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晓庄 念陶师[1](1 / 1)

1927年秋天,我们还不到二十岁,听说陶师行知先生在南京和平门外北固乡创办了一所晓庄学校,试验乡村教育的理论和实施办法。它的理想和措施,均富有革命性。它不但一反传统的士大夫教育,而且融会了世界各国的进步教育理论,借以改造我国教育,使之在农村扎根、发展、普及。

晓庄学校不收学杂费,学生志愿入学后,一切要靠自力更生的奋斗精神和锲而不舍的进取毅力,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因此,有志于乡村教育的青年,均风起云涌地奔往晓庄申请入学。

晓庄学校每学期招收师范生和大学生若干名,没有严格的学额限制。在中学或师范肄业的学生,可申请入师范部;在大学肄业或已从事教育工作若干年者,得申请入大学部。完全按照个人的志愿和学历来参加甄选入学,没有其他的法令来加以限制。

我约了几位志同道合的青年一同前往。我们由南京和平门车站下车,雇乘马车,经过迈皋桥、佘儿岗两个小小的集镇后,一路上便可以看到一块块整齐排列在路旁的标语牌,上面写着引人注目的信条,就我记忆所及,略举如下:

(1)我们深信,教育是万年的根本大计。

(2)我们深信,教育应当培植生活力,使学生向上长。

(3)我们深信,教育应当把环境的阻力化为助力。

(4)我们深信,教法、学法、做法合一。

(5)我们深信,健康是生活的出发点,也就是教育的出发点。

(6)我们深信,师生共生活、同甘苦是最好的教育。

(7)我们深信,教师必须学而不厌,才能诲人不倦。

(8)我们深信,应当运用困难,以发展思想及奋斗精神。

(9)我们深信,乡村学校应当作人民的朋友。

(10)我们深信,乡村学校应当是改造乡村的中心。

(11)我们深信,乡村学校要用最少的经费办理最好的教育。

(12)我们深信,全国小学教师,如能人人对儿童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必能为民族创造新生命。

……

通过了这些标语牌之后,依然找不到晓庄学校明确的校址。只记得在佘儿岗附近的大道上有一个高大的牌楼,上面题着“晓庄学校”四个大字,巍然矗立,十分有气魄。进入此门,一路上只见岗峦起伏,绿野平畴,所见不像是学校,又处处都像是学校。再往前走半里许,则四山环抱,别有天地。一幢幢的校舍,星罗棋布,其间还夹杂着疏疏落落的几处农庄。行行重行行,才真正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学校。当我们走进迂回曲折的校区通道时,在每一个醒目的地点又看到不少大型的标语牌,上面书写着陶师手撰的教育名言:

(1)小的乡村与大的世界沟通。

(2)社会即学校,生活即教育。

(3)以教人者教己,在劳力上劳心。

(4)以宇宙为学校,奉自然作宗师。

(5)认清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办好教育;发明工具,制造工具,运用工具,是真文明。

(6)我们要虚心,虚心承认一无所知,一无所能;我们要学习,学习到人所不知,人所不能。

(7)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8)从野人生活出发,向极乐世界探寻。

(9)镰刀到处无荆棘,锄头底下有自由。

(10)乡村学校应做乡村生活的灵魂。

我们看到了这许多教育的信条和名言警句,好像醍醐灌顶,顿时拨开了我们的思想迷雾。我们感觉到过去局限于一个农村,或一个镇的小天地,所受的教育,只知死读书,读死书,根本不知生活教育为何义,更不知社会和学校有何关系,尤其教师对国家和民族所负之使命,竟有如此之重大!我在新奇中,深深地感到欣然。

在办理入学手续时,看到了许多年轻人和中年人,有的是中学生,师范生,有的是大学毕业生,或肄业生;但绝大多数是从事教育工作多年,或干过省、市、县教育行政工作的,更有些人是辞去了教育局局长、科长,或中小学校长而专门来此参观学习的。那种有志于改造乡村教育的热潮,激发了我们的热情,坚定了我们的信心。我们**满怀,憧憬着我国未来乡村教育蓬勃发展的远景。

