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他们离开桂离宫，走到一处树阴下，长谷川说：“好热啊，那里有水龙头，不如去洗个脸吧。”

“好啊。”

在水龙头边，千叶掬了把水洗脸，这时，长谷川摘下了眼镜，千叶无意中侧头看了他一眼：“咦，长谷川，你……”

长谷川一怔，看着她，莫明其妙地问：“怎么啦？”

“长谷川的眼睛真漂亮，却总是被眼镜遮着，实在是很可惜。”

“什么啊。”

长谷川腼腆地笑着，正要戴上眼镜，千叶突兀地阻住了他拿眼镜的手，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

长谷川越发地不好意思起来：“你又怎么啦？”

“长谷川，原来你和多田长得这么相象……之前我一点也没觉得。”

长谷川戴上眼镜，避而不答：“快走吧，再耽搁就赶不上火车了。”

在回东京的列车上，长谷川觉察到坐在对面的千叶一直在偷看自己。如果是以前，能得到千叶这样的关注，他一定会打从心里暗暗窃喜；可是今天，只要想到这样的关注和多田有关，他就觉得如坐针毡。有一刻，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干脆直视过去，正好迎上了千叶研究似的目光：“你还是第一次这么注意我……你要研究到什么时候？”

千叶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不快的神情，忙说：“对不起，长谷川。我只是觉得自己好笨，一个学期过去了，才发现原来你和多田……戴上一副眼镜，就好像戴上了一张面具，把真正的长谷川隐藏起来了。”

长谷川望着她，目光比以往锐利得多：“千叶，你的意思是，长得像多田的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了？”

千叶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有点好奇……恕我直言，你对多田那么了解，一定有特别的原因吧？”

长谷川把脸侧向窗外。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说过话。这样的他，同以往那个总是先找话题且有问必答的长谷川简直是判若两人，也因此和多田更像了。在某些瞬间，千叶一时都分不清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生，究竟是长谷川还是多田了。

回到东京时，已经是夜里。在车站门口，长谷川说了句：“再见。”就径自走开了。

千叶叫住了他：“长谷川。”

长谷川转身站定，在夜色中沉默着。

“对不起。今天我说了让长谷川不高兴的话。”

长谷川淡淡地说：“没什么可道歉的。”

“长谷川，今天不是说好了，即使将来天各一方了也要做好朋友吗？你心里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不快乐的事？就连好朋友也不能说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好朋友？”

长谷川听了她的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千叶，你要是比你的外表更聪明一点，或许就能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今天我真的很高兴。”

千叶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男生，心想，怎么会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呢？她苦笑了一下：“就算会令你很不高兴，我还是要说，多田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看来，我真是个徒有聪明相的人。这样的我，在你和多田的眼里，一定很可笑吧？”

“不……”长谷川眼中掠过了一丝诧异和烦恼，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再见了。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开学后，千叶很快便投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之中。

从开学第一天开始，千叶就感觉到长谷川在故意疏远和避开她：每当她的目光看向他时，长谷川就会当即侧开或故意和身边的同学说话；每当刚好要在校园里碰面时，他也会极明显地拐到另一条路上。

千叶对他这种与上学期截然不同的对待自己的态度感到十分困扰和不解：她只是说长谷川像多田而已，就值得他这么厌恶自己吗？可话说回来，长谷川又好像不是在厌恶她。突然失去了长谷川这个无话不谈的同学兼朋友，千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觉得很是失落。

一天下午放学后，她打开自己的鞋橱，发现里面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上次去京都时拍的照片。她没想到长谷川竟然连这些照片也不愿直接交给她。她想，他们还要同班同学两年半之久，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何况，她必须承认，长谷川是早川高校里，她唯一的朋友，她实在是不想失去他。

浏览完全部的照片之后，她很快便发现，那张在桂离宫拍的合照并不在其中。她于是快步走出教学大楼，在校园里四处寻找长谷川，终于，在通往摄影部的林荫道上看到了他。

千叶大声叫道：“长谷川！”

长谷川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没有停下来，仍是继续朝前走

“你站住！”

长谷川踌躇了一下，终于转身站定，默默地望着她走过来。

千叶站在他面前，伸出右手：“上次的合照呢？”

“不好意思……那张没有冲洗出来。”

“骗人。长谷川，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不久前还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现在连话都不愿和我说了。你为什么对那件事这么**，有必要吗？”

“随你怎么想。那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关。”

千叶并不傻，听了他这句话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长谷川，我知道你不愿意自己被别人拿来和多田相比，可长得像多田又不是你的错……再说了，长谷川也是个优秀的男生，和多田相比，又哪一点逊色了？”

