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

“这就是所谓的八面玲珑了。起初这么做时，还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太习惯，不过，逢迎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社交技巧，时间久了，就会轻车熟路、游刃有余……”有末一弥略带不屑和嘲讽地这么说自己时，察觉到千叶眼中渐渐有了尴尬不安的神情。当然，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如他这种惯于和人打交道的人自然很清楚，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秘密知道的越多，要对对方付的责任也就越多。这可以算是人际交往中的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千叶此时此刻的表情，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人在渐渐接近了另一个人的心门时所表露出来的一种很正常的心态。有一个词可以很贴切地形容，那就是欲拒还迎。当然，她自己也许还不太清楚她内心的这种真实感受，只是本能地感到有些恐惧，也有些紧张。而他，就是要不露声色地令她在不知不觉中对他的事情知道的越来越多，直至有一天，再也不能只是作为他的一个普通的学妹，继续在他的生活外围作壁上观……他笑了笑，“不过，我本来以为，除我之外的其他人，都会认为我生来就是这样的。”

“那怎么可能……老实说，在我第一次见到学长的时候，我就觉得，学长这样的为人处世风格，明显带有一种后天刻意养成的味道。――当然，我之所以会对学长产生这种不礼貌的联想，可能也是因为，我曾经认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同样是待人亲切，他给我的感觉，和学长给我的感觉，好像很不一样。”

有末一弥侧头看了她一眼：“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上原阳一？”

千叶顿时怔住了：“学长，你怎么会……”

“他一直都是凌也的假想敌，而且，还是你曾经的男朋友，我当然有听说过他……”有末一弥苦笑了一下，“不过，明显带有一种后天刻意养成的味道……这种说法，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刺耳。”

千叶听了他的话，不免有些惶恐：“学长，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这样说，对学长实在是有点不敬……但学长刚才说，希望听到我对你说一句真心话，所以我就……”

“你别紧张，我并没有怪你……不过，觉得有点刺耳什么的，那也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我不能骗你说，听到你这么说我，我还是觉得很开心……人总是有羞耻心的。再说了，装出一副笑脸，和自己厌恶的人亲近，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然，有时候也的确是迫不得已……我想，等你毕业了，步入社会，应该就能明白我的心情了。”

千叶笑着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我爸爸常对我说，在我们这个社会，男人要做出一点事来，真是什么尊严和骄傲都要舍弃……我想，他说得可能有点夸张……”

“不……令尊说得一点都不夸张。”有末一弥笑着打断了她，“我想，那应该是他生活到现在的经验之言，发自肺腑……甚至于字字皆血泪。”

千叶没想到这个天之骄子会这么认同自己父亲所说的话，不由笑了：“是吗？我爸爸要是知道，你也这样想，一定会觉得好受许多……他一直都以为，是因为他才能平庸，才会一辈子生活得这么辛苦。”

“其实令尊根本就不必这样想……我个人觉得，在我们这个社会，每个人都生活得很辛苦，所以……”有末一弥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想，所以，他才会这么渴望遇到并得到一个能支持和安慰他的人。他看着千叶美好的侧影，心想，她会不会愿意成为他今生的支持和安慰呢？可以令他只要一看到她，甚至于只要一想到她，就会觉得胸口有一种适度的温暖，不至于过热，也不至于过冷，刚好能够柔和地烫煨他那颗也许会在严酷的生活里渐渐变得荒芜而冷漠的心……使它也依然能在无边的岁月里继续保持着恰当的温度。

千叶忍不住又想问他毕业后会去哪里工作，不过，因为已经问过他两次了，他都没有正面回答，她想，有末一弥也许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们这时已经走到了接近校门的最后一个岔路口，千叶停下了脚步：“学长，我们该分手了。”

“好的。千叶，再见了。”

“学长再见。”千叶认真地向他行了个礼。这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因为对方是学长，而且，已经毕业了，她想，将来也不知道什么会再见面，所以，她觉得这次的告别，身为学妹的自己应该郑重一些。

有末一弥怔了一下。他直觉千叶这个下意识的过于礼貌的告别动作是在表达从此之后，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的意思。毕竟，许多曾经同校过的人，一旦分别了，便会就此天各一方，永不再见；就算机缘巧合，又见面了，也许已经是儿女成群，甚至是垂垂老矣……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不过，他想，他们可不是这样。

他们的下一次见面，绝不会只是交给时间去随意安排……他可没有允许千叶就这样走出他的生活：只要他没有决定放掉她，她就没有说走开就走开的权利——

春假的一天晚上，吃过饭后，千叶一家人坐在客厅里。

“小修，出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吧？”千叶友寻问。

竹田修“嗯”了一声：“叔叔，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尽管去留学吧。虽然叔叔算不上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但一定也不会让你在外国受苦的……学费和生活费什么的，就全包在叔叔身上了。”

竹田修望着千叶友寻温和的笑脸，突然之间，觉得异常感动。这个男人和他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却对他这么好，真是难得……他想，千叶的善良，也许就是出自他的遗传。

“我到英国也会用课余时间去打工的。再说了，还有秋山先生的资助……叔叔，留学费用的事，你就不用太操心了。还有，你工作也不要太拼命了，毕竟，你已经快五十岁了，还是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千叶友寻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五十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很年轻呢。当然，在你这种年纪，恐怕不会这么想，一定觉得我已经老了。”

千叶这时插话说：“是啊，修，你还是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毕竟，这是个难得的留学机会。别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竹田修注视着她：“是不是……如果我将来不能出人头地，你们就会很失望？”