办完申请入学手续,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我们和其他应选的许多朋友,由三位先生——也不知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同学,分别引导我们到劳山下的几个农村去。在我们集合的时候,他们说:“学校里目前没有女生宿舍,附近又缺乏旅馆,只好请你们暂在农家寄宿。没有床,学校备有木板,请你们到劳山前各搬两块木板来搭床。至予晚膳,学校已准备妥当,六时半开饭,希望各位按时到食力厅就餐。”我们查看了农家,勉强说得上是两房一厅,正房是主人的卧室,另一间是孩子们的住屋兼作储藏杂物和粮食的仓库。我们寄宿的处所,只有利用客厅的四角空位。厅后是牛棚、羊栏、鸡舍,杂乱无章,秽气熏天。老实说,乍来的人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但我们过惯农村生活的人,并不为奇;大家和主人交谈了一下,就去仓库搬来木板,用砖头和木柴搭成一张小床,再打扫一下卫生,整理一下环境,各人已是汗流浃背了。这样,别说来自大城市的公子哥儿们吃不消,要惘惘然而去,就连我们劳动惯的人,也感到有些困惑和疑虑。然而,这正是学校考验我们的第一课呀,也许是愿为乡村教育开辟道路的第一步吧!

凡是踏进晓庄大门的同志,是地主出身的就要忘却自己是地主;是阔少爷的,就要放下阔少爷的架势;是小姐或少奶奶的,就要摆脱小姐少奶奶的姿态;自以为是人上人的,再也不许耍起以前的威风。我们看犁宫(大礼堂)前的两根大柱上写着一副对联:“和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功夫。”这不是勉励大家要和农民做真正的朋友,才能向农民生活好好儿学习吗?如果不愿或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那么干脆及早告退。

晓庄入学甄选的程序:(1)智力测验;(2)作文一篇;(3)劳动服务;(4)五分钟演说;(5)口试;(6)体格检查。我们除了作文未感到困难外,别的课目都有些费脑筋。比如,劳动服务只是锄地一方,运砖五十块,我们又是生长在农村的年轻人,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但锄地有锄地的架势,运砖有运砖的方法,要符合要领就有些困难了。再如智力测验虽说只是常识测验,当时对我们来说,却是个新方法,新课题,而且说做就做,说停就停,不让你有思考的余地,就有点儿手脑不能配合的苦处。至于五分钟演说,就伤透了大家的脑筋。讲题是临时抽签决定的,内容有社会问题,家庭问题,教育问题,时事问题,自然科学问题,农村生活问题,婚姻制度……抽到哪个就讲哪个。有许多人坐在台前听讲,有几位老师坐在台下评分。我们那些年轻人,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前作过演讲,因此抽到讲题便登台演讲,真如大难临头,不知所措。

此外,在劳动服务考试中,就有不少人不知如何用锄,如何同时搬运十块土砖,笨手笨脚,力难胜任。

中国以往的教育,是士大夫教育,所谓学而优则仕。他们读书的目的既然是为了做官,就要有做官的一套所谓学问,于是便向故纸堆里去钻,去啃,变成了蛀书虫。颜习斋先生曾把读书比作“服砒霜”。可是他们耗尽心思气力,到头来却成了手无缚鸡之力,不辨菽麦的书呆子。士大夫教育,与生产劳动脱节,书读得愈多,愈看不起劳动人民。他们虽然生长在农村,反轻视农事,瞧不起农民,甚至竟成了鱼肉乡里,骑在农民头上的老爷。这种士大夫教育,是陶师所深恶痛绝的。

陶师当年放弃了南京东南大学教务长的职位,穿着草鞋下乡来办晓庄学校,就是针对当时乡村教育普遍存在的弊害。他创立了“生活教育”的理论。他认为,生活教育是生活所原有,生活所自营,生活所必需的教育。教育的根本意义,是生活之变化,生活无时不变,即生活无时不含有教育的意义。他认为,生活的面很广,并非平时所指的衣、食、住、行的教育,而是过什么生活,便是受什么教育。过好的生活,便是受好的教育;过坏的生活,便是受坏的教育;过有目的生活,便是受有目的教育……总之,生活教育的线很长,它与生俱来,与死同去;出世便是启蒙,进棺材才算毕业;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学不了。他认为,举凡个人的思想、言行,家庭生活组织,国家救亡图存,国际政治动向……均属于生活教育的范畴。

陶师对生活教育的特质,曾明示下列各点。

(1)生活的——传统的教育,要有钱,有闲,有面子的人,才有书念。无钱,无闲,无面子的人,怎么办呢?我们要从生活的斗争里钻出真理来。“生活与生活一摩擦,便立即起教育作用。所发生生活的火花,亦即是教育的火花。”

