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
吃过饭后,清理完杯碗碟筷,他们又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九点过了一刻,有末一弥起身告辞:“静姨,不早了……我该送千叶回去了。”
千叶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好吧。”川村静枝站起身来笑看着他们,“小弥,虽然我知道你很忙,而千叶小姐也要上学……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有空就来看看我。”
“我们……会的。”千叶忙说。她顿了一下,看了有末一弥一眼,“学长的确是很忙……川村女士,如果我自己有空的话,可不可以就我自己一个人来您这里?”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川村静枝笑着说。
有末一弥犹豫了一下,看着川村静枝:“静姨,那件事……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川村静枝坚决地摇了摇头:“不用再考虑了……小弥,我现在还行,能走能坐能躺,神智也还和以前一样清楚……我不想躺在医院里等死……”
有末一弥沉默了片刻:“你别这样说……我只是觉得,在医院里,你会得到更好的照顾……而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万一出了事,甚至都没有人会知道。”
千叶听到这里,知道他们讨论的是川村静枝现在要不要去住院的事。她觉得有末一弥说得很对,在那里,川村静枝的确会得到比较好的照顾;但川村静枝的想法也没有错……她记得那个时候,她的外婆及川朝子在医院里住得久了,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想,或许,对于一个濒死的病人来说,还是会更眷恋自己一直生活的家,而不会是冰冷而程式化的医院病房。
“请问,自从您生病了之后,平日里……家务事和三餐,都由谁来做呢?”千叶看着川村静枝问。
有末一弥看向她:“在那之后,我请了一个人来照顾静姨……她整个白天都会呆在这里。”
“就是啊,你还有什么好放不下心的?石川白天都在我这里;到了晚上,如果有问题,我自己会打急救电话的……小弥,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自己,选择了那么危险的工作,我真是为你担心。”川村静枝说。
“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会出什么事?你别瞎操心了。――静姨,一有事,记得打电话给我。”有末一弥说。
“知道了。”川村静枝爱怜地看着他,“小弥,你有的时候……还真是罗嗦。”
“是吗?”有末一弥笑了笑,走到千叶身边,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那么,我们先走了。”
“告辞了。――今晚承蒙款待。”千叶笑着朝川村静枝微微欠了欠身。
“千叶小姐,以后可一定要再来。”
千叶点了点头:“我会的。”
他们走出好远,川村静枝仍然倚在门前看着他们。因此,直至走到了车前,有末一弥才有机会松开一直握着的千叶的手。他看着千叶,低声满是歉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什么。”黑暗中,千叶微笑着摇了摇头。
在车上,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有末一弥只是静静地开车;至于千叶,也习惯性地侧头看着车窗外的东京夜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
“学长,今晚的菜……真的很好吃。”千叶突然开口了。
“谢谢。”有末一弥侧头微笑着看她,“占用了你一个晚上的宝贵时间,如果我煮的菜又很难听的话……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川村女士真的很关心你。”
有末一弥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母亲也没有她关心我。一直以来,她不在乎我将来会不会出人头地,她只希望我这一生能快快乐乐地活着……不过,她这一辈子过得很苦,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没有了丈夫,也没生过孩子……所以,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爱,就是一种互相欺骗……你想方设法让她觉得你过得很好,反之,她也一样。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都不见得过得有多好。”
“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和外公一样,我的外婆也因为生病过世了……之前,在五月那个时候,我们家族所有的人,就都已经从医生那里知道了,她活不过这一年……后来我有时也会想,之后的那六七个月,我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呢?”千叶沉默了一会儿,“当然,现在的我,也已经不太会去想这个问题了……只是记得,那时,我就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还会有一点惶然,觉得好像有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而且,一直都在悄悄地、不可避免地发生……所以,学长,我想,你现在的心情,我或许也能理解。”
“那个时候,我外婆也和现在的川村女士一样,总是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好像担心她一走,她所爱的人都会受苦一样。如学长所说的,其实一直都这样,生活总是有苦有乐,只是她走了之后,对于每一个得她所爱的人来说,便就此失去了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当然,川村女士对于学长来说,可能还会有一点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学长这种名门望族出身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父母又是怎样看待孩子的……不过,我想,你的父母一定也很爱你,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就以我爸爸来说,他根本就不要求我将来出人头地,他只希望我和其他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长大、恋爱、结婚、生子、老去……而令尊对你的要求肯定不可能会这么低……他对你寄以厚望,希望你将来的成就能超过他,而你自己,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学长?”
