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美加，我们到那边的草地坐一会儿吧。”有末一弥说。

“好啊。”江川美加笑着点了点头。他们走到草地上坐下了来。

“我从国中开始就交往了无数的女朋友，好像总是很容易就觉得和对方在一起兴味索然，于是，只好很快就提出了分手……老实说，我对女人的经验多得让我都要开始讨厌女人了。每天清晨醒来时，我都会想，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和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告别，开始积极健康的人生……不过，很快我又会回到原先的那种生活中去。凌也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一弥，你应该不是天性风流吧？二舅和舅妈都是很正经的人，往前推到外公、外婆，还有大舅、我妈，就是和你同辈的清人、一瞬表哥以及静子表姐他们，也都可以堪称是道德典范……有末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异类？”江川美加有些疑惑地说。

“我也不知道。”有末一弥笑着说。

“会不会和你十四岁以前都在美国长大有关？美国人在两性方面会比较开放。”

“现在的日本人不开放吗？在我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现在想来，可能真的和我在美国的那段生活经历有关。那时，我父母总是很忙，都没几时在家里。家里除了一个照顾我饮食起居的佣人之外，没有别人。而且，那时，在纽约的小学和中学里，我是个东方人，常常会被人高马大的美国同学欺负……所以，我变得很沉默。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在学习和体育方面的表现就远远优于别人。”有末一弥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想一想，十四岁以前的我，真是个寂寞到有点自闭的小孩。”

“所以，一回到国内，你就性情大逆转，变成了一个花花公子。”江川美加笑着说。

“我还记得，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也就是我刚转回到东京的一所国中读二年级的第二天，隔壁班有一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女生，在我回家的路上拦住了我，红着脸说很喜欢我，想做我的女朋友……那时我突然想，身边如果有个可爱的女生陪伴，也许就不会那么寂寞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是吸毒上了瘾一样。”

“原来是这样。”江川美加若有所思地侧头看着他，“一弥，你现在会不会怪二舅和舅妈当初因为工作而忽视了你？”

“不会了。不过，他们影响了我的婚姻观。我想，如果我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我就会一辈子独身，更不会要孩子。因为我不想我的孩子将来和我一样，有孤寂的童年，长大了之后，则成为一个性格有缺陷的人……我有时也会幻想，将来有一天，可以和普通人一样成立一个小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子和院子，在院子里养着小猫和小狗。我一定会在七点以前就赶回家，和家人一起吃晚餐，每天都笑嘻嘻地生活……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真的结了婚，就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个称职的父亲。然而我也知道，如果我按爷爷和我父亲的意愿走将来的路，我就会成为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政客，天天周旋在心口不一的虚伪人群之中，说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家里只会有一个貌合神离的妻子，为了政治利益我们不得不维持着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命的婚姻关系；可能还会有一个或两个有问题的孩子；当然，我肯定会在外面包养几个整天盯着我的钱包的情妇……我的人生可能就是那样的。”

“不会这么惨吧？一弥，听起来，你的下半辈子好像比前半辈子还更没什么指望似的。”

有末一弥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千叶第一次引起我注意，是在她当着我的面拒绝加入网球部的时候。她那时用一种简直是鄙夷的目光看着我……当然，我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正常人，却也没有什么变态的自虐心理。我那时只是觉得，这个女生很独立，很自我，最重要的是，她很坚强。所以，在那之后，每当我在校园里遇到她时，哪怕只是匆匆看一眼她飘然而过的身影，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心安感觉……不过，她真正意义上走进我的心里，则是因为不久之前音乐学院的那场新生发表会。那天晚上，秋山和竹田合奏了那支协奏曲《梁祝》，听到最后，千叶居然流了泪……当时我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泪沿着她的两颊滴落到她的手背上……那时我就想，她也许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一弥，看来这一次，你是认真的。以前的你，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超过五句这样的发自肺腑的话。看来人都是有弱点的。以前的你，不管在异**往问题上怎么胡闹，外公总是最看重你，甚至超过对一本正经的凌也的看重。我想，他可能以为你头脑好，又没有弱点，可现在看来，你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美加，你别取笑我了。我从来不觉得被爷爷看重是一种荣耀。”

“背负着有末家未来的你，居然说这种话……要是被外公或二舅听到了，他们一定会伤心的。”

“他们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他们维护家族荣耀的一粒棋子罢了。”

“一弥，有一件事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你既然从那时开始就对千叶有好感了，为什么还要和秋山等一众女生交往？你的劣迹，现在都被千叶一一看在了眼里……她似乎是个很古板的人，未必能接受你那些精采纷呈的过往。”江川美加说。

“一个人的习惯，能说改就改吗？何况我也想看看，千叶会不会在意。”

“她一点都不在意。她曾有过一个极好的男朋友，现在，也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弟弟。”江川美加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弥，你不是说秋山对竹田很有兴趣吗？也对，他们俩人要是走在了一起，说不定会成为一对令人瞩目的音乐家夫妇。竹田若是和秋山家扯上了关系，一定很快就能出人头地。如果这样的话，对你、对秋山都是好事。不过，我想，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撇开你的优越条件不谈，就从千叶的角度来说，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也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成就。”

“有些女人会希望自己是某个男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千叶可能就是那种人。上次我只是在她面前无意中谈起我和秋山互不干涉，她就用一种像是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我，还抢白了我一通。”

“一弥，你这个人实在是太矛盾了。想要简单的人生，却又注定会有很复杂的人生；和异**往非常随便，却又一直保留着单纯的想爱一个人的心思……不过，你二十一岁才遇到千叶，怎么也不可能成为千叶希望的那种男生吧？我看你还是算了。像你这样的人，若真的失望了，恐怕是致命的。”