(2)行动的——“行动是主导的生活。”为行动而读书,在行动中读书。“人类与个人吸取知识的妈妈是行动,行动产生理论,发展理论”。

(3)大众的——“少爷小姐有的是钱,大可以为读书而读书,这叫作小众教育。大众只可在生活中找教育,为生活而教育。当大众没有解放之前,生活是大众唯一的教育,并且大众必须联合起来,才有生活可过,才有教育可受。”

(4)前进的——“有生活即有教育,但同在一个社会里,有的人过着前进的生活,有的人过着落后的生活。我们要用前进的生活来引导落后的生活,要大家一起来过前进的生活,受前进的教育。”

(5)世界的——“学校里既不许我们大众进入,那么我们只有承认社会是我们唯一的学校了。马路、弄堂、公园、乡野、工厂、店铺、监狱、战场……凡是生活的场所,都是教育我们自己的场所。那么,我们失掉的是鸟笼,而得到的倒是伟大无比的森林了。”

(6)有历史联系性的——“第一,人类从几千年的战斗中所得到而留下来的宝贵的历史教训,我们必须用选择的态度来接受……必须把历史的教训和个人或集体的生活联系起来……第二,为着争取大众解放,它必须要争取中华民族的解放。为着争取中华民族的解放,它必须教育大众联合起来解决困难……”

陶师对生活教育的原理,除了提出以上的解释外,还给予我们以生活战斗的武器,即生活教育的方法——“教学做合一法”。

在教育界中,从前只有教授法的名称,先生教,学生学。“教”是属于先生的专业;“学”是学生的本分。先生耻于言学,学生不敢说教,于是教学便分了家。因此,教不根据学生的需要,学不根据生活的需要,只以书本为转移。

陶师于民国七年在南高师的校务会议上,主张以“教学法”来代替“教授法”,但因阻力太大没有通过。

民国十一年颁布新学制,陶师“教学做”的理论已经成立了,但是“教学做合一”之名尚未出现。他进一步主张“事怎样做,就怎样学;怎样学,就怎样教。教的法子要根据学的法子,学的法子要根据做的法子。”若“不在做上用功夫,教固不成为教,学也不成为学”。于是可见,“教学做合一”的理论,早告成立。

“教学做”是一件事,不是三件事。先生在做上教,学生在做上学,均以做为出发点。比如,“游泳是在水里做的事,便须在水里学,在水里教。”再如,“为种稻而讲解,讲解也是做,为种稻而看书,看书也是做。这是种稻的教学做合一。”“先生拿做来教才是真教,学生拿做来学才是真学。”“一个活动,对事说是做,对己说是学,对人说是教。”先生教什么而找参考书,学生学什么而找参考书,此之谓用书,而非死读书、死教书,亦即非以书本为转移了。

上面略谈了晓庄教育的革命理论,现在再来谈谈晓庄的环境和生活实况。晓庄原名小庄,陶师办校后改称为晓庄。晓庄,有使村庄破晓,使村庄觉醒的意思。它仅有象征性的校门,并无围墙。附近二三十里的山区和平原,尽属学校教育活动的范围。在晓庄,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谁是农民。全校师生都穿着短褐草鞋,有的人在田中耕耘,有的在菜圃施肥,有的在河边担水,有的在厨房烧饭炒菜;还有的人在办公室办公,在犁宫听讲,在书呆子莫来馆看报,在会议室集会研究;还有的人在民众茶园报告时事、说书、对弈、猜谜或者讲笑话;还有的人在中心小学、幼稚园指导小朋友做各种活动;还有的人上山伐木砍柴……伐木砍柴的是农民吗?不尽然;演讲或办公的是老师吗?不尽然;读书讨论的是学生吗?不尽然。我们只觉得:学校与社会打成一片,师生与农民打成一片,老师和学生打成一片,生活与教育打成一片。总之,处处是融成一体,人人是满面春风,整个的北固乡充满了生活朝气,整个的晓庄呈现着毅力、活力。我们深深地感到:晓庄学校,是一个农村,是一个社会,是一个家庭,是一个大学校,其大无比;其理想的教育之光,将放射到我国一百万个农村去……

