,诧异地问。
“我要跟随早稻田大学的吉川教授一起去那里参加一项研究工作,大概会去三年。”
“这样啊……”岩田守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千叶,将来,如果我有机会去札幌出差的话,我一定去找你。”
“好啊,欢迎之至。”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到时,我一定请你吃北海道的美食。”
“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已经很期待了。”岩田守笑着说。
他本来想问,多田俊是怎样看这件事的,不过,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于是便忍住了没有问。这时,他心中颇有些不舍,但也有些释然。他想,这样也好,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了,也即是说,他将有机会更加轻易地把自己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放在她身上的感情彻底地收回来……或许,生活会这样安排,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川村静枝周年祭的那一天,千叶抱着一盆花来到了墓地。她沿着青石小径向前走,在可以看得见川村静枝的墓的地方,她发现已经有两个女子站在那里了。千叶认得,那个看来背影较年轻的女子就是江川美加,她于是快步走了过去:“美加!”
那两个女子一听到她的呼唤,很快都回头朝她看了过来。那个年轻的女子果然是江川美加。而那个中年女子,乍看之下,眉目之间,和江川美加,以及有末一弥父子都有几分相似。千叶心想,那应该就是川村静枝生前曾在她面前提到过的江川美加的母亲,也就是有末一弥的姑姑。
一看到是她,江川美加秀美的脸上当即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千叶,你也来了。”
“嗯。――美加,你来得可真早。”
江川美加的目光这时移到了千叶手里的那盆茉莉花以及那把小铁铲上。她于是有些疑惑地问:“咦,千叶,你这是……”
千叶微微一笑:“去年来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有些墓旁种有花草,那时我就想,既然川村女士生前那么喜欢花草,那么,明年来扫墓的时候,我也学着别人种上一些……那样,川村女士即使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会觉得太寂寞了。”
“你真是有心……”江川美加笑着点了点头,“我想,静姨泉下若是有知,肯定会非常高兴。”
“我也希望是这样……”千叶这时看向那个一直站在一旁打量着自己的中年女子,“美加,这位就是令堂吧?”
“没错。”江川美加转向那个中年女子,“妈,这就是千叶。――静姨生前很喜欢她的。”
那个中年女子对着千叶有礼貌地笑了笑:“千叶小姐,初次见面。我叫江川由叶,是美加的母亲,也是一弥的姑姑。――千叶小姐,你好像也是凌也的学长……对不对?”
千叶把花盆和铁铲放在了地上,然后朝江川由叶微微鞠了个躬:“江川夫人,初次见面。――我的确是江川同学高中时的学长。”她犹豫了一下,“我和川村女士也只是认识了几个月……因此,美加刚才说,她很喜欢我什么的,其实也谈不上。”不过,她也很清楚,倘若川村静枝不喜欢她的话,又怎么可能会两次要把有末一弥托付给她?因此,江川美加这么说,也没有大错。
“一直以来,一弥、美加和凌也都承蒙照顾了。”江川由叶郑重地对着千叶躬身行礼。
因为对方是长辈,千叶连忙手足无措地欠身还礼:“没有的事。倒是有末学长、美加和江川同学,一直都对我有很多的照顾……川村女士生前也待我很好。”
“千叶,我也来帮忙吧。”江川美加笑着说。
“我自己来就好了。”千叶看她今天一身裙装,当下微微一笑,“你别把衣服弄脏了。”
“那也好……等明年今天再到这里时,我也来种花。”江川美加侧头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转向千叶,“千叶,我们还有事……要先走了。”
“好的。”千叶点了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美加,我过两天就要去札幌了……今天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幸运了,刚好可以当面告诉你这件事。”
“去札幌?”江川美加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要去札幌医科大学工作,还会继续在那里读我的研究生课程。”
“那要去多久呢?”
“至少三年吧。”千叶顿了一下,笑着继续说,“美加,你以后若是到了札幌,要记得去找我。”
“好啊。――我肯定会的。”江川美加迟疑了一下,“千叶,这件事,我表哥他……”
千叶有些窘迫地看了江川由叶一眼:“这和有末学长也没什么关系,何况,他又那么忙……美加,你以后若是遇到了他,就顺便帮我转告一下……可以吗?――麻烦你了。”
“好的。”江川美加点了点头,“千叶,我们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谢谢。――再见。”千叶微微欠了欠身,然后站在那里,目送着江川母女俩离开——
走开有些远时,江川由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依然站在那里的千叶一眼:“美加,这位千叶小姐……应该就是一弥喜欢的那个女生吧?”
