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问题是我能行吗?”

“归根到底在你自己得努力。”张士贵说，“好好干吧，我还有一届任期，你的时间就这么多。只是……”

“什么?”

“有朝一日跟何云天打交道，你得格外小心，别让他给绕进去。”

“对我还不放心?”

张士贵苦笑，不是万不得已，他怎么会肉包子打狗?说到底，他是为尹芙蓉着想，也是对她用情所在，没人教没人庇护，天晓得她能惹出多大乱子!

陈红是在人民广场一个自发的劳务市场上发现冯怀德的。

人民广场是个巨大的街心广场，周围有八条街道向四外辐射。广场上无论春夏秋冬都聚集着各类闲散人等，有摆地摊卖小食品、卖饮料的，有吹拉弹唱自娱自乐的，也有一个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木工、瓦工、电工、力工，门类齐全，服务方向是这座省会城市方兴未艾的家庭装修，成员以外地民工和少量本埠周边农民为主。

陈红家住在城东，每天上班都要经过人民广场。第一次看见冯怀德她以为认错人了，因为距离较远，又急着上班，便骑着自行车匆匆赶路了。第二次认准了，她看到方桂荣的丈夫和一群卖零工的坐在马路牙子上等雇主，心头愈加纳闷起来——老冯是施工六队的架子工，专业捆绑脚手架，而且据陈红所知他的单位正在黄河路紧张施工，他跑这儿干吗来了?

这天是个阴雨天，从早晨开始牛毛细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陈红没骑车，坐在公交车上又一次看到冯怀德，当时他好像正和几名农民打扮的力工同雇主讨价还价。这一次陈红忍不住了，请假跑去菜市场告诉给方桂荣。

方桂荣大吃一惊，老冯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饭盒早晨都是她给装好，根本没看出异常，也没听他说什么。经陈红提醒，她才猛想起：老冯已经两个月没往家交工资了。于是慌忙把生意托付给旁边的摊主，抱起孩子和陈红赶往人民广场。

雨还在下，没找到活儿干的零工们纷纷躲在树下、伞下吃自带的饭盒。冯怀德独自一人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铝饭盒发呆。当两双脚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冯怀德顺脚往上看，手上的饭盒掉在了地上，白米饭撒了一地，还有几块咸菜。老冯想忍没忍住，当场哭了。

老婆陪他哭。娇娇不明就里，也跟着一起掉泪。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都没吃饭。老冯断断续续才说清，下岗的理由是施工队即将全面使用钢脚手架，老冯年龄大了，没有培训价值，另一个原因是近几年陪孩子看病请假太多，便顺理成章很有说服力地占据了施工六队下岗指标中的一个。

“按政策，双职工在本系统应该必保一个呀？”方桂荣问。

“王忠诚说了，你是自动离职，不算下岗职工，所以……”

“妈妈，什么叫下岗?”娇娇问。

方桂荣想了好一会儿，告诉女儿就是以后不用上班了。娇娇一听乐了，爸爸不上班，正好在家陪自己玩、学习，以后再也不用跟妈妈去菜市场睡纸箱了。

“爸爸，是真的吗，你以后天天在家陪我?”

冯怀德说不出话，抱过女儿又流出泪来。

方桂荣站在窗前，看到外面的雨似乎下大了，闪电裹挟着闷雷滚滚。想起此前尹芙蓉到菜市场的造访和她说过的话，方桂荣不用动脑子就知道是谁干的——王忠诚是老冯所在施工六队的头儿，而公开的秘密是他曾是尹芙蓉多年的情夫。

“桂荣。”哄孩子睡下，冯怀德搂住妻子瘦削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招惹的……”方桂荣满怀愧疚地靠在丈夫怀里啜泣起来。

“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冯怀德叹息着，“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没意见。大不了卖零工，或是跟你去卖菜。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方桂荣哭得更厉害了。

早晨起来，方桂荣已经到批发市场上菜去了。冯怀德弄好饭去叫女儿，这才发现娇娇怎么也叫不醒。他不知道，懂事的娇娇替爸爸难过得一宿没睡，身体过于虚弱才导致休克的。

慌忙送到肿瘤医院，医生都不忍把冰冷的听诊器贴到娇娇瘦骨嶙峋的小胸脯上。

“你女儿情况不妙，需要留院治疗。先去办住院手续吧。”

“孩子放这儿行吗，我回家取钱。”

娇娇是肿瘤医院老患者，不少医护人员都认识。医生说给孩子输上液很快会苏醒，让老冯放心去张罗钱。

出了门冯怀德才想起，家里并没有钱，仅有的一点儿在方桂荣那儿充当小本生意的流动资金。住院押金要几千块，哪儿掂兑去?想着想着，汗就下来了，出了医院大门不知朝哪个方向走。

问题还在于他犹豫得不是地方，恰在十字路口马路中央的斑马线上，交警的喊声、刹车声令精神恍惚的冯怀德充耳不闻，一下子被一辆大马力摩托车掀到半空中。

落地时他都没觉得疼，脑子里想的仍是女儿的住院押金。

罗正民在单位听说方桂荣的爱人出了车祸，下班后直接赶往肿瘤医院。

在住院部骨科疗区走廊，他见到了几个建材商店职工，中间是方桂荣和一个手提摩托头盔的小伙子。经打听，罗正民始知小伙子是肇事者，还多亏了他，就近就地把挨撞的冯怀德送到肿瘤医院。

“大姐，不管怎么说，人是我撞的，这点心意请一定收下。”小伙子把一沓钱愣往方桂荣手里塞。

方桂荣坚辞不受，认为责任不在他，是老冯不小心闯红灯。

罗正民用目光和方桂荣打过招呼，推门进了病房。这是一间多人大病房，有十几张床。患者不多，冯怀德的床在门口，一条腿打着石膏在做牵引。

“别起来别起来，伤哪儿了？”

“胫腓骨干开放性骨折，胳膊和脸上是皮外伤。拍片子了，不算严重，个把月的事儿。”冯怀德一脸轻松地说。

罗正民心里嗟叹，这一家人真是祸不单行啊。

“没啥大不了，我和桂荣扛得过去。”冯怀德仍不在意地说。

坐了一会儿，罗正民趁老冯不注意，悄悄把事先准备好的500块钱塞到枕头底下，说上楼看看娇娇去。门口的人都已经散去了，只有陈红在。尽管心里不愿意，陈红还是陪他上了楼。有那次罗正民劝举报人收手，陈红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娇娇住在血液科疗区。陈红和罗正民来到门口，刚好听到方桂荣和女儿在说话。

“娇娇还难受吗？”

“大夫给我打了针，好多了。爸爸呢?”

“爸爸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