晓庄的校舍,多数是由导师朱葆初先生设计,师生与工人一起动手建造的。以茅草为顶,以泥土做成的巨形砖块砌墙,外面抹上石灰,一色金黄的颜色。房舍分别建筑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外形各异,用途亦都不同。中外来宾参观之后,都说非常经济、实用、美观,而我们也觉得这些房舍与农民的住屋配合得很协调。我们还清晰地记得,在建造这些校舍时,都是由吕镜楼老师担任总工程师。到1928年,已建成的校舍有:犁宫(大礼堂)、桃花村(女生宿舍)、食力厅(膳厅)、书呆子莫来馆(图书馆)、科学馆、美术馆、工厂、中心小学、中心医院、晓庄幼稚园、农场。其他如浙江馆、安徽馆、江西馆、湖南馆、河南馆,均由各省捐款建成的。另外的一些是利用当地的庙宇、祠堂改造而成的。如尧化门中心小学、万寿庵中心小学、和平门中心小学、吉祥庵中心小学、迈皋桥中心小学和特约的燕子矶中心小学、燕子矶幼稚园……至于冯村和五柳村,是由当时国民党的军政部部长冯玉祥将军捐建的。五柳村是陶师的眷舍。冯村是冯部长的郊区住宅,他有时来住一两天,和我们共同生活,依然过着西北军时代的生活,毫无做官的架子。

至于教学设备,如科学仪器、体育用具、中外图书、医药器材、电化用具……都比较齐全。这些设备的来源,大都是由国内国外的机关、厂商和热心教育的人士捐助的,由专家负责指导使用和保管。

晓庄学校为了要改进北固乡的农业,积极改良品种,增加生产,并提倡畜牧事业,于是成立了农牧生产推广部。除由学校农艺组师生经常实验、宣传、指导推广外,并特约金陵大学、中央大学农学院的师生下乡协同指导,颇有成果。

为了保护师生及农友的健康,设立了晓庄乡村中心医院,为农民种痘防疫,免费治疗,供应药品。还组织卫生宣传队,向农友宣传讲求卫生的重要。医院还特聘助产护士,为农妇接生。

陶师为了开启民智,扫除文盲,又提倡“小先生制”。晓庄中心小学的小朋友本着即知即传人的教育方针,每天放学回家要教会祖父母,或父母三至五个字。陶师要次儿陶小桃教祖母认字,不到一年,老祖母也能读浅近的书报了,社会上传为美谈。后来还在各中心小学开办民众夜校,妇女识字班,并且利用一切公共场所,如茶园、民众集聚的中心地点,进行识字教育。此外,还开展各种活动,如对弈、说书、演讲、演话剧、体育活动……来丰富农友们的文化生活,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和生产的积极性。

写到这里,我们还想说一说晓庄的日常活动。

寅会——在每天的寅时举行,盖取“一日之计在于寅”的意思。每天举行寅会时,天刚蒙蒙亮。住在农家的我们一群男生,天不亮就要起床洗漱,否则就会迟到,影响整体的活动。主席田校长、生活指导部主任或同学轮流担任,记录由同学轮流负责。寅会一开始,先由主席报告当天要做的大事,以及外面来的函电内容。每周,校长得在寅会上做一二次精辟简要的演讲。我们记得,陶师有几次演讲的题材都是涉及普及农村教育的,现简略转述如下。

(1)提倡乡村夫妻学校——陶师说,中国约有一百万个农村,每个农村的规模不甚大,有的聚族而居,村庄不大,因此学龄儿童不会太多。从现状来看,乡村小学大都是单级的初级小学,即一、二、三、四年级合在一个教室上课。一个县能办十个完全小学的,实在少之又少。他说,如能照着我的理想去实行,一百万个农村,即要办一百万个乡村小学。没有建校舍的经费,可以利用乡村的祠堂或庙宇为校舍;没有设备,可以要小朋友自带桌凳。我们只要能和农民交成朋友,为他们的孩子服务,他们自会帮助你解决困难问题。教师能和农民真诚相处,学校就能成为社会的中心,教育就能发挥改造农村的作用。这样的学校,没有工友,也没有职员,校长每天处理校务、课务以及其他社会活动。校长的工作是很繁重的,最好是夫妇俩合作办学。这样,在工作上,可以互相帮助;在生活上,可以彼此照顾。因此,我提倡办乡村夫妻学校。说到这里,陶师念了他自己写的村魂歌:“男学生,女学生,结了婚,做先生。哪儿做先生?东村或西村,同去改旧村,同去造新村。旧村魂,新村魂,一对夫妻一个魂。”

