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千叶捡起那个球,抱着球走到岩田身边:“岩田,你今天怎么啦?好像完全不在状态。明天就是循环决赛的第二场了。”
岩田面无表情地从她手中接过球,没有说话。
“是身体不舒服吗?”千叶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天来,岩田显得异常沉默,千叶都看在了眼里,不过,一直都不敢开口询问。
岩田心想,不,是心里很不舒服。说来也奇怪,在此之前,他甚至知道千叶喜欢着多田,却不知为什么,远没有现在知道上原阳一喜欢千叶来得难受。难道说,他觉得上原阳一比多田还更具威胁性?不可能吧?
“我不在状态,你也会关心吗?你担心的恐怕是早川高赢不了明天的比赛吧?有多田,你怕什么?反正我是多余的。”
“谁说你是多余的?没有岩田,早川高就不是早川高了。”千叶这时想到那天他对上原阳一说的那些话,以及之后中岛要她做的事,接着,就记起了岩田那个还没说出口的赌约,“对了,岩田,你的那个赌约……”
岩田看着她,心想,那还有意义吗?
他这样想时,突然之间,无比痛恨自己这种极端的不自信。后来他想,如果那时的他更自信一点,也许他和千叶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也说不定。
“算了。”他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只要在那个六年之约以内,都不算是过期吧?”
千叶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当然。”
“那么,以后再说。”岩田说着走出了篮球馆——
到了六月底,都内循环决赛结束了。
早川高和海音高分别以冠军和亚军的身份获得了通往全国大赛的入场券。多田、岩田和上原阳一均进入了都内五强;多田再次当选都内联赛的MVP;至于上原阳一,则是今年当之无愧的新人王。
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毕竟,拥有天才多田和岩田两大皇牌的早川高,在都内的王者地位依然不可动摇。
接着,就是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期末考了。
一天清晨,一家人坐在餐桌边吃早餐时,千叶的父亲千叶友寻突然说:“周六晚上,和一个同事约好了,到他家去拜访。”
“什么同事?”千叶夏树问。
“今年开春时刚从横滨的分公司调上来的部门经理,是个很好的人,我们俩挺投缘的,他平时也很照顾我。本来应该是我们邀请他们一家人来做客的,既然人家先盛情邀请了,当然不好不去。”
“爸爸,下周一就要期末考了,我不想去。”千叶说。
“就一个晚上,不会耽误你复习功课的。这是初次邀请,我们应该慎重对待。”千叶友寻一直是个好脾气的男人,对女儿尤其温和,不过,对原则性的问题从不让步,“阿树,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天怎么一点都不能体谅爸爸的难处?”
“阿树,去吧。”千叶夏树看着女儿。
“好吧。”千叶只好答应了。她倒不是没心没肺,不能体谅父亲在社会上滚打摸爬的辛苦,只是实在不愿被父亲当作人生中的杰作带着四处展览炫耀。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不过,对方既是父亲的上司兼好友,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周六傍晚,千叶一家身着盛装,驱车到了千叶友寻那个上司的家门前。在门口,看到门牌上写着“上原”这个姓氏时,千叶不由一怔。不过,她很快便释然地想,没可能这么巧的。
千叶一家被主人迎进客厅坐下后,千叶友寻的上司上原新治笑看着千叶:“千叶君有这么优秀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我也很想有个女儿。俗话说得好,女儿才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上原新治的妻子上原沙织也打量着千叶:“如今这时代,长得好又会读书的女孩子,真是少之又少。毕竟,**实在是太多了。”
“过奖了。”千叶友寻笑着说。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他都会很高兴,甚至是很得意。对他来说,这一生,事业已经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大成,所以,能娶到一个出众的妻子,又生一个优秀的女儿,的确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他四处看了看,“对了,令郎呢?”
“他啊,去附近的球场打球了。他是个篮球迷,这次听说还拿了什么大奖。”上原沙织说。
千叶听了心中又是一动。不过,她还是觉得不可能会这么巧。
“我这个女儿也很喜欢篮球,上了高中虽然不打了,还是在学校的篮球部做经理人。”千叶夏树笑着说。
“是吗?说实话,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夸,我儿子在学校很受欢迎呢。每年情人节时,他收到的巧克力,集起来都可以开个巧克力商店。”上原沙织说。
千叶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因为周围都是大人,她觉得很闷,也很无聊。这时,从大门外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我回来啦。”
上原沙织双眼顿时一亮,在这一瞬间,千叶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她想,那想必是一个很令她自豪的儿子。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外面进来,这个人一身运动装,左手持球,样貌清俊,眼神柔和,正是上原阳一。
“阳一,今天有客人来访,你怎么还是打球打到现在?一身臭汗的,也不怕难为情?”上原沙织说。
千叶这时正礼节性地站在父母身边,低着头恭迎这家的长男,陡然听到阳一这个名字,又联想到上原这个姓,再加上对方也喜欢篮球,她不由抬起头来,立刻看到了上原阳一清俊的脸。
上原阳一看到她,也是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真巧啊。”
四个大人都大感意外,上原沙织问:“阳一,你认识千叶小姐?”
