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

黑井商事大厦一楼的监控室，现在成了临时的指挥室，里面都是警察，外面则围满了想得到第一手消息的新闻媒体工作人员。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务人员忙得不亦乐乎。

挂了电话之后，有末一弥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上司说：“川中警视，我猜荒木治平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动手……他已经豁出去了，一定希望这件事能够造成更加轰动的社会效应。”

“快到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了……”川中看着监控电视的画面，重复了一遍荒木治平刚才说的话，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一定也想利用媒体。”

有末一弥这时也正看着监控电视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据我们调查，他和黑井是同一年进这家公司的，只不过，身分非常悬殊而已。而现在，就更是如此了。我想，到了这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只是想要黑井的命……现在，他身上有枪、有炸药，川中警视，我的意见是，我们最好不要激怒他，尽可能地安抚他的心情……多拖一刻，营救人质就越有胜算。”

川中侧头看了他一眼：“有末，之前我听高杉说，里面那个女孩，是你在东大的学妹，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而且，对你来说，她恐怕不只是普通的学妹那么简单吧？――我是过来人，你瞒不了我的。”

有末一弥看着画面上的千叶，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错。千叶她……是非常优秀的一个女生。”

“这样啊。”川中点了点头，“那么，有末，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吧。今天晚上就在全东京人面前打一场胜仗，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警方……以你的聪明，应该也会知道这个案子的受关注程度。”现在的他虽然是有末一弥的上司，但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很清楚，不出几年，这个貌似谦和的青年便会很快地窜到自己的头上。没错，日本是一个极讲究排资论辈的社会，警察系统更是如此，但现在毕竟已经是二十世纪末了，生活的节奏一天快似一天，因此，也就有了例外……所以，虽然自己比对方大了近二十岁，他也还是没有把这个非同寻常的刚入行的新同事看成是自己的普通下属。

“是，川中警视，我知道了。”

有末一弥心想，除了被劫持的人质是千叶这一点非常糟糕之外，这也的确是他近期梦寐以求的大案，而且，案情一点一滴的进展，现在都正在电视新闻里滚动播送着，恐怕全东京的人都知道了。

也就是说，这场仗，他是非胜不可的。

只是，千叶……

他看向窗外，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个晚上，对于正处在危险之中的千叶，当然也是如此……不过，他还是会在心里安慰自己：没问题的，过了今晚就好了。

“江本前辈，已经联络到荒木治平的女儿了吗？”过了一会儿，有末一弥转过身来，问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同事。

“已经联络到了。她现在住在横滨，我们已经派了直升机去接……不过，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江本说。

“嗯。――谢谢你。”有末一弥点了点头。

当他知道千叶和黑井介之被荒木治平劫持进了社长办公室之后，就曾想过，这一事件，最可能的结局大概有三种：一是荒木治平主动或被动放弃原先的计划，向警方低头，黑井介之和千叶得以有惊无险地逃过此劫；二是警方适时击毙荒木治平，因而使黑井介之和千叶能够安全脱险；三是荒木治平铤而走险，在警方展开有效行动之前，就拉响了炸药的引线，于是，社长办公室里的三个人无不幸免……

最后一种，在他看来是最坏的可能性，也是他要极力避免的。

他当然希望能以第一种方式结束今晚这一事件，这样，对各方都好。因此，在有条不紊地实施第二方案的同时，他更想看看，亲情对于荒木治平有没有感化作用。不过，据他们调查，这些年来，荒木治平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并没怎么联络，所以，对此他也不是很乐观……

他想，看来，以第二种方式结束今晚这一事件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一些……当然，只要能保证千叶的人身安全，在他看来，第二种可能性也不是一无可采。毕竟，就是再挑剔的旁观者，也会注意到他们警方的努力，而且，无论怎么看，第一种可能性，都显得太理想化了。

他看着电视画面上的千叶。她这时正站在社长办公室的桌边，一脸沉默，但并没有过分恐惧的表情。他突然想，她会显得如此平静，是因为她天生从容淡定，还是因为，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救得了她？如果是后者，他就更加不能辜负她了……

在这个时候，他更加确定了，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尘世间，他什么人都可以利用，什么人都可以牺牲，唯有这个女生，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当然，今生今世，他也并不一定要得到她，但他一定要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做他昏暗的世界里的一丝光亮，荒凉的心海里的一抹温暖……

这样，他就不至于只会一直一直地往下沉，沉到墨一样黑的地方……而阳光，也会一如既往地照在他的身上——

荒木治平也隐隐察觉到了警方正在展开的营救行动，他看向黑井介之：“黑井，你的办公室里，是不是也有监控探头？”

黑井介之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有。”

荒木治平转向千叶：“小姑娘，你和你那位学长再联络一下。”

“好的。”千叶答道。

这个时候，的确是他默默无闻的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就像一个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和一群精英警察对峙，其中甚至有将来可能会主宰这个国家的命运的人；在他劫持的人质之中，一个是曾经可以左右他的人生的社长，另一个则是在国内最知名的学府求学的学生……而即时更新的电视新闻里，也正在滚动播出由他的一举一动所制造的新闻。

在此之前，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而在此之后，当然也不可能再会有了。

千叶本来想去翻查之前有末一弥打进来的那个电话的号码，突然之间，一串数字印入了她的脑海。她当即怔了一下，不过，她很快便明白了，那是江川美加给她的有末一弥的行动电话的号码。她本以为，那晚，她把那张便条付之一炬之后，也就消失了……她没想到，她其实已经记在了心里：“学长，我是千叶。”——