“嗯。”江川美加点了点头,“如果一弥知道她就要去札幌的话,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她见母亲这时的脸上有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于是问,“妈,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一弥居然会喜欢上这么普通的一个女生?――说实话,他以前所有的女朋友,都比千叶更出色。”
“我倒是一点都不奇怪。”江川由叶摇了摇头,“你二舅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其实和这位千叶小姐也可以说是挺像的,因此,一看到她,我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当然,我说的是气质。或许,他们父子俩真正中意的,就是这样的女生。――不过,我感觉,她好像并不知道一弥在喜欢她。”
“不是不知道,是不相信。”江川美加促狭地笑了笑,“老实说,像一弥那么怪的人,他的那些异于常人的想法,有时连我这个和他认识了一辈子的表妹都不太明白……何况是千叶。”
“一弥今天好像还没有来……是吗?”
“嗯。他说他今天会很忙,可能要迟一点来。”江川美加边说边拿出了行动电话,“不过,我看我还是先挂个电话给他会比较好。”——
千叶在墓碑旁边的泥土里种好了那株茉莉之后,到墓地管理处洗了手。她还向墓地的管理员借了一个浇花的水壶,准备给那株新种的茉莉浇点水。她想,运气好的话,那株茉莉或许可以一直活着……退一万步来说,她希望,它至少能活到下次她再来这里扫墓的时候。
她沿原路折回川村静枝的墓前。这时,在墓地的石阶上,有个男人正低着头坐在那里发呆。在他的身旁,还放着一大束的鲜花。
一听到她走路的声响,那个男人当即抬起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正是有末一弥。
“有末学长?!”千叶颇有些喜出望外地看着他。她本以为,就算今天上午有末一弥肯定会来这里,他们也未必能遇得到……她想,能当面和他道个别,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有末一弥微笑着站起身来,看着她,又看了看墓碑旁边那株刚种好的茉莉:“千叶,那是不是你种的?”
千叶点了点头,走过去给那株茉莉浇水:“学长,你不会怪我吧?因为我猜,静姨生前应该是很喜欢花草,否则,不会在庭院里种了那么多,所以就自作主张……”
“怎么会?”有末一弥笑着摇了摇头,“我之前倒是没想到。――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这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千叶沉默了片刻,“学长,我刚才遇到你姑姑和美加了。”
“这我知道。――我之前刚和美加通过电话。”有末一弥说。也正是因为从江川美加那里知道了千叶就要去札幌工作的事,他才会这么急地赶了过来。刚才,他其实已经猜到了那株茉莉是千叶种的,不过,与此同时,他也以为她已经走了。因此,发现她居然还没走,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千叶,我听美加说,你就要去札幌工作了……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千叶点了点头。
“如果你要在那里读完研究生课程的话,至少也要呆上两三年……对不对?”有末一弥故作不经意地再次问。
“是啊,至少三年。”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反正,我想,到哪里应该都能做心理医生,而且,我也很喜欢札幌。再说了,一个人一生中难得有机会遇到一个好的导师,遇到了就该好好地跟着他学……而吉川教授,对于我来说,就是个难得的业界前辈。”
有末一弥长眉一扬:“吉川教授?你说的,是不是早稻田大学的那位吉川千明教授?”
“没错。――学长,怎么,你也听说过吉川教授?”千叶有些诧异地问。
“嗯。他也算是国内心理学界相当有名的人物了,好像还是你以前的老师浅野教授的好朋友……”有末一弥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哦,原来你是跟着他一道去札幌。”
“是啊……对了,学长,你知道PTSD吗?”
“知道。那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英文缩写。其实,在我们的每一个警署,都有在编的心理医生,而且,在他们那里,每一个警察也都有自己专门的心理健康档案……”有末一弥笑了笑,“千叶,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们警察,同消防员以及记者一样,都属于PTSD的高发人群。”
“吉川教授要和札幌医科大学的近山教授一起主持一项关于PTSD的大型综合性研究,因为我对PTSD也极感兴趣,所以,就决定一起去了。”千叶沉默了片刻,看着他,“学长,你还记得前年秋天那个时候,我被绑架的那件事吗?其实,在那之后,我也是过了好久才能够没有障碍地去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有末一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怪不得《圣经》上说,人的同情心,是从痛苦中生长出来的……不过,千叶,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生活,一切都从新开始,适应起来,可能会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容易。――就好像当初我从美国刚回到日本一样。”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迟早总会好起来的……”千叶沉吟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如果我连这点自信心都没有的话,我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