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

由美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泪痕依旧未干：“爸爸，那个时候，因为妈妈的死，我更加恨你了，所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对你说过……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妈妈死了，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应该是你……你身边的那位小姐说得对，你把我养大，供我读书，我才会有今天，因此，我怎么能这样对你呢？这些年来，我这么不孝，一定令你和妈妈很心寒吧？生了一个这么自私自利的女儿，有了丈夫和孩子之后，就不要自己的父母了……”

“不……由美，是我不好……”荒木治平有些激动地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女儿，虽然知道她听不到自己说什么，还是忍不住把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那个时候，我因为不喜欢俊介，所以粗暴地阻止你和他来往，甚至连你们的婚姻都没有得到我的祝福……是我不好，我太固执了……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是我的错……”

“爸爸，你别再做傻事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不想你也……”由美这么说时，眼泪又流得满脸，“爸爸，我已经没办法让妈妈原谅我了，难道……你也不准备原谅我了吗？”

千叶站在那里，想到了夏天时在伦敦看到的自己的母亲，比起由美来，她真是幸福太多了……这样想着，眼泪也禁不住又掉落了下来。

“荒木，你的病真的没办法治了吗？不如去好一点的医院再看看吧，医疗费由我来付。当然，我并不是因为想让你放我一条生路才这么说的。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来，我的确是欠了你……不过，一件事归一件事……”黑井介之眼神沉重地看着荒木治平，“至于你杀了我妻子那件事，我恐怕永远都没办法原谅你。”

荒木治平看了看电视屏幕里的亲人，又看了看眼前的黑井介之和千叶，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监控室里的有末一弥他们，这时也都神情凝重地看着监控电视的画面。他们当然都知道，荒木治平是否会放弃原先的行动计划，也就看这一刻了。

令人不堪忍受的沉寂又持续了好几分钟，荒木治平终于开口了：“我不想再杀人了……我已经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也没觉得好过一点……”他转向千叶，“小姑娘，你说得对，由美他们还要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我不能再给他们加重负担了。”——

“太好了！”

监控室里的高杉他们都欢呼了起来。对于身为警察的他们来说，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是再好不过。

有末一弥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心想，的确是太好了，居然真的如他所愿，以第一种方式完美结束今晚这一事件。他拨通了社长办公室的电话，“千叶，你让荒木先生来接电话。”

“好的。”千叶把电话递给了荒木治平。

“荒木先生，你能想通，我很高兴……”

“年轻人，你错了……我不是想通了，我只是放弃了而已。”

有末一弥听了荒木治平的话，不由怔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不管怎样，你这么做，对大家都好……荒木先生，你现在把枪和炸药都放在那张办公桌上，再过两分钟，我的同事就会进入社长办公室。”

“好吧，我就照你的话做。”荒木治平放下了话筒。

过了整整两分钟，一直守在社长办公室外的警察推门进来，拿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枪和炸药，并铐走了荒木治平。

从千叶身边走开时，荒木治平对她笑了笑，是那种很温和的笑容。这个时候，他身上的那种杀气已经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原状，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老人。

千叶看着他和警察离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了夏天在伦敦时，浅野翔曾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归根结底，能令我们人类振作起来的，也依然还是人类。

是啊，尽管这个世界远非完美，仍然存在诸多的不完善、不合理以及不公平，且阴暗面比比皆是，但生存于世，我们也还是需要有东西来拯救我们的灵魂：固然没有人是天使，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变成只为了欲望和野心而存在的魔鬼。

她和黑井介之也走出了社长办公室，分别由一个警察护送着乘电梯下了楼。

站在向下的电梯里时，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有多紧张，现在没事了，那种像是长跑之后快累垮了的感觉频频向她袭来，令她疲惫以极。

不过，她想，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电梯终于到了底层，门开了，她走出了电梯。

有末一弥这时正站在不远处，听到电梯门开的声音，当即朝电梯方向看了过来。一看到她，清俊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然的笑容，就像是久别重逢，显得有点喜不自胜。

千叶不由怔住了。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对自己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感情……没错，她是对他们将来能在一起这件事已经不抱幻想了，不过，她这时很清楚地知道，她一定会永远都记得这个晚上，也一定会永远都记得这个男人。

有末一弥快步走到她面前，脱下了外衣，披在她身上，温柔地说：“没事了，千叶……已经没事了。”

“学长……”虽然很想显得更坚强一点，但千叶还是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再一次盈出了眼眶。

有末一弥微微一笑：“你今晚的表现很好，简直是了不起……不过，千叶，你现在还不能回家，我要先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再去警署办一些相关手续。”

