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沈府内宅异常的安静和谐。
老太爷的病日渐平稳,已经能够在下人的搀扶下出屋散步,面色也红润不少,让家里众人都放下心里的大石头。沈母依旧称病卧床,对家中一应事物都不管不问,晨昏定省也都一概免了,每天只呆在屋里养着,却也不见吃什么药。
沈青昊离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天天早出晚归的忙,也不知揣着什么心事,几日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让苏礼看得心疼不已,只能在晚饭和宵夜上绞尽脑汁地花心思,尽量给他做既好吃又营养的东西补身子,连带着自己也跟着吃了不少。
朝廷的科考如期进行,沈青原自然是没能参加,他被三老爷打得趴在炕上整整昏迷了三日,待到转醒的时候,科举早就已经结束。
沈家对外只说是三爷重病,无法参加科举,外面自然也有知情者传出只字片语的小道消息,不外乎就是花钱买了名额又不去,去了也考不中之类的闲话。
虽然沈府上下对此事都缄默不语,但关于沈青原为什么没去考试的传言,也是各种版本不一。
三太太一面心疼儿子,一面觉得自己这次丢人丢到家了,觉得随处都有人在背后笑话自己,哪里还敢出门,只说是要照顾儿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自家院子。
这样一来,苏礼反倒成了内宅最忙碌的人,除了要照应府内的一应事务,还要陪着严若双挑选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好在严若双虽说挑剔,但还还算照顾着苏礼的身子,也没提多少太过分的要求,左右不过是花银子,苏礼觉得能花钱买个安生,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也不是外人,都是本家亲戚,就当是给沈母和沈青昊撑脸面了。
逛街的过程她自己也没闲着,除了给自己买了些喜欢的物件,还备了两盒首饰和胭脂水粉,分别给苏禅和思小朵送去。
还有两日就要入宫,苏礼眼见东西都置办齐备,这日就命人都抬到严若双的屋里,二人一边翻看一边指挥着丫头们分类装箱。
严若双看着铺了一床一桌子的东西,忍不住皱眉道:“不过是进去选秀,几日的光景罢了,竟然需要准备这许多的东西。”
苏礼其实也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严若双能抱怨,她却不能开口抱怨,只笑着说:“这还是没让你带着洗漱用物什么的去呢,不然更加要多”
她见丫头们都手脚麻利,便也不再一直盯着,从身后的半夏手里拿过一个木匣打开道:“这里面是新打的金银锞子和金三样、银三样,还有些丫头们平时闲暇做的荷包络子,你一道带进去,说不定有个什么要打点的地方能用上。”
“表嫂,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还为我想得这样周到。”严若双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诚挚。
“傻丫头,说什么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管怎么说你还叫我一声表嫂,我怎么能不替你想。”苏礼停顿片刻又说,“宫里不比别处,规矩多、贵人多,所以遇事多容让,记得吃亏就是占便宜,凡事莫要强出头,别还没站稳脚跟就先给自己树敌。”
“嗯,表嫂放心,我明白的。”严若双点头应诺。
看着严若双精致的侧脸,苏礼心道,这么几日都没听见半点儿风声,自己也问过沈青昊,也没听说朝廷有什么在南边儿下手的动向,所以弄得苏礼都觉得,是不是老太太的消息搞错了。
“表嫂,你这么盯着我看什么呢?”严若双抬头就看见苏礼正双眼发直地盯着自己,忍不住觉得胳膊有些发凉,开口唤她问道,“难道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
“哦,不是,我不过是在想,瞧着妹妹这容貌,当初怕定是七仙女下凡投胎来的。”苏礼胡乱应了句。
“说句不怕表嫂笑话的话,我倒是宁愿自己生得平常些,家里也不用巴巴地盼着我能做个宠妃提携亲眷,能嫁个自己喜欢的人,就像你跟表哥这样,才真真的是羡煞旁人。”严若双的眼里涌起淡淡的愁绪,“这次若是可以,我只希望能够落选。”
“好了,左右都是命中注定,躲不过的,别想那么多,这两日好生歇着,到宫里去还不知能不能住的惯、吃得惯,别再染病才好。”苏礼探手轻捶着后腰,“我也是坐乏了,先回去了,你看看若是还缺什么短什么,赶紧打发人去跟我说。”
“表嫂快回去歇着吧,你现在可是两个人的身子,若是累着,我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严若双起身将苏礼送到门口,忽然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幽幽地说了句,“其实姑母就是那个一个人,别说是对媳妇,就是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也都如是,但并不是个有坏心的,表嫂莫要总为此吃心。”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苏礼瞧着严若双今个儿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就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你别自己乱想了,我三姐姐和小朵姐姐都跟你一道进去的,我也跟她们都打好了招呼,到时候她们会照应你的。”
回到自个儿房里,苏礼也是辗转反则,躺下也睡不安稳,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乱七八糟的梦,最后干脆睁开眼盯着帐顶发呆。
“半夏,奶奶睡下没?”帘子挑起,锦之探头进来用极低的声音问,“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苏礼猛地坐起身,“可问了是什么事?”
