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四）

十二月二十日的那天下午，千叶请了假，匆匆离开打工的律师所，准备去机场接竹田修。她出了电梯，径直朝大门方向走去。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你是千叶树小姐吧？”

“我是。”千叶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拦住了她去路的陌生人，“请问，您是……”

那个中年男人彬彬有礼地说：“我叫高桥。不过，我是谁并不重要……有位先生想见你。――千叶小姐，请跟我来。”

虽然社会阅历仍是极浅，不过，千叶还是看出来了，这个叫高桥的中年男人穿着得体，谈吐不俗，显然是受过了良好的教育，而且，看来他所从事的职业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必定非同一般，说不定还是政府的要害部门，否则，他也不会有机会在多年职场生涯的历练之中，培养出这种显得有些一丝不苟的言行举止。这么说来，要见她的那个人，似乎是个大人物……

她想，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大人物想要见她呢？难道是黑社会绑架？以前，她也有听人说过，现在的黑社会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开着规模不小的公司，做着可能是全球性的生意，组织清楚，纪律严明，他们的社会边缘人身份，外人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但话说回来，绑架她，又会有什么价值呢？不过，她还是有些害怕了，毕竟，她不久前刚经历过一次恐怖的劫持事件，从那时起，她开始明白了：对于危险，她也并非是个绝缘体。

高桥似乎看出了她这时心里在想什么，当即开口了：“千叶小姐，你别害怕。要见你的那位先生，是个非常得人尊重的人……绝不是什么坏人。――其实，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他就是你的学长有末一弥的父亲大人。”

千叶顿时怔住了，心想，自己和有末一弥根本就没有什么，他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见她？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现在要赶去机场接我的弟弟。”

高桥微微一笑：“千叶小姐，有末先生很忙的，他的日程表，通常都是在一年之前就安排好了，他很难抽出其他的空闲时间……再过一个小时，他还去见一个非常重要的外国客人，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改一下你的行程？”

虽然高桥所说的话中，似乎字里行间，全都是商量的语气，但千叶听得出来，他的意思其实非常明确：就是一定要她按他的意思去做。她以前好像有听人说过，有末一弥的父亲是外务省的高官，那么，高桥想必也是外务省的官员了……虽然她非常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去做什么，不过，她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开始懂得掌握分寸，因此，在不该任性的时候，她也断不至于仍会我行我素。当下，她只好点了点头：“那好吧。――高桥先生，我能不能先打个电话？”

“请便。”

千叶走到一边，拿出了行动电话，打给洋子：“阿姨，我是阿树……你现在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我已经出来了……不过，我恐怕不能去机场了，因为老板突然交给我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而且很急……我回去再和你们解释……阿姨，替我向修说声抱歉。”她挂了电话，走到高桥面前，“高桥先生，可以走了。”

“千叶小姐，请。”高桥微微欠身，让她走在自己的前面。

刚坐进高桥的车里时，千叶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仿佛无处安放。当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想她和有末一弥之间的事。不过，她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什么，以至于连他政务繁忙的父亲大人都要出场……一个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居然肯抽出时间来见自己儿子的一个学妹，这也很能说明，他有多重视自己的这个儿子。当然，这其实也不难理解……江川美加很早以前就曾和她说过，有末一弥本来就担负着光耀有末家门楣的重任，因此，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会不重视他？

“千叶小姐，就快到了……有末先生，就在前面的一家咖啡室里。”高桥突然开口了，“你不用怕。有末先生虽然显得有点严肃，却并不难相处。”

千叶点了点头：“高桥先生，有末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高桥淡淡地笑了笑，“身为下属，我没有权利过问这样的事……你见到他之后，就会知道了。”

高桥的车在一幢大厦前停了下来。他领着千叶乘电梯到了第十五层，穿过一条长而曲折的走廊之后，他们来到了一间环境幽雅的独立咖啡室外面。在那间咖啡室里，这时正坐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虽然他这时正埋头看着文件，但千叶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种非同寻常的气势，或者说，是一种常人所不具备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她也曾在有末一弥身上感受到过，不过，显然，比起他的父亲来，有末一弥身上的会弱许多。

听到声响，那个中年男人抬起头朝门这边看了过来。首先令千叶不得不立刻振作起来的，是他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和有末一弥相比，在他的眼神里，少了许多温和，但却有一种在他这个年龄的人早就已经褪去了的明朗清亮。虽然他已经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却仍有极为英俊的样貌，而且，是那种经历了岁月风霜打磨的英俊……千叶不由想，他年轻时，外表出众的程度，比之有末一弥，恐怕还犹有过之。

高桥恭敬地对他说：“先生，千叶小姐来了。”

“嗯。”有末先生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高桥，你先出去吧。我和千叶小姐要谈一点事……对了，你帮我叫两杯咖啡进来。”

“是。”高桥应着关门走了出去。

高桥走后，有末先生看向千叶：“千叶小姐，你好。――我叫有末清明，是有末一弥的父亲。”

千叶忙说：“有末先生，您好。”