“你记得吗？有一次你说，我也很受女生欢迎……你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我和多田长得很像，所以才受欢迎的？”

“才不是呢。那时我根本就没看出来。在我看来，是因为长谷川有自己的特性，所以才受欢迎的，和长得像多田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也曾因为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多田而感到痛苦，那么，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我的痛苦。或者说，那种痛苦，我在十年前就已经感受到了。

读小学时，我和多田是同班同学。我和他第一次在校园里相遇时，不仅我们，周围的人也全都惊呆了，因为我和他就像是一对之前从没见过面的双胞胎兄弟。可是，虽然在外貌上这么相象，在表现上，却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相提并论，就好像电影里的龙兄鼠弟……”

“我现在都不敢去想，自己的小学生活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我和多田读了不同的国中，远离了他，才有机会喘口气，可仍然有人会继续拿我和在不同学校的多田做比较。我厌倦了这种比较，却又无能为力。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决定改变自己，于是戴上了眼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渐渐的，不再有人记得以前那个和多田很像的我了。

再后来，我抱着重新站在多田面前的决心，报考了早川高校，结果在学习和表现上我仍然是远不如他。不过，因为他是天才，我认命了。我只是想作为长谷川而存在，不想是别人的影子或者陪衬。尤其是千叶你，我忍受不了你把我当作多田的陪衬。”

“我没这么想，是你多心了。有这么相象的样貌却又不是兄弟，任谁都会吃惊的。如果因为我发现长谷川你长得像多田而使我失去唯一的好朋友，那就太惨了。”

这时，长谷川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对不起。这又不是你的错，我不该给你脸色看的。不过，我真的不希望千叶你也拿我和多田做比较。那样的话，我真是太不幸了。”

“是，是，我就当没看出来，行不行？”

“那不是太刻意了吗？”

“长谷川，你太挑剔了吧？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长谷川笑了笑，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要千叶怎么样，当下说：“对不起，令千叶你为难了。其实，我这种挣扎既可笑，又徒劳。只要是在多田的周围，都会被他的气息笼罩着，他就是这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不过，以前也许是恶梦，现在说不定是好事。”

“为什么是好事？”

长谷川摇了摇头：“无可奉告。”

“真神秘。对了，合照呢？”

长谷川从书包里取出那张照片，递给千叶。照片上定格的那一瞬间，他们对着镜头绽开了璀璨的笑容，实是青春无敌，绚烂无比。

“照得很好啊。还骗我说没有冲洗出来，原来长谷川也会说谎话。”

“是人都会说谎话的。对了，你不要参加社团活动吗？”

千叶看了看表：“糟了，已经迟到了。明天见吧。”她说完匆匆走了。

长谷川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林荫道上，才转身走向摄影部。

晚上练习结束之后，整理内务时，千叶看着在一旁擦拭篮球的多田，没有了通常的冷酷和傲气，显得安静而专注。这时，她觉得多田和长谷川实在是太像了。她想，造物主怎么会制造出毫无血缘关系，却又如此相象的两个人？

他们都绝顶聪明，异常优秀，就好像是一体的两面：多田是最极端的那一面，冷漠、孤傲，不合于群；而长谷川则是极复杂的那一面，温和、可亲，人缘极好。

不过，长谷川究竟是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还是后来他刻意把自己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从他之前说的那番话来看，应该是后者。如果真是这样，那想必是一个极痛苦的过程……

多田无意中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双手撑在拖把柄上，正出神地望着自己。他心念一动，扬手扔了一个篮球过去，正中千叶手中的拖把，那支拖把被篮球击中之后，脱离了千叶的手掉在了地上。千叶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到多田走过来捡那个球，忙说：“很快就拖完了。对了，多田，那个在网路上进行的电脑软体大赛，你一定是获得优胜了吧？”

多田伸出右手食指，熟稔地转着那个球：“到这个时候，才想到问我，是不是太迟了？”

千叶走到他身边：“对不起。多田，别卖关子了，结果到底怎么样？“

“你真的关心吗？”多田侧头看着她，淡淡地问。

“不关心我干嘛问你？虽然，在学习上你是我的劲敌；可在社团活动中，你却是我的队友。我倒是怕多田你真的根本不需要这种关心。你曾说，如果我不是篮球部的经理人，你和我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么说过吧？”

“我的确是说过。还有，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需要，你现在才关心也实在是太迟了，一点用处都没有。”多田说着把那个球投进了篮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