“没有的事。叔叔觉得，人只要捉住机会努力过，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至于成不成功，则是另外一回事。小修，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男人已经活得很辛苦了。”千叶友寻看向女儿，“阿树，莫非是你对小修说了什么男人一定要出人头地之类的话？就算你是个能考上东大法学部的女孩子，也不要随便给别人压力……听到了没有？”

“我才没有呢。”千叶看着竹田修，“修，我有对你说过那样的话吗？应该没有吧？”

竹田修还没说话，洋子在一边先开口了：“友寻，你别胡乱责备阿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小修就是这样的男孩子，什么事都喜欢想得太多。”

深夜，千叶走到竹田修房间外面，敲了敲门：“修，你睡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竹田修开了门：“有事吗？”

“能和你说说话吗？”

竹田修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走进来。

千叶四处看了看：“你已经开始整理东西了……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没有。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整理的。”竹田修收拾了一下显得颇有些凌乱的桌面，“这么晚了，你想说什么呢？”

千叶沉默了片刻：“自从你决定去英国留学后，好像就不太爱和我说话了……修，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老天！竹田修心想，她有时迟钝得要命，有时又**得可以，真是拿她毫无办法……他不由侧开了脸：“没有。可能是因为，就要离开日本了，心里觉得有点不安……毕竟，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国。”

“这倒也是。就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新环境里开始新生活了，你会觉得不安，也很正常。”千叶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修，我曾经是很不希望我爸爸娶你妈妈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竹田修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当下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两家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时，你对我妈说，她一定只是觉得，像你爸爸那种老实人不会花心，会是个很可靠的丈夫，所以，才决定嫁给他，而不是真心喜欢上他……你那时还大吵大闹，给我们母子俩脸色看。”

“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你果然是个记仇的人。”

“我怎么可能会忘掉？你当时说的话，令我和我妈当场目瞪口呆。”

“其实那并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也没想过要针对洋子阿姨和你……我父母离婚时，我曾想，也许有一天，他们又会重新走在一起。所以，在我妈妈再婚了之后，当我听我爸爸说他也要再婚时，我觉得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我那时想，就算将来能和继母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是不是也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小我一岁的男生住在同一屋檐下呢？我甚至想，那个男孩子要是……是个太保怎么办？我真的很害怕。所以，当我发现，未来的弟弟竟然就是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与此同时，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巨石也落了地。我想，如果非得要有个弟弟的话，这个能在东西快砸到我头上时为我挡着的男生，这个能够弹奏出那么优美的钢琴音乐的男生……就是最理想的了。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一年来，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我想，即使是真正的姐弟，也不会比我们更要好。”

竹田修沉默了好一会儿：“为什么突然想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现在的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关心的人之一……只要你高兴，我也会觉得很高兴。所以，如果因为我做错什么事，令你不高兴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难受……如果你带着这种情绪出国，我会不安心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怪你。我当然也很高兴能和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早上一起去上学，中午一起吃便当，下午放学了，有时还一起回家……真的，过去的一年，我觉得很幸福。不过，我有时也会想，我真的可以这么幸运，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幸福吗？眼前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呢？还有，我是不是还有一些该做的事并没有去做？而这些没有适时去做的事，将来会不会成为埋伏在我通往幸福的人生路上的隐患？当然，这些疑问和我现在为什么不开心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之所以不开心，只是因为……我不放心一个人。”

“不放心阿姨吗？”

“不是的。叔叔人很好，我不会为她担心的。”

“那你担心谁呢？你喜欢的那个女生？”

“是啊，她其实是个很孤单的人……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和同学，只会把自己封闭在学习和工作里。我担心我走了，她会很寂寞。”

千叶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怕她会变心呢。”

“根本无所谓变不变心……”竹田修呼了口气，“她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我。”

“原来是单恋……修，你也会有不敢主动去追求的女生吗？”

“当然。一个人如果真的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就会变得很胆小，甚至是诚惶诚恐……何况，我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在这方面根本就没有经验。”

千叶心中暗觉惭愧。她想，她应该算是恋爱过……不过，好像都是些失败的经验，因此，也未必能给竹田修什么启迪和帮助。

“修，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和我一样的只会等待幸福来临的人。”

“可我也不是个会为了寻找幸福而踏上旅程的人。遇到她的时候，我只是想，太好了，终于遇到她了……当然，我也想过，这一生可能会没办法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在新年的第一天，许了一个愿：只要她幸福，我也就会幸福。对我来说，即使全世界都很不幸，只要她幸福就好。”

千叶听了他的话，顿时怔住了。

她突然想到竹田修那时曾说过，那个女生对他来说，就像是他的心……她个人觉得，一个人能得到另一个人这样的爱，固然很幸福，当话说回来，又何尝不是很重的负担呢？毕竟，要回报这么深的爱，实非易事。

老实说，她并不希望有人爱上她，像竹田修爱那个女生一样。这样的爱，对于被爱的一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有一点吧。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别人要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要我爱的人幸福。”

“修，不如你介绍我们认识吧，说不定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当然，你最好别对我抱太高的期望，你也知道，我和同龄的女生向来都处得不好。”

“不……还没到时候。”

“那你不怕她寂寞了？”

“她有时也很坚强……你就别担心这种事了。”

“好的。――不过，从现在开始，你也不要再闷闷不乐的了，好吗？”

“我会的。”

“那么，我去睡了。”千叶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明天见吧。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