“说是南边儿来的,受人之托来送东西的……”
锦之的话还没说完,苏礼就一骨碌爬起身,半夏忙蹲下帮她穿鞋,她胡乱扯过件儿衣裳披着,起身问:“人呢?可请进来了?”
“没,那人说还有公务在身,只搁下了东西就走了,说是卫大人送给咱家爷的。”
“卫柏?”苏礼的眉头拧起来,卫柏若是要送什么,干嘛不直接送给沈青昊,却让人送到家里来给自己?还是送南边儿运来的?
“赶紧拿进来看看是什么东西。”苏礼生怕自己那不好的预感被验证,难道,会是什么恐吓包裹不成?但是为什么要打着卫柏的旗号送进来?
只见纸儿和笔儿合力,抬着两个用麻绳捆绑结实的坛子进屋,纸儿纳闷地说:“这到底是什么?怎么抬起来还咣哩咣当的?像是有水。”
“谁会大老远送两坛子水进京,肯定是卫大人送给咱们爷的酒。”笔儿开口反驳道。
“那……也不一定就是酒,说不准是……是蜂蜜什么的呢……”纸儿强词夺理道。
“你俩争什么,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苏礼催促道。
麻绳捆得极紧,好半天才算是拍开一个坛子的封纸,里面散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但却并不难闻,苏礼登时就分辨出来,这是酸笋?
半夏和锦之也都异口同声地惊呼道:“酸笋?”
锦之喜逐颜开地说:“这可真是太好了,定然是爷托卫大人捎回来的。”
苏礼却皱皱眉头,她不信沈青昊会为了自己想吃酸笋而去求卫柏,所以上前两步摸摸坛身,果然还有些沁凉的感觉,外面的麻绳都是湿的,肯定是用冰镇着一路运回来的。她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声道:“把坛子封了,我不想吃了。”
“奶奶……”半夏刚准备弯腰去捞几棵晚上做汤,被苏礼说得愣住,“您前两日不是还……”
“前两日是前两日,如今不想吃了,闻到那味道就不舒服。”苏礼的语气十分不耐烦,在屋内转圈踱了几步,又嚷道,“我说话都不好使了是不是?让你们收起来没听到啊?”
屋里的丫头见半夏都碰了钉子,谁也不敢再吭声,轻手轻脚地将东西都收拾起来抬下去。
苏礼沉吟半晌,开口吩咐道:“锦之,你现在去府找白棠,就说我要见卫柏,越快越好,让她帮我联系安排一下。”
傍晚在城东嘉怡阁的间内,苏礼站在窗边,没有听到脚步声,就直接响起了叩门声。
“请进”苏礼深呼吸一下,转身看向门口,“卫大人,好久不见”
“沈夫人找在下有何事?”卫柏的目光微微有些闪躲。
“只是想跟卫大人讨样东西吃”苏礼沉声道。
“哦?不知是何物?只要是卫某有的,沈夫人尽管开口。”卫柏的神情错愕,半晌才回话。
“最近十分想吃蜜汁炖鸽,不知道卫大人可舍得将那送信的鸽子给我尝尝?”苏礼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卫柏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沈夫人,这件事是圣上的意思,我也不够是奉旨办事,但在下保证不会对沈府有所伤害和图谋。”
苏礼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相信他的解释,身为皇上,对于武将世家有些监控措施也是正常,不过她还是冷笑一声问:“那圣上也让卫大人利用这眼线监视我不成?”
