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
2000年1月2日那天下午,千叶和洋子站在成田机场宽敞的候机大厅里,等着即将出来的竹田修。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永井美纪。看着他们,千叶不由一怔。她没想到,永井美纪居然也是今天才回到东京。
在此之前,洋子从来没有见过永井美纪。她注视着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出来的这个陌生的女孩,低声问千叶:“阿树,那个女生是……”
“她叫永井美纪,是修的学妹,现在也在伯明翰皇家音乐学院留学。”
这时,竹田修和永井美纪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永井美纪恭敬地朝洋子行了个礼:“您是竹田学长的母亲大人吧?我叫永井美纪,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洋子觉得她似乎太过有礼了,忙说:“永井小姐,别这么客气。”
“应该的。”永井美纪微微一笑。她看向千叶,“千叶小姐,你好。――好久不见了。”
“嗯。永井小姐,你好。”千叶顿了一下,微笑着看她,“不过,我没想到,你和修一样,也没有回来过年。”
永井美纪看着她,心想,你没想到的事,恐怕还多着呢……她这样想着,不由看了竹田修一眼:“我因为有一些事,所以,没办法在年前回来……后来,听说学长也是这样,因此,就一起结伴回来了。――对不起,我先走了。”她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转身朝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衣着十分讲究的中年女子走去。因为她们的眉目看来有几分相似,千叶猜那可能就是永井美纪的母亲。
洋子看着永井美纪的背影:“这个女孩子……像是有很好的家世。”
“我也这么觉得。”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她看向竹田修,“修,我们猜得没错吧?”
“可以这么说。永井的父亲是非常有名的音乐家。”竹田修说着迈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我们回家吧。”
“好啊。”千叶追上了他,习惯性地想去搂他的胳臂。
竹田修迟疑了一下,有些刻意地避开了。不过,千叶以为他是因为舟车困顿,因此也没有太在意。倒是走在后面的洋子看着他们,眼中有了些许疑问。
回到家后,竹田修洗了个澡,走出浴室,路过厨房时,看到洋子正在里面忙碌着。他停了下来,望着她:“妈,你别太累了。――我没什么胃口。”
“你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了,我想做一些你以前喜欢吃的东西……”洋子爱怜地看着他,“小修,你不会是去了英国几年,已经不再喜欢吃妈妈做的菜了吧?”
“怎么会?我只是不希望,我一回来,你们就显得这么紧张……”竹田修顿了一下,“妈,树呢?”
“她在楼上。――说是要为你准备新的床被。”
竹田修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他上了楼,走到自己的房间外面,看到千叶这时正半跪在自己的床前,一丝不苟地为他铺着床单。看着她美好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中一酸,眼前当即变得一片模糊……他必须承认,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幸福:辛苦地工作了一天之后,回到家里,他的母亲在厨房里为他做丰盛的晚餐;他此生最爱的这个女人,则在其他的房间里忙碌着;当然,也还会有一个或两个可爱的孩子,在走廊里奔跑玩耍……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却只是假象……
他往后退了一步,侧开脸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等抑制住了一时有些失控的情绪之后,轻步走了进去。
千叶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笑看着他:“修,你现在觉得累吗?”
“有一点。”竹田修走到她身边,“你别忙了,我想休息一下。”
“就好了。”千叶拍了拍放在床头的那个有着史努比图像的枕头,“圣诞节之前,我和阿姨去购物时,在一家百货店里看到了这个枕头……可爱吧?我想你肯定会喜欢,所以就买了回来。虽然你不常在家里,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睡得舒服一点……”
竹田修再也忍不住了,他快步上前,抓起了那个枕头,狠狠地扔到了地上,然后直视着千叶:“谁说我还喜欢这种卡通的东西?千叶树,难道你不知道吗?人是会长大的……还有,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了,反正,再过两天,我又要走了。”
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很少真正发脾气,因此,千叶一时不由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枕头而这么生气……何况,就只是一个枕头而已,就算他不再喜欢卡通的东西了,有必要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吗?他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她当然不可能会知道,事到如今,她对竹田修越好,就只会令他越难过……千叶呆立了片刻,沉默着走到书橱前,打开了下面的储物柜,拿出了他以前睡的那个枕头,轻轻地放在了床头。接着,她抱起了换下的床单和被面,又走过去捡起了那个令竹田修甚感不快的新枕头,正要离开,一直沉默着的竹田修这时突然扯住了她手中的那个枕头。千叶这时也有些生气了,当即死死拽着不放,但竹田修好像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于是,他们就此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不过,最终,还是千叶先做出了让步。她松开了手,转身关上门走了。
千叶离开后,竹田修颓然地躺到了**。他把脸深深地埋在了那个枕头里,眼泪无声地滴落了下来。他想,她为什么不能像爱一个男人一样爱他呢?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别再爱他好了……这样,至少他就不会因为有更多的期待而觉得痛苦了。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千叶下了楼,把床单和被面放进洗衣机里。对于竹田修刚才突然爆发的怒气,她现在依然觉得很不好受。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不过,她还是会想,也许他是因为学业太重了,或者,是因为一个人在英国生活太辛苦了,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乘了很长时间的飞机,太累了,因此,到了明天,就会没事了……
“阿树,小修呢?”这时,洋子突然走到了她身后,问。
“他说,想先休息一下。”千叶回过神来。
洋子有些迟疑地看着她:“阿树,你有没有觉得……修这次回来,有点不一样了?”