这首歌词,后来由陶师的老朋友赵元任博士谱写了曲子,我们同学彼此唱和。有的同学奋志力行,居然相互找到对象,共同下乡办学,掀起了教育革命的热潮。

(2)积极培养一百万个乡村中心小学校长——陶师说,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他说,说说是很容易的,做起来可就不容易了。我发起办晓庄,就希望有个好的开头。我国人口,现在大家说有四亿五千万,而农民的人数就占了85%以上。如果忽视农民的地位,即忽视建国的基础。我深信,乡村学校是改造农村的中心,而乡村学校的校长,又是改造乡村的灵魂。中心小学校长必须具备——劳动的身手,健康的体魄,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趣,以及改造社会的精神。

陶师每次讲话,都非常感人。我举两个实例,作为追念他宏伟的志向,圣洁的心灵。

寅会前,照例要唱几首歌。其中以《锄头歌》和《镰刀歌》唱得最为响亮。《锄头歌》实际上是晓庄的校歌,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深。每当我们唱起“手把个锄头锄野草呀,锄去了野草好长苗呀,咿呀嗨,咿呀嗨,锄去了野草好长苗呀,呀嗬嗨,咿呀嗨”的时候,顿然热血沸腾,一股革命的力量便油然而生。直至现在,犁宫拂晓的歌声还在鼓舞着我们前进,每念及此,便憧憬着农村生活,似乎又置身在祖国大自然的田园之中。

寅会后,便是早操。内容有国术训练、跑步运动……各人自行选择,分组锻炼。晓庄的早操人人参加,大家非常起劲,对促进师生的健康起了很大作用。

早操后略微休息,师生便集合到食力厅早餐。陶师把餐厅定名为食力厅,意在勉励大家要自食其力。他曾写了一首自立歌:“吃自己的饭,滴自己的汗,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汉!”陶师并感慨地说:“我国目前的教育制度,不但不适合社会需要,也不合乎我国的国情。最明显的事实,是教人离开乡村往城里跑,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教人羡慕虚荣,看不起农民,教人卑视农村的朴实,向往都市奢靡,教读书人爱享受,养成少爷小姐的脾气,无异替社会造成高等游民。”

每天早餐后,便是整洁活动的时间。举凡庭院、场地、花园、通道、走廊、厕所、浴室、蓄水池,以及室内的打扫,无不一一地认真整理、扫抹,直到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方止。轮流值日的师生,绝没有马虎偷懒的现象,否则将在相互检查时受到严厉的批评。

学术演讲——学术演讲是在整洁活动后的两小时内进行。晓庄没有呆板的上课制度,也不完全按照书本去讲课,而是按照各组的研究需要,讲文学,讲教育,讲农艺,讲美术,讲科学,讲政治,讲乡村建设,讲医药卫生……有的科目教几小时,有的讲两三周,有的得讲三四个月或一学期。没有寒暑假,大家以校为家,乐意学校生活,自觉完成学业计划。在校讲演的人,有的是本校导师,有的是特约校外专家、教授。同学要一面听讲,一面记笔记,培养自学的研究精神和独立分析的能力。

演讲完毕,大家便干个人的事。办公的办公,读书的去找参考资料,分担校务的去处理日常工作。总之,学校的大小事务都由同学轮流担任,因为学校没有工友。例如,煮饭烧菜,买菜洗碗,担水劈柴,收发文件,会计出纳,保管仪器,管理图书,整理农具,接待来宾……都由同学们轮流分担。

每天下午,是同学们分组讨论研究的时间。每个组有一位导师指导,还经常邀请校外专家、学者来作专题指导。同学们都感到,学到的知识十分切实有用。

晚间,除守夜外,同学们都有两小时的自修时间。主要是记日记、整理读书笔记、学术演讲记录。日记互相阅读,导师看同学的日记,同学看导师的日记,同学看同学的日记,彼此批评,互相讨论。大家开诚布公,这也算是生活教育的一章。陶师说:“我们不要做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无用之人。”这些话,大家永远地牢记着,并永远地身体力行。

每个星期六下午是军事训练时间。学校只有五十支步枪,不够分配。同学们只好自制木枪,因此人手一枪。军事训练是很认真的,常常举行实战演习。有时以排为单位,分成敌我两方,攀高侦察,突击冲锋,甚至肉搏苦斗,如临大敌。有时因匍匐前进同学们的膝盖臂肘常致鲜血淋漓。