有末清明见她仍然拘谨地站在原地，于是说：“千叶小姐，请坐。”

“是。”千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末清明看来，也像是近五十岁的年纪，但显然比她的父亲千叶友寻要显得年轻有型的多。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比较的，他们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而且，也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她想，对方会和自己谈什么呢？当然，和有末一弥有关，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有末清明说。

一个侍者端着两杯咖啡进来。她把那两杯咖啡分别置于他们面前的桌面上之后，关门走了出去。

“千叶小姐，你现在好像已经读大三了吧？修的是公法学，也通过了法曹考试……不过，你好像也在兼修心理学课程……”有末清明看着她，“将来，是想从事和法律有关的工作，还是和心理学有关的工作呢？”

“我现在还没想好。”千叶听了他的话，不由想，他还真是费心……在约见她之前，已经先对她的个人情况作了一番摸底调查。

“是吗？人的一生很短，而且，一个人的精力也非常有限……”有末清明顿了一下，“我倒是觉得，若想有所作为，不妨早做打算。”

“是。”因为对方是个长者，而且，是属于标准的成功型人物，所以，千叶只好这样回答。不过，她也知道，有末清明是个大忙人，绝不会有时间来指导她的人生和职业意向，当下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切到正题。

“我儿子……也就是一弥，明天就会回来了。”有末清明看来也不想和她拐弯抹角，很快便转到了正题。

“有末学长要从纽约回来了？”千叶问。她记得，那个时候，江川美加是有和她说过，有末一弥会在年底回到东京。

有末清明点了点头，看着她：“千叶小姐，对于一弥，你是怎么看的？”

“有末学长吗？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很佩服他。”

“是吗？”有末清明听了她的话，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吸引人，令千叶也情不自禁地心中一动。

这个男人……

千叶不由想，看来真是这样：时光在不同的人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印记……它在残忍地把绝大多数人变成了岁月风霜的牺牲品的同时，也把极少数的人雕琢成了艺术品。

有这样的父亲做榜样，也就不难理解，有末一弥为什么会这么受异性欢迎了。

有末清明沉默了一会儿：“也包括他的那些荒唐情史吗？”

千叶怔了一下：“那是有末学长的私事……我没有权利说什么。”

“千叶小姐，老实说，我曾看过上次发生的那件和你有关的劫持事件的直播新闻，对你当时的表现，也很赞赏……所以，我想，一弥会喜欢这样的你，也不是完全没有缘由。”

千叶忙解释说：“有末先生，没有这回事，有末学长他……”

“千叶小姐，请先听我说。”有末清明打断了她。他说话时，声音并不算太高，却有一种听者无法抗拒的威严。

“是。”

“虽然我每天都很忙，而他，从读大学一年级那一天开始，就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不过，他若以为，这些年来，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就大错特错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个分身，他会对怎样的人感兴趣，会真正想要怎样的人，我不可能会不知道……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比较优秀的年轻男人，你们将来若在一起，说不定也会过得很幸福……不过，没办法，他是有末家的孩子，他这一生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有末清明注视着她，“千叶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我想，我明白了……不过，有末先生，您多虑了。有末学长并没有您想像得那么喜欢我，而我……也有我自己喜欢的人了……之前，我曾和江川小姐说过，有末学长是那种会有大前途的男人，我配不上他……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自不量力，妄想攀上有末家的门楣。”

有末清明摇了摇头：“千叶小姐，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想，你也是个很自强的女孩子……不过，你恐怕不太了解一弥，他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而且，你也不太容易看到他的真实内心，所以，你也就不知道他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能量……我记得他小时候，身体很弱，医生说他不适合做剧烈运动。在他六岁那一年，我对他说，一弥，体育不好也没有关系，反正，很多有成就的人，也不见得都是体育好手。那个时候，他对我说，他一定会和我一样，在各个方面都做到最好……”

“我那时以为，他只是因为好强，随口说说而已。又过了六年，他却成了他读的那所小学，甚至是整个学区最好的网球选手，还参加了那一年的全美少年网球比赛……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也取得了很好的名次。我想，千叶小姐，你也知道，亚洲人在网球运动方面，因为受着身体条件的限制，表现一直都不如欧美人……在他比赛结束，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笑着对我说，爸爸，我说过了，我一定会和你一样，在各个方面都做到最好……现在，我终于开始做到了。”

千叶静静地听着。她没想到，关于有末一弥的童年，居然还有一个这样的故事……她曾以为，有末一弥和多田信或者上原阳一他们一样，都是那种生来就各个方面都非常突出的人。现在，她才知道，无论是他的好性格，还是运动能力，甚至是超人的智慧，都和他后天的努力分不开……也正因为如此，她也一直都觉得，比起多田信或者上原阳一，有末一弥更像是她的学习榜样。

有末清明看着她：“我这么说吧，就算过了若干年，当你觉得他已经把你忘了的时候，也许，他才刚刚准备开始……他不会管你那时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甚至于，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当然，与此同时，他也不会理会自己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他认准了一件事，就会想方设法达成所愿。――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