“好的。”千叶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学长，我应该没有必要去医院吧？荒木先生虽然劫持了我，却没有对我使用暴力。”

“还是检查一下会比较好……等事情办完了，我会送你回家。――千叶，回到家后，你先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觉睡到天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好吧。”

他们走到黑井商事大厦外面，千叶友寻等一干人看到她出来，都笑着大声叫她的名字：“阿树！”“树！”

千叶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爸爸、洋子阿姨、舅舅、舅妈、姨夫、小姨、樱子、秀一……你们都来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她看了一眼也和她一起走过来的有末一弥，“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现在要和有末学长去医院和警署一趟。”

有末一弥礼貌地对千叶友寻说：“千叶先生，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千叶的学长有末一弥，现在是个警察……等去医院做了检查和到警署办完相关手续之后，我会送她回去的。――你们放心吧。”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千叶友寻说。

有末一弥和千叶走开后，山田千代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像是很了不得的一个男生。”

“奇怪……东大的学生，怎么会做了警察？”

“你懂什么？他就是那种每年只录取二十位左右的国家一等特考生，也就是所谓的特考组精英，是警察系统未来的高层热门人选……你有见过这么年轻，就可以在现场指挥处理这种正在新闻节目里直播的大案的普通警察吗？”及川秀一说。

“这样啊……将来他和阿树要是能在一起，也挺好的。”及川明美若有所思地说。

“不见得吧……去年阿树生日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那时正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吃饭。听小修说，他出身名门，是个花花公子……这样的男生就是条件再好，也不适合阿树。”千叶友寻说。

“现在好像不是谈论这种事的时候吧，姐夫？”山田千代说。虽然千叶友寻已经不是她的姐夫了，但见到他时，她仍然还是改不了口。

“是啊，希望这件事不会对阿树造成什么伤害才好。”及川胜也说。

“她自己就是学心理学的……刚才开导那个荒木治平时，不是也说得头头是道吗？我想，阿树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及川明美笑着说。

“她能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我倒无所谓……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结婚，生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千叶友寻有些感慨地说。

“姐夫，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山田千代笑看着他，“阿树刚才当着全东京人的面说你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之一……她还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可没有因为自己很能干，就看不起你这个做爸爸的。”

“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因为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千叶友寻前妻的亲人，所以，洋子一直都沉默着站在丈夫身边。不过，到了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插话了——

在送千叶回家的路上，有末一弥侧头看了她一眼：“千叶，你好像很累了。”

“是啊，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千叶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学长，你一定也累了吧？”

“还好。”有末一弥微微一笑，“做了这一行，极端的事见识多了，人的神经也渐渐变粗了……因此，遇到像今晚这样的事时，也就不会像你们普通人那么紧张了。”

“是吗？”

千叶心想，这也许就和军人在战场上见惯了流血，便对死亡变得不再**一样……身为警察，每天都有可能面对暴力和凶杀，对于人世间这些极端的行为，也就渐渐变得漠然。

当然，某种程度上，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身为执法者，尽可能地维护这个社会的正常秩序，从而维护这个社会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也即是说，在情与理之间，他们永远只能偏向于后者……

但对于这个复杂的社会来说，法律是否真的能代表和解决一切？还有，警察，是否就真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冷血而机械地遵守法律条文的国家机器人？当他们从某个案件中体察到了世人的苦难，又不想让这些苦难脆弱和瓦解他们不得不变得粗壮的神经时，在他们心里，会不会也有片刻的挣扎？

毕竟，就像有人说的：救一人即救世界。――那个人，既可能是一个案件中的受害者，也可能是施害者。

“千叶，你刚才的表现真的很好……所以，这件事才可以这么圆满地解决。”

“谢谢学长的夸奖。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千叶笑了笑，“那个时候，我只是想，有学长在，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果然是这样。”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有末一弥这时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放松，也很平静，倒不是因为刚刚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案件，而是他知道，他今晚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至于明天会怎样，明天来了才会知道。

再者，身边这个女生还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还会继续照亮他的人生旅程，还会继续在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没有温度的时候，给他以温暖。――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身处的虽然是个千创百孔的世界，却也依然值得期许。

他突然想，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幸福了吧……知道自己不只是一个人孤寂地活着，知道在这个世上，有比单纯的享乐更纯粹更洁净的东西。

老实说，他并不排斥享乐，但也希望有个地方，可以收容他的灵魂。

而且，他一直都知道，幸福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美好感觉一样，是转瞬即逝的。因此，也就格外珍惜这个真切感受到了幸福的瞬间。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个清晨醒来，走到屋外，看到了庭院里刚开的一朵花，披着露水，散发着清香……然后仰头看向天空，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