有末一弥一直静静地听她说话,这时终于开口了:“我父亲会怎样想……千叶,你是猜到的,还是有人告诉你的?”
千叶犹豫了一下:“都不是。――其实,在去年十二月下旬那个时候,令尊曾经来找过我……”
有末一弥没有再说什么。他何等聪明,不问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会对她说些什么,所以,千叶刚才才会对他说那些话,或者说,才会想让他知道,她怎样看他们的将来:既然他们一直都在两条道上走着,而且,渐行渐远,又怎么会有将来呢?
而他自己,此时此刻,当然,也最好是什么都不说……在看来什么机会都没有的时候,也许,沉默是最好的一种表达:那既是对现实审慎思考的一种认真态度,也是对将来仍未放弃期望的一种热切留白。――至于现在,他能做的,也就只是不让目前这种局面变得更加恶化而已。
“学长,以后,我真的能自己一个人去看川村女士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真的愿意这样做,老实说,我会很感激你……”有末一弥侧头看着她,“千叶,如果我说,一直以来,我所拥有的东西其实少之又少,而现在,又处于不断加速流失之中……你会相信吗?”
千叶认真地点了点头:“某种程度上,我会相信。”
有末一弥笑了:“所以,你也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像是很容易被感动,其实很难被真正打动……这应该算是一种好性格,还是不是呢?”
“我也不知道。”千叶笑着摇了摇头。她沉默了片刻,“学长,令尊是个极有风度的人……我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和学长一样,非常引人注目。”
“应该是吧。”有末一弥点了点头,“我母亲有时也会对我说,一弥,你和你爸爸年轻时相比,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所以,我想,将来,我要是到了他那个年纪,也未必会有他那么得人瞩目。至少,我就没有他那么严于自律。――他可以丢掉自己喜欢的人,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恐怕是做不到。”
“令尊曾说,他以前认识一个人,和我很像……”
“那个人,可能就是他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学长……”有末一弥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这些年来,他一定是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否则,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会不会是他一直都没有找到对方呢?”千叶突然说。
“也许吧……谁知道呢?”
回到家里,千叶刚上楼,就接到了竹田修的电话:“树,你晚上去哪里了?”
“去以前的一个同学家……修,你好吗?今天有没有节目?”
“没有。我今天很忙。――你呢?”
“也不算有,只是去拜访了一个已经得了不治之症的老人……修,人的一生,真的这么短吗?六十岁上下,就已经百病缠身,什么也做不了了……真是可怕。”
“别想太多了,有的人,到了八十岁,也照样活得健健康康的……关键是看你自己怎样想。当然,有的时候,命运也的确是很残酷,有的人,才活到十几、二十岁就得了不治之症……不过,我们还算是幸运的,已经健康地长大了,还受着很好的教育,将来就算不能功成名就,也足够养活我们自己了。”
千叶笑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是啊。――修,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最好是活得比我更长久……可以吗?”
“我会的。我比你小一岁,又不抽烟,也不喝酒,我想,我一定可以活得比你更长久……再说了,长寿只和遗传及生活习惯有关,又不是女人的专利。――你放心吧,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
“嗯。”千叶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有点晚了……我要去睡了。”
“好的。――下次再联络。”
“保重。”
挂了电话之后,千叶静静地站在走廊里。她这时脑中尽是充斥着有末一弥刚才落寞的神情。她想,如果川村静枝真的熬不过今年的五月,那么,这个看来外表光鲜事实上却极其缺乏关爱的男人,到时会怎样呢?可是,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她已经和他身边的人说过了,她想,他自己应该也知道了:她已经基本上丢掉了对他们可能会有的将来的幻想……再者,他真的喜欢她吗?或者说,他真的可以改变以往,从今而后,只喜欢她一个人吗?可以令她抛开一切顾虑,放弃一切机会,只是把自己这一生交给他吗?也许不可以吧?他有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有他自己不能也不想改变的生活习惯。――那些,或许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那一部分。
好在,如他所说,他们都是有理性的人,也都是坚强的人,因此,从很早以前,其实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的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没有人能真正帮得了我们……当然,在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如果有人肯伸出手给我们,我们也绝对不会拒绝。――一时的温暖,或许无法升级成为维持生命的热量,但也足够烫煨我们的心,让它可以有足够的温度,从而继续在我们的胸前正常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