卫柏的面色一颓:“我……我也是无意得知的。”
“卫大人,也许你的线报还不是十分称职,他不知道我这两日已经不再想吃酸笋,所以真是劳烦您惦记了,两坛酸笋原物奉还,这匣银子算对大人的谢礼。”苏礼说着往桌上一指,转身就要离开。
“唉……”卫柏微微侧身想要让开门口的位置,但还是在苏礼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扯住了她的袖子道,“苏礼,你听我说……”
苏礼手中寒光闪动,手起刀落,自己后退两步。
卫柏手中只抓着被她隔断的衣袖,苦笑道:“苏礼,你总是喜欢践踏别人的善意吗?”
“善意?实在抱歉,我没看出卫大人有何善意。我乃有夫之妇,我家夫君与大人同朝为官,还望大人自重。”
“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听说你想吃酸笋,正好有熟人从江南回来,就让信鸽送信过去,帮你带回来两坛罢了……”卫柏解释道。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样于礼不合,虽说很是感激大人的关心,但这样的关心,不该用在我的身上,大人莫要忘记,自己也是有未婚妻的人,而大人的未婚妻,则刚巧是我的表妹。”苏礼语气不善地说,“还望大人多多把心放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不要只装着不该惦记的人。”
“所以说你并不是不明白我的心,你只是喜欢在上面用力地捅一把刀子,然后撒上一把盐,再狠狠地踩过去”卫柏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半夏和锦之一直都站在屋子的角落处,这会儿见卫柏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毕露的模样,都忙上前去想护着苏礼,生怕他突然发狂伤到主子。
“你的心?你的心从来都只是为你自己而长的,你有你要效忠的主子,有你要完成的使命,还可能有你隐忍不发埋藏在心里的复仇,我真没看出来你的心,哪里还有给我留出立锥之地?卫柏,不要在用你自以为是的感情来加诸在别人身上,我需要的是能在发生危险的时候把我护在身后的人,而不是在我受伤后才对我关怀备至的人,假装自己情深似海的。”
“我哪里不如沈青昊?难道你觉得他是一个能够保护你的人?”卫柏第一次在苏礼面前失去了风度,双手紧攥着拳头,猛地砸在面前的硬木桌上。
“你用不着跟我喊叫,的确,青昊可能没有你成熟沉稳,也许在处理事情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气的幼稚,但这只不过是你们彼此的生长环境造成的,并不能说明他不如你,而且若是他,也绝不会问出你刚才那样的话。”
苏礼说罢紧了紧身上的薄披风,虽然有些闷热,但她还是扣上帷帽,遮去自己全部的容颜,最后在迈步出门的时候,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其实,你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输了”
卫柏呆立在屋内,良久才回过神来,见苏礼已经走到楼下准备上马车,干脆翻身从二楼窗口跳下,沉声道:“严家已经被抄,主要家眷俱已押送入京,跟那两坛酸笋,是一起进城的。”停顿片刻,又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最后的那三个字,轻得刚刚出口就消散在晚风中,苏礼都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他说的,还只是自己的幻觉。
“奶奶,上车吧”锦之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嗯,锦之咱们回家,半夏你雇一顶轿子去新府,将这件事告诉爹娘,一定要亲口告诉。”苏礼在微凉的晚风中稍稍镇定了心神,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日,可如今看来,家里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回家后还没等下车,就见芷莲从门内冲出来道:“奶奶,老太爷找人来请了好几次,让您回来就赶紧到主院去。”
“可说了是什么事情?”苏礼掀开车窗的帘子问。
“没说,只说是要紧事,奴婢就也不好多问了。”芷莲微微垂着头,觉得自己十分没用,若是半夏或是锦之在,定然能问到许多有价值的信息。
“直接去正房。”苏礼在车上闭目养神,心里暗暗琢磨,难道严家的事情这么快就街知巷闻了不成?又或者,沈家也有自己的眼线网络,不知是不是他们得来的情报,那自己与卫柏见面的事情,也未必就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不止,直到锦之来挑车帘扶她下车,这才打点起精神,迈步进院就只见屋内乱做一团,丫头们都跟没瞧见她似的,脚下生风似的来来去去。
“这到底是怎么了?”苏礼伸手拉住路过自己身旁的丫头问,“出什么事了?”