“千叶是早川高篮球部的经理人,我怎么会不认识?只是没想到,她就是爸爸经常提到的千叶叔叔的女儿。”
千叶友寻笑着说:“太好了。两代人都认识。”
上原阳一礼貌地向千叶一家问好之后,就去浴室洗澡了。
千叶看着上原阳一的背影,她这时的心情很复杂,不过,毫无疑问,喜悦占了其中很大的成分。后来她想,她果然从一开始就非常喜欢上原阳一,虽然和喜欢多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用罢晚餐,千叶友寻突然说:“阿树,你和阳一去下面走走吧。我们大人聊天,你们小孩子又不爱听。”千叶记得,父亲对她一直都有保护过剩之嫌,唯恐她会遇到坏男生,所以,从来没这么开通过。也许是因为,上原阳一实在是讨人喜欢,甚至到了老少皆宜、不分性别的地步。后来,她才知道,父亲一见到上原阳一,就觉得这个男生很适合自己的女儿,可惜,终究只是水月镜花,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没错,阳一,陪千叶小姐下去走走吧。”上原沙织也说。
“好啊。”上原阳一笑看着千叶,“千叶,走吧。”
他们二人走出上原的家,沿着林荫道向前走。
“期末考结束后,就要开始备战全国大赛了吧?”上原阳一问。
千叶点了点头:“上原,你们也有共同集训吗?”
“有的,是和爱知县的青川高校共同集训,大约是七月中旬去名古屋。”
“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得了新人王的称号。”
“那算不了什么。我打篮球是因为喜欢这项运动,可不是为了获奖。”上原阳一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千叶心念一动:“竟然和多田的语气一模一样。”
“多田学长,真的是因为喜欢篮球才打篮球的?”
千叶一怔:“这话怎么说?”
“我听说他是因为千叶才加入篮球部的。他拥有全能的运动天赋,未必要打篮球的。”
“没这回事。那时,是我们上一届的队长邀请他的。”一直以来,千叶认识的男生都是那种话到嘴边也能收回去的类型,哪怕是对她说“通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岩田,其实也把什么话都闷在心里,所以,突然遇到这么坦率的一个男生,她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真漂亮。”上原阳一突然说。
千叶怔了一下,仰头看着夜空:“今晚的月色是很美。”
上原阳一看着她,摇了摇头:“我是说你。以前见到你,总是穿着校服或运动服,所以,刚才突然看到穿得这么漂亮的你,差点都不敢认了。就像是,就像是……”他想说,就像是第一次上门见未来公公婆婆的准媳妇,不过,话到嘴边,觉得有些不妥,还是没有说出口。
千叶的脸顿时红得像是发烧,幸好夜色中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今天穿了一条新买的浅蓝色棉布长裙,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生来说,这样的打扮未免过于朴素;但对于她自己来说,今天的穿着已经算是颇为隆重了,她一直都不是个注意打扮的女生,所以,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别扭,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上原阳一这么称赞她,她当然很高兴,不过,也很尴尬,于是连忙转开了话题:“上原阿姨刚才说,你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足可以开个巧克力商店,我想这可能是真的。你受欢迎的程度,在之前的都内联赛中,我也算是领教了。”
上原阳一像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地问:“那么,明年的情人节,你会不会送巧克力给我?我说的是爱心巧克力,不是义理巧克力。”
温和亲切的处世态度,对于上原阳一来说,也许只是一种掩护,他惯于在对方猝不及防时,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让对方充分感受到他无形却绝对存在的压迫力。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和多田的高高在上、遗世独立有异曲同工之妙。
千叶突然觉得,这个男生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而她也远未做好继续迎接如那天在都体育馆外面遭遇到的那种尴尬的准备:“上原,我是你的学长。”
她后来发现,好像每一次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上原阳一时,就会习惯性地强调这一点。
上原阳一双眸一瞬,笑了起来:“是吗?我说过,我不觉得你是我的学长。”
“但我确实比你高一年级。”
上原阳一收起了笑容:“为什么要这么刻意地强调你比我高一年级?这比强调我们是敌人还更可笑。再说了,就算你比我高二年、三年,甚至是四年,那又怎么样呢?这样,千叶你就会变得比我更成熟了吗?”
千叶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那就是,”上原阳一定定地看着她,“我不希望你叫我上原,叫我阳一吧。”
千叶愕然地看着他,良久才说:“我觉得还是叫你上原比较好。”
后来她想,她那时为什么要这么直接地拒绝他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也不能说是毫不起眼的小事。可以肯定的是,不是有很多男生会给她这样的特权,也不是有很多女生可以得到这样的殊荣。
这似乎是一种征兆,预示她此生永远都没有机会这么亲呢地叫这个男生。
那个时候,她也许真是着了魔了,着了天才多田的魔,所以,除了多田,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在意,真是可悲。
“我希望,我喜欢的女生能直接叫我的名字,这样,我就可以凭着声音在人群中很快找到她。每天叫我上原、上原君或是上原同学的人多着去了,我不希望千叶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上原阳一站定,凝视着她,字字清晰地说。
千叶听着这么坦率的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夜风里拂来了一阵栀子花的香味,清新淡雅,却又熏人欲醉。
那种沁人心脾的芬芳,好像就此被封存在了她的记忆里,所以,后来,每当想到这个十七岁的仲夏的夜晚,她总能闻到从遥远的少年记忆里飘来的栀子花香。
很多年以后,某个秋风萧瑟的深夜,她无意中听到电台里播放的一首歌,那首歌的歌词和旋律都极美,很快便吸引了她。她慢慢坐到木地板上,任由那个女歌手清澈透明的声线,如暗夜里的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割开她封存已久的少年记忆。
当听到那句“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她才陡然发现,这世上第一个当着她的面明确地说喜欢她的男生,就是上原阳一。
虽然人们说,女人并不爱为自己痛苦的男人,只爱自己为之痛苦的男人。可她不一样,她的的确确是喜欢上原阳一的,所以,如果她一直都让上原阳一痛苦的话,她自己想必也没有快乐过。
她想,如果她没有先遇到多田,是不是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上原阳一,直至最终不可挽回?可这也仅仅只是假设而已。就如同那首歌,是《后来》,而不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