“不过，我真的很想试一试。我真正会有感觉的女生，实在是不容易遇到。”

“如果被拒绝了，你怎么办？”江川美加问。

有末一弥迟疑了一下：“总会有第一次吧？”

晚上，有末一弥打电话给秋山素子：“秋山，你是不是对千叶说了什么？”

“我只是告诉她，你对她有好感而已，这是事实，你没有必要怕她知道吧？一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女生的态度变得这么含蓄了？你不是一有兴趣就追的人吗？”

“秋山，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说好了，要好聚好散。”有末一弥说。

“没错，我也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我也不觉得，离开一个对自己不真心的男人将来会后悔……可是，有末一弥，你伤了我的自尊心，你知道吗？我是秋山素子，在许多男生眼里就像女神一样；但在你眼里，和你从前交往过的那些女生，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你为什么不也这样看待千叶树呢？她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只是个自闭无趣的女生而已。”

有末一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拜托你，别在我面前把你身为女性的高贵和矜持都丢掉了。”

秋山素子冷笑了一下：“在你面前，我还有身为女性的高贵和矜持吗？有末一弥，你真是个天生的政客……我倒要看看，千叶树能在你面前保持多久她身为女性的高贵和矜持。”她说罢当即挂断了电话。

有末一弥放下了话筒，坐在静寂的房间里，看着窗外东京的夜景。他讨厌这种孤独的感觉，然而从小到大，孤独于他，总是如影随形。他想，他只是想要得到一个能够温暖他那颗心的人，难道说，这也是一种很奢侈的愿望？

第二天下午，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竹田修见秋山素子一直不在状态，当下说：“学长，你的气色有点差，是不是生病了？不如我们明天再练习吧。”

“我没事。”秋山素子摇了摇头，“昨天晚上，我和有末学长在电话里吵了几句。”

“为了树？”竹田修问。

“没错。有末学长一直是个对感情极不认真的人，这一次，他对千叶好像是认真的。”秋山素子看着有点变了脸色的竹田修，“怎么，竹田，你害怕了？不过也对，有末一弥若是认真起来，的确会是个相当可怕的对手。”

“学长，在我面前，你没有必要说这种话。”

“竹田，你敢说，你对千叶只是单纯的弟弟对姐姐的感情？如果是的话，当初你就不会那样回答我了。我看，全世界，恐怕也只有迟钝的千叶会这样认为。”

“学长，拜托你，别这么说她。”

“如果你不承认，那就和我交往吧。我们在一起，可以成为像盛中国和濑田裕子那样的音乐家夫妇，又有什么不好？我一直都在找像你这样的男生。”秋山素子说。

“那不行的。”

“为什么？我可是校花……竹田，你不觉得可惜吗？和我在一起，你会有大好前程……和千叶在一起，我看你除了要为她做出牺牲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竹田修沉默了片刻，“没错，她的确是个很单纯也很迟钝的人……不过，她自有她的好处。”

下课后，千叶追上了浅野翔，和他一起离开了教室，沿着校园的林荫路向前走。

“老师，我已经不再打工了。我想静下心来学习，准备明年的法曹考试和后年的心理医生考试。据说，那两个考试都很难，所以要早做准备。”千叶说。

“也好。”浅野翔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有末一弥和几个男生迎面走了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有末一弥很快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和同伴们说笑着走了过去。

“那个男生好像认识你。”浅野翔回头看了一眼有末一弥的背影说。

“他是我在法学部的学长，叫有末一弥。”

“哦，他就是那个被称为东大学生王子的男生……千叶，他好像对你很有好感。”

“才没有呢。”千叶当即否认了。

浅野翔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是个心理学家。捕捉别人的瞬间情绪是我的专长。”

“可能有一点吧。不过，我总觉得，他不可能会真心喜欢我。再说了，我和他也实在是很不相衬。”

“为什么？”

“他是那种在感情上很随便的人，我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总要猜测对方对自己是不是出于真心，那就太辛苦了。再有就是，他出身于名门世家，将来会有令人忘尘莫及的前途……总之，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会知道他在感情上很随便？”浅野翔突然问。

“周围的人说的，他自己也曾在我面前提起过。”

“你认为，他在你面前说起这件事时，是用炫耀的语气吗？”

“好像不是……他似乎有点说不出口的样子。”

“这么说来，他对你的确是真心的。”

千叶诧异地侧头看着他：“老师，你……”

“一个男人要在你这样的异性面前说到自己这方面的弱点，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在我看来，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男生。再说了，你现在也没有男朋友。”

千叶笑了笑：“他又没有追求我。”

“如果他追求你呢？”

“这……”千叶踌躇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虽然那天晚上，她把上原阳一送给她的手表当作过往藏起来了，不过，她对她和上原阳一的共同将来还是继续保留着一点幻想：情人节那天，上原阳一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他在“如果”之后没有说尽的话，都令她觉得，他们还没有完全结束。虽然说，这样想，更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上原阳一根本就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可她还是没法令自己对上原阳一彻底地死心。

“你果然是极端排斥在自己接受范围之外的异性。”

“老师，那是很自然的吧。”

“是很自然。不过，你可能会因此而错过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机会。”

“也许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会对我自己的将来负责。”

浅野翔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她：“你不是能对你自己的将来负责，而是你觉得，就算你将来不幸福，也只是你自己的事。千叶，那不一定只是你自己的事，也会影响到其他人的。比如你的亲人，比如某个喜欢你、想从你那里得到幸福的人……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

千叶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