即便是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有末一弥掏出衣袋中的行动电话，看到千叶拨过来的电话时，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那晚，当江川美加告诉他，千叶曾在深蓝乐队的演唱会上看到他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时，他便以为，千叶绝对不会再记得并拨他的电话了：“千叶，什么事？”

“荒木先生想和你通电话。”

“好的。”——

千叶把电话递给了荒木治平。

“有末警官，我知道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监控之中。――你听清楚了，我现在要你把我这里的画面传送到直播电视新闻节目上……因为，再过一会儿，黑井先生将要在全东京人的面前说几句话。”

“很抱歉，这我不能作主……我要先征询一下我上司的意见。――请稍等一下，再过一会儿，我会挂过去。”有末一弥说。

“好。――不过，我不妨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们不肯答应我这个要求，我就只好动手了……我可不想再浪费时间，让你们有机会破坏我的行动计划。”荒木治平挂断了电话。

千叶在一边听了，脸色顿时一白。此时就在现场的她，当然可以在第一时间便知道：又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了。

老实说，她是真的不想死，她才二十一岁……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只是，她还会有时间吗？

她还想再见见自己在伦敦的母亲，告诉她自己其实已经原谅她了，且依然非常爱她；她也想再见见自己的父亲，感谢他这么多年来像珍宝一样爱她；还有在伯明翰的竹田修，她很感谢上天把他作为弟弟赐给了她，而且，他还曾对她说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你幸福……更让我觉得幸福的事了。”这样的话……

还有在普林斯顿的上原阳一，她想告诉他，自己其实还非常在意他，所以，也开始关注考古学了；还有在坎布里奇的多田信，本来是可以在十二月上旬的早川高六十校庆时再见到他的，再见面时，她想让他知道，不管现在怎样，对于那两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她还是会一直珍藏着；还有多田俊，她也想让他知道，她不是因为不相信他而迟疑，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恪守那个十年之约；还有浅野翔，如果还能再见到他，她想对他说，她不希望他抽那么多的烟，她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活得长久，哪怕是在她见不他的地方……

当然，还有小姨、舅舅、洋子、秀一、樱子……

还有岩田守、长谷川……

对了，还有此时此刻也在这一幢大厦里的有末一弥。她想，等一下他再打电话进来时，如果荒木治平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问他为什么选择了现在这个职业……

当然，若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她也知道，就算她能顺利过得了今天，要她看着一个人突然死在自己面前，那也是极可怕的一种伤害……

那在心理学上，应该就叫着PTSD(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即精神外伤压力障碍)：是处在犯罪现场的人，因目睹杀人事件而造成的精神创伤。但她还是会想，有浅野翔在的话，那应该也还是能治好的……

不过，她还是不希望看到荒木治平再杀人了，毕竟，对于正常人来说，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是从正常人到非正常人的一个质变过程。

“荒木，你要我对媒体说什么？”黑井介之突然问。

“我要你代表这个社会的所有公司老板向所有被你们解雇的公司职员道歉。你要向社会承认，你们这样做是错了……你们不该在榨取了我们的劳动能力之后，就把我们像垃圾一样随手抛弃。”荒木治平说。

黑井介之坚定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做这样的发言……我说过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完全有权利开除自己认为不能再胜任工作的职员。”

“你就是死，也不想说那些话吗？――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会考虑让你活下去。”

“那你就杀了我吧。――我不能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黑井介之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穷人为了活命，就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尊严都不要吗？我们就这么下贱，你们就那么高贵？”荒木治平边说边拉高了声线，脸色也渐渐变得通红。

“荒木，我有这个意思吗？是你自己**吧？”黑井介之反驳道。

…………

站在一边的千叶见他们两个人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颇有剑拔弩张之势，心中更加紧张了，脑中乱成了一团，手心也在不停地出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怎么可能可以在这么严肃的成人话题里搭上腔、插上嘴。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千叶忙拿起了话筒：“学长。”

“你和荒木先生说，我们警方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媒体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上传你们那里的画面和声音信号。”有末一弥说。

“可是，黑井先生不肯对媒体说道歉之类的话……他说，那样会令他很为难。”千叶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虽然她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她实在是不该浪费宝贵的时间说那些和这一事件无关的话，但她是真的担心没有别的机会了，“学长，那个……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加入警界的事……”

“千叶！”有末一弥当即打断了她。看着电视画面，他当然明白这时的她突然说这种话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不过，他可一点都不想听到她对自己说这种话……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用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想像的温柔的声音，“你不会有事的。等一下，等我解决了这件事，我会告诉你的。――千叶，你可以等一下吗？”

“好的。真是非常抱歉……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抓紧时间问学长，现在……还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千叶这么说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不过，她很快便伸出手背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我说过了，你的生命，比什么都更重要……所以，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有末一弥也能猜到荒木治平想让黑井介之在媒体面前说什么，不过，为了让还在进行中的营救行动不至于白费，也为了等待仍在途中的荒木治平的女儿，他想，也只能继续拖延时间了，“千叶，你对黑井先生说，为了大局着想，请他再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改变主意。”

千叶看向黑井介之：“警方已经答应了荒木先生的要求。黑井先生，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什么，但荒木先生也的确是被你解雇了，生活没有了着落，才会这么做的。虽然说，他杀你夫人是犯了法，但荒木夫人也的确是因为没有钱治病过世了……黑井先生，你看……”

过了一会儿，黑井介之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只同意在媒体面前向他本人道歉，我没有资格代表其他的人，也不准备向其他的人道歉。”

“小姑娘，你把电视打开，我可不能随便相信警方……我要看到同步的直播节目。”荒木治平说。

电话另一端的有末一弥也听到了：“千叶，你把电视打开吧。”

“是，学长。――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