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
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
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
两人走到厅上。
何惕守道:“师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们。”
袁承志点了点头。
这时程青竹、沙天广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
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
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
众百姓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
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哪得不成大事?”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
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
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
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
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
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刘芳亮、田见秀等人一时俱到。
众人执手言欢。
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
李岩过去低语几句。
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袁兄弟过来。”
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马前。
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
袁承志连忙拜谢。
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
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
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
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
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
李自成投鞭大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
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
李自成拊掌大笑。
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
李自成转头对袁承志道:“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一惊。
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
一人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裤,左脚**,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
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
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甚么勿伤百姓一人。
要是你早知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
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
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
把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
洪胜海应了。
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
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
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
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
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
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
李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来。
李自成问道:“你家为甚么会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
李自成笑道:“原来小小孩童,倒也明白。”
随即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
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那可更惨得多了。”
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
袁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
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哪会乱杀人。”
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
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
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
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
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
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
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
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爱惜百姓。
我军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
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
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
封你甚么王?嗯,你父亲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
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磕头谢恩。”
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
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
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
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
袁承志道:“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
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
这孩子十分倔强,决计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
不如除了,以免后患。”
李自成踌躇道:“这也说得是。
这件事你去办了吧。”
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哪里。”
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里养伤。
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
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甚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
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个太子,还求大王饶了他性命。”
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
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
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小舅子来啦。”
袁承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
刘宗敏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
我封你为三品果毅将军吧。”
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
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愿为官。”
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甚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加禁止的了。”
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头,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虽是不小,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机会吗?”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
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了?连皇帝都要做呢。”
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
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
袁承志心想:“这许多闯军在这里干甚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
袁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师父。”
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涌而出。
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你……你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
大家误会,老兄莫怪。”
那军官愤愤的道:“误会!哼,你瞧,你徒儿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
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首。
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就放火烧屋子。
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
混帐王八蛋,你们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分别了?”说着一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
袁承志走进厅中。
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的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占住民房,**掳掠,无所不为。
袁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
我亲眼见到大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
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令禁止。”
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
袁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京城里老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
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声大震。
袁承志等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
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
袁承志道:“当真是权将军吩咐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
袁承志心想:“我若不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不可胡作非为。”
便点头道:“好!我同你去便是。”
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绑。
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
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
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辩。”
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
权将军指明要这人,把她带了去。”
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
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权将军要我去干甚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
崇祯的公主,自然归权将军所有。
快乖乖的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
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
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哪有这么多啰唆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
你说我去是不去?”袁承志倒是难以回答。
但见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
何惕守只是格格娇笑,并不动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
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
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反了,反了。
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
群雄到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同中进退不得。
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曲直。”
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
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
袁承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
进得宫来,只见殿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
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李自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
大王不过封了你一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刀拔出一半,啪地一声,又送刀入鞘。
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掳掠,一概斩首。
在下见到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
刘宗敏冷笑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
我们会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甚么居心?”袁承志道:“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
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姓。
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道。”
袁承志默然不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来来来,你们两个干一杯。
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吃醋。
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会你自己去拣便是。”
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
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罢。
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
袁承志一听,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
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发脾气。”
袁承志一惊,忙躬身道:“属下不敢。”
忽听得丝竹声响,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
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光映到她脸上,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袁承志自练了混元功后,精神极是把持得定,虽与阿九同衾共枕,亦无非礼之行,但此刻一见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动:“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只听她莺声呖呖的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那崇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
你把这娘儿赐了给我罢。”
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圆是镇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
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刘宗敏听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陈圆圆,骨都一声,吞了一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两响,又有人酒杯落地。
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圆圆的丽容媚态,竟是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便去抱陈圆圆的腿。
陈圆圆一声尖叫,避了开去。
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
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凑到陈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
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
一名将军哈哈大笑,说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指,一步一步的向陈圆圆走去。
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
宋献策,你带兵看守。”
宋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慢慢归座。
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
一人说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
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对众将官的丑态全没放在心上。
李岩走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
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
刘宗敏冷笑道:“吴三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脑儿都垮了。”
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
他若投降,那是识好歹的,否则的活,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李岩道:“大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家大事的时候。”
李岩只得道:“是。”
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一切小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
袁承志点点头。
只见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了罢,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而入。
众将一哄而散。
袁承志随着李岩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
四人刚转过一条街,便见数十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
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
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
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
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
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又好得了甚么?满腔热望,登时化为乌有。
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
众尸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
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李岩也是悲愤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掳掠不可。”
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
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道:“制将军,大王已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
请将军明天来吧。”
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年,有事求见,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见。
你再去禀报罢。”
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脸惊惶之色,颤声道:“大王大发脾气,说小人若是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的脑袋。”
李岩道:“好,我便在这里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
对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
袁承志道:“我在这里陪伴大哥。”
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挂念。
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
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了。
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午时已过,李自成始终不出来。
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是十分焦急。
眼见日头偏西,已到未时,忽见宋献策推门进来,说道:“李将军,袁将军,两位怎么在这里?”李岩道:“我们求见大王,卫士说道大王召见。
可是从清早直等到这时候,大王始终没出来。”
宋献策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诸将集议,却让两位在这里苦等。”
李岩惊道:“却是如何?”宋献策道:“牛金星那厮不断在大王跟前说你的坏话,也说我的坏话。”
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么坏话好说?”宋献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是‘十八孩儿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
十八孩儿,拚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有天下。
愚夫愚妇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
李将军可还记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劳啊。”
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孩儿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将军!”李岩心头大震,当即站起。
他知自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宝座。
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担心。
不过今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军、张将军、谷将军、罗将军他们,众口一辞的都说制将军自鸣清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涉。
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鸣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大志。”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
宋献策道:“我为制将军分辩得几句,众将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
我气不过,就出来了,听宫门口卫士说,两位将军在此,因此过来瞧瞧。
大王此刻心中不快,两位不必等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
宋献策叹道:“咱们虽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未降,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
但今日诸将大会,除了编排制将军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户,要他们献出金银财宝。
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
三人相对叹息,出宫而别。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是极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
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
只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
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军师的主意。”
两人默默无言的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
李岩道:“兄弟,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为臣尽忠,为友尽义。
我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
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
袁承志道:“正是。
兄弟是做不来官的。
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饮酒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