千叶不由一怔。她想,连身为母亲的洋子都这么说,看来,竹田修是真的有点不太对劲……不过,她不想令洋子太担心,当下只是宽慰地说:“他可能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应该就会好了。”
“早知道他的功课这么忙,就不叫他回来了……反正,到了明年春天,他就毕业了。”洋子有些后悔地说。
千叶没有说话。不过,她这时也有相同的后悔。虽然说,一想到竹田修现在就在楼上,她便会觉得很高兴,也很安心,但如果只是为了所谓的节日团聚而令他在英国和日本之间疲于奔命的话,她又会觉得,这可能真的是个错误……然而,不管是对是错,他现在的确已经回来了,因此,她还是会想,一定要好好珍惜这难得的相聚时光——
傍晚,去朋友家拜访的千叶友寻也回来了。吃饭时,因为一家四个人又坐在了一起,大家都觉得很开心。竹田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精神好像好了许多。洋子和千叶看到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不由都暗暗松了口气。
“小修,你去年一整年都没有回来……功课这么忙吗?”千叶友寻问。
“嗯。为了参加演奏比赛,因此,一直都要练习,”竹田修顿了一下,“而且,功课也的确挺紧张……”
“也对,男人就是该以学业为重,否则,将来如果没有一技傍身,说不定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养不活……”千叶友寻这么说时,看了女儿一眼,“男人若是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吃苦,就太差劲了。”
“不会的。小修将来怎么可能会养不起家?他就算是把自己累垮了,也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洋子忙说。
刹那间,竹田修突然明白了,现在,他的继父和他的母亲都开始希望,他和千叶将来能在一起……不,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因为在性格上,他和千叶既存在相似之处,又有可以互补的地方,而且,一直以来,感情也是极好,因此,将来若能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他心中不由又是一痛。他想,可惜他们还不知道,现实已经完全偏离了他们的期望。――当然,他们总有机会知道的。
“小修,三月底,阿树就大学毕业了……那个时候,你有空回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吗?”洋子问。
“阿姨,不用了。不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让修跑来跑去的……反正,时间到了,就会毕业,也没什么大不了。”千叶看了竹田修一眼,忙说。
“到时,我恐怕也没办法回来,这一年,我的功课会更紧张……”竹田修淡淡地说。他很清楚,对于千叶来说,大学毕业是无比重要的时刻,因此,他很希望,那个时候,自己也能在场……不过,他知道,他不能再留恋这样的事了,于是,便咬着牙说了极其违心的话。
“是啊,是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回来。”千叶友寻也说。
“功课这么紧张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洋子有些歉然地看着千叶,“阿树,真是对不起。”
“阿姨,没关系的。到时,有你和爸爸去参加,就足够了。”千叶笑着说。
她低头喝了一口汤。虽然竹田修这时就坐在她身边,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不由想,是她曾做错过什么吗?因此,他生她的气了?
当然,她倒不是为竹田修刚才说到时不会回来而不高兴,毕竟,她也不希望,他只是为了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就远涉千山万水……但是,他这时说话的方式,还是会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她想,是不是因为夏假时,她没有去英国看他,他不高兴了?但他那时说过不会介意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晚上,千叶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时,听到竹田修在他的房间里弹奏贝多芬的《命运》。不过,与其说他是在弹奏《命运》,倒不如说他是在很用力地敲击《命运》,就像是想以弹奏这支曲子的方式,把那架钢琴的琴键都敲成碎片一样……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当下放下了书本,走到他的房间外面:“修。”
听到她的呼唤,竹田修当即停了下来:“进来。”
当千叶推开了虚掩的门时,竹田修已经开始弹奏另一支曲子了。那是一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乐曲,有着极其轻柔的旋律,就像是春天来时,山谷里百花盛开,小鸟在树上鸣叫,溪水静静地流向丛林深处……总之,和《命运》简直就像是来自两个世界的音乐。
“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因为夏假那个时候,我没有去看你?”千叶问。
竹田修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低头继续弹奏乐曲,双手在琴键上极速地翻飞着,乐曲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音调也变得越来越高,就像是一只雄鹰在展翅高飞,穿过了重重云层,直入碧霄……千叶听得出来,他这时已经转到了另一支乐曲上去了。
“修!”
当竹田修把这支音调高亢的乐曲的声线拉到最高时,千叶终于忍无可忍地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于是,乐曲就在最**处蓦地嘎然而止了……
竹田修低头看着她叠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她对音乐有那么好的领悟力……可为什么,她却总也听不出来,他藏在音符旋律里的、和她有关的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