生活周会——这是晓庄别具一格的重要集会。每至星期六晚间,全体师生都得参加生活周会。周会常由陶师亲自主持,除检讨一周教学和工作的得失外,还要布置下周的教学和工作。此外,便是学术专题演讲和讨论。它不是例行公事,而是一个富有战斗性和革命性的学术辩论会。同学中有的人做过教育局长、科长,有的人干过督学、校长、教导主任或教师的。他们各有多年的生活经历和办事能力,辩论起来,唇枪舌剑,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真正做到各抒己见,毫无拘束。一个议题一经提出,往往意见分歧,争论不休,经过辩论,修正再修正,也很难得出结论,所以主席很不容易当。可是,陶师当主席时,冷静沉着,风趣幽默。他有涵养,有智慧,有经验。往往在错综复杂的纷争中,一经陶师分析综合,便能得出使大家都能满意的结论。陶师确实不愧为晓庄师范的创始人,蜚声中外的名教育家。

晓庄的星期天固然放假,但每个人都能过一个既愉快又颇富有教育意义的假日生活。星期天,除留校值日的师生外,均各自组织成游览小组,分赴南京各名胜地区游乐一天。有的到燕子矶,有的到雨花台,有的到栖霞山,有的到玄武湖……总之,三五成群,结伴而游。南京,是中国名胜古迹集中的地方,身临其境游览观光,确是愉快的享受。但当时却在豺狼的手里,在愉快之余又发人深思,从中又受到教育。

晓庄的另一项重要活动,便是每人每月要抽空到农家去和农民交朋友。与农民交朋友,是陶师规定的一个理想目标。在访问中,除了了解农民的生活情况外,还要作详细的记录,如有无疾病和生活困难等,作为日后拟定方案去帮助农民解决问题的根据。记得,当时有不少人家,在纳税上,常受污吏的欺诈;在缴粮上,常受地主的勒索,如用大斗量,大秤称;在诉讼上,常遭法院的冤判。这些不平事件,农民有口难辩,有苦难诉。

晓庄师生,称校本部为后方,各中心小学为前方。全体同学分成小组分期到各个中心小学去担任教师,实践“教学做”的教育理论。前方的同学还要按期举行“教学做”的观摩教学,后方的同学得前往观摩学习。观摩后,还要召开观摩评议会,评议教学的优缺点,给担任教学的同学以成绩鉴定。谁到前方,谁在后方,同学们轮流交替,真正做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达到教学相长的境地。

晓庄,学生没有毕业的期限,也不发毕业证书。同学们离开母校走上工作岗位,如果工作的单位需要缴验证件,学校也会同意发给学历证书。不过这样的情况是很少有的。因为那时的晓庄,已在国内颇负盛名了。每到寒暑假,全国各省、市、县的教育单位,邀请晓庄同学前去服务的函电,好似雪片纷纷飞来。只见事来找人,没有人去找事。那种令人感奋的往事,难道不是值得回忆的吗?

我们在校学习生活了三年,大家抱着牺牲奋斗的决心,愉快地走向工作岗位。有的人去担任乡师校长,有的人去接任社教馆长,有的人去做教育局长,更多的人是去做创办各县市增设的中心小学教师、校长或从事辅导研究工作。同学们在教育工作岗位上,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为教育革命作出了贡献。但也有少数同学适应不了错综复杂的环境,又回到母校再学习。学习一段时间,他们再走向教育工作岗位,即不断地实践,不断地学习,以贯彻晓庄办学的宗旨。试问,世界上能有第二个这样的学校吗?能有第二个这样的校长吗?因此,这所学校从创办到被国民党查封停闭,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多的岁月,但它将永远不会被人遗忘,而且早在三十多年前,又恢复了它的原貌,重振乡教之光,依然猛进不息。复校后的第一任校长,即是我们的老学友,陶师的高足——汪达之兄。我们寄身海外的校友,为之振奋不已。

时光匆匆,岁月易逝,回忆五十余年前的我们,个个均是生龙活虎的青年。我们受了陶师的感召,晓庄的哺育,不断在生活教育的战场上奋斗前进。我们要以陶师的精神为精神,以晓庄的荣誉为荣誉,在教育战线上战斗一生。昔日的同志们,大都谢世,而我们也都年逾古稀,正是刘长卿的诗句“手折衰杨悲老大,故人零落已无多”。尤其是我们的老师——陶校长,他在英年五十五岁之时,就因积劳而去世了。他如果能多活二三十年,对我国的教育事业将会作出更大的贡献。每忆及陶师昔日站在寅会时的讲台上的神态,他那“萧萧松下风,汪汪千顷波”的风度,不禁令人神往。真是仰之弥高,景仰不已,不胜怆悼系之。

[1] 原载《教育研究》,198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