“回大*奶的话,是表姑娘家里出事了,衙门来人要封了表姑娘的东西,太太与他们争执了几句,可他们的态度恶劣得很,如今硬是拉着表姑娘去收拾东西了。等奴婢门回过神来,太太已经倒在**不醒人事。”
“大夫可请了?”苏礼边快步朝里屋走去边问,“可打发人去告诉爷了?”
“大夫在里诊脉呢,还没来得及去打发人请爷回来。”那丫头很是乖觉地说,“奴婢这就去安排。”
苏礼点点头表示赞许,脚下片刻未停地来到内间,只见沈母躺在炕上,大半个身子木头似的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僵直着,面上的肌肉也已经不听使唤,嘴角歪斜得厉害不说,还有些闭合不严,床边跪着的丫头不时要替她擦去流下来的口水。
大夫的手终于从沈母的腕上拿起来,不置可否地说:“贵府哪位能主事地跟我去拿方子?”
“大夫这边请,我跟您去,我是病人的儿媳。”苏礼跟着大夫的脚步出了内勤,这才轻声问,“大夫,婆母这可是中风?”
“正是风邪之证,原以为若是发病急,应该会较为轻微,休息一段时间还是可以恢复的,但看沈夫人如今的气色,怕是要长期卧床修养,不能生气着急,放是长寿之道。”
“多谢大夫指点,还请大夫开方子,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嘱咐让病人按时吃药。”
刚打发丫头拿着方子出去抓药,念瑶忽然笑着轻移莲步进屋道:“呦,今个儿这儿可真是热闹啊都忙活什么呢?”
苏礼眼角都没瞥她一下,继续跟面前两个丫头嘱咐道:“你们去药房抓药,然后回来你俩一起盯着熬药,莫要走开,熬好后赶紧端来给太太服用,中间不许出差错,不然仔细我怎么收拾你们”
苏礼在这边吩咐完,见两个丫头领命下去了,又转身朝内间走去,直接把念瑶当作空气。
“大*奶,这眼里没人儿啊?”念瑶在后面阴阳怪气儿地说。
“我们奶奶眼里自然有人,但是没有那种自以为是人的”纸儿一直跟在苏礼身旁跑前跑后,这会儿见这念瑶不住挑衅,忍不住开口讽刺道,“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就是方姨娘见到我们奶奶,那也得上来行个半礼问声好,有人倒好,直挺挺地站在哪儿,要不是一脸的奴才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瞧见谁家主子了呢”
念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地变换了几次,最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别仗着你主子有身份,就张狂的不知道骨头几两沉,我在沈府伺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是吗?那念瑶妈妈,纸儿这厢有礼了,不知道妈妈资格这么老,刚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让妈妈莫要见怪。”纸儿故意在“老”字上用了重度,并且一口一个妈妈地叫,把哥念瑶气得浑身直颤,抬手指着纸儿的鼻子骂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你们主子平日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是吗?”
她们在外头吵闹的时候,苏礼正在屋里看沈母,见她口歪眼斜不能说话,却双眼紧盯着自己,目光中露出恳求之色,手还不是很灵活,探了几下才抓住苏礼的手,在她手心儿里画了两个“又”字。
苏礼这才想起来,刚才似乎那丫头说,衙门来人去抄严若双的东西了,登时起身道:“娘,您是惦记若双表妹?放心吧,我这就去瞧瞧,管他是什么衙门的,也不能随便在咱家撒野。”
她一出门见纸儿还在跟念瑶吵个没完,皱眉斥道:“纸儿,真是闲着你了是不是?少跟那些个不懂规矩的人说话,仔细别学坏了去”
“是,奶奶,奴婢知错”纸儿得意洋洋地朝念瑶飞了个眼波示威,跟在苏礼身后朝严若双住的跨院走去。
念瑶在她们离开之后,收起了面上刚才羞恼交加的神色,露出冷冷的恨意,盯着苏礼的背影,只动嘴不出声地说:“用不着你现在猖狂,你且等着,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珠围翠绕》——人闲猫无事——任凭谁机关算绝,这正室之位只非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