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特立曾署名“师陶”。他虽比陶行知年长14岁,却谦虚地以陶氏私淑弟子自命,但他对人民民主教育的贡献,实不在陶氏之下。鉴于最近若干年间人们常提到徐特立对陶行知的评价,而有关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往往不尽符合徐特立的原意,本人曾发表《徐特立对陶行知及其教育思想的评价》 一文。就徐特立对陶行知教育思想的认识演变过程做了大致分析。最近重读徐特立的著作,觉得言犹未尽,拟就拙作做一些补充。
徐特立的认识演变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即:(1)抗战初期,赞成“小先生制”和“教学做合一”的方法。不完全赞成陶行知的思想体系。1940年曾撰文批评陶行知的真理观。(2)在1942年整风运动中,针对根据地教育中的主观主义(尤其是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倾向,认定生活教育运动从根据地教育的角度看来,也属“对中国的病症下药”,但同时又在另外的场合表示对“社会即学校”说持保留意见。(3)1946年陶行知逝世后,不但肯定“小先生制”、“教学做合一”,似也肯定“社会即学校”说,且认定陶行知的思想属于“唯物主义”,甚至属于“辩证唯物主义”。
需加补充的是,直到1950年1月和5月,徐特立还认为“教学做合一”是十足的辩证的方法[2];同时又在同年12月28日的谈话中提到杜威的“学校即社会”说“行不通”,“因为我们的条件做不到”,“所以陶行知把它改为‘社会即学校’”,[3]这种提法同一般人(包括陶行知)的见解有别,实际上把“学校即社会”看成是高于“社会即学校”的层次(也只是在层次上这么说)。
确实,徐特立对陶行知教育思想的认识有一个转变的过程。1912年的看法是:“陶行知不是马列主义者”,“不是布尔什维克”,“陶行知的先生是杜威”,但他从中国实际出发,创造性地改造了杜威的教育思想,成为反教条主义的模范,而根据地的主观主义者却教条式地搬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反而不及陶行知[4]。同时,徐特立在延安自然科学院就教育方针问题的争论做总结时指出:学生“博”与“专”不是学校单独能解决的,还必须到社会上去钻研,到实际工作中去长期锻炼。必须经过学校和社会两个阶段才能完成“博”与“专”。附带提到,那种“学校即社会”,把两阶段混为一阶段的杜威主义是有偏向的,不对的;相反,“社会即学校”的主张,即否定学校教育的意义,想用单纯带徒弟的办法,也是一种偏向[5]。徐特立在陶行知逝世(1946年)以后,对陶行知的评价大为升级,近乎全盘肯定。但在他本人思想中,一直既注重教育与生活、学校与社会的一致性,也不忽视教育与生活、学校与社会的区别。认为,教育的本质即生活,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在整个生活基础上,它只是执行其中的一个侧面,即学习的一个侧面。强**育之所以有别于生活、学校有别于社会,主要在于需通过学校教育给学生奠定文化基础。教育要抓住基本的知识,“万变不离其宗”,“宗”就是基本知识,就是核心。学校应培养出自动研究、自动工作的人,养成他们的能力和习惯。自动的能力是基本的,就是基本知识、方法、技术,教育上只能奠定他们的基础,不能包括一生。这也就是他有时明确表示对“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提法持保留态度的理由。此外,徐特立还实事求是地肯定陶行知主张“社会即学校”并非要“废止学校”,而实际上是认为学校为社会中的特殊部分,即把学校扩大到社会中去,使学校社会化罢了,这是从陶行知的实践出发,对陶行知思想所做的善解人意的理解。正由于善解人意,他才对“生活教育”思想做了充分肯定。
徐特立认为,由于“我们的条件做不到”,陶行知才把杜威的“学校即社会”的口号改为“社会即学校”。这个判断似令人费解,杜威是在狭义“教育”意义上论定“学校即社会”的,而陶行知则强调广义“教育”。在这个意义上确可以认为“学校即社会”的实践在层次上高于“社会即学校”的实践,因为美国已有条件普及教育(狭义),而当时的中国尚达不到这种地步。这也算是徐特立对杜威教育思想的善解人意的说明,唯陶行知本人并不以为由于中国没有条件实行“学校即社会”的实践才改提“社会即学校”,正相反,他倒认定“要先能做到‘社会即学校’,然后才能讲‘学校即社会’;要先能做到‘生活即教育’,然后才能讲‘教育即生活’”[6]。其中虽包含徐特立所讲的意思,但有差别。陶行知是从中国实际出发揭示杜威教育思想局限性的,他的认识确有比杜威教育思想深刻之处。
1990年发表的拙作中,曾把徐特立对陶行知认识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对陶行知的评价步步升级。这个看法须略加修正。事实是,在人民共和国的初期,曾开展过对陶行知教育思想的批判。1954年徐特立在阅读潘开沛所著《陶行知教育思想的批判》 一书时,写过两条眉批:(1)潘开沛提到陶行知的一个观点:“生活教育是下层建筑。”徐特立在“下层建筑”一词下打了问号,并加了眉批:“生活极抽象,下层基础只能指生产。”[7](2)潘开沛还提到陶行知所谓“我们要从生活的斗争里钻出真理来”,徐特立所加的眉批是:“真理只能是与自然斗争和社会斗争的生活[中]产生,只是劳动和革命的产物;一切消极的生活决不能产生真理,只会对真理歪曲。”[8]这里指出的问题同前一问题类似。陶行知提到的“生活”,系指具体的生活,所论“真理”也属具体的生活真理。他忽视社会生活中基本的实践活动,忽视根本的真理,他模糊了基本社会实践与日常生活实践的区别,他的论调也就可能导致根本性质的真理的歪曲,但真理是分层次的,从日常生活中可获得琐碎的真理,也无须否认。
不过,值得注意的,与其说是徐特立对陶行知的微词,毋宁说倒是他当时并未随声附和,一味跟着指挥棒去讨伐陶行知。自那时起,他对陶行知问题一直保持沉默,几乎是绝对的沉默,因为他一向不赞成把马列主义当作偶像批评人家(例如陶行知)。
徐特立之所以对陶行知教育思想发生那么大的兴趣,对其评价那么高,客观上由于他们有“不谋而合”之处。徐特立有总结自身教育经验的意向,又意识到陶行知的教育理论功底比自己深厚。在教育思想上,他同陶行知的差别,除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的悬殊以外,主要是他们实践活动的不同条件造成的。陶行知面对的旧教育是“小众教育”,且无法在那种“小众教育”基础上加以改良而使其成为“大众教育”,而根据地却有可能把学校教育从“小众教育”改造成“大众教育”。故徐特立既注重广义教育,也正视学校教育的价值。陶行知晚年也很向往解放区,认为解放区有条件可以造就一些真正的人才,今天解放区内,我们有的是工作条件,并且现在的工作已超过我们(指生活教育社)过去的经验了。如果他活动于解放区的条件下,也不致那样贬低学校教育;若生活在新中国,他的教育思想更会发生变化。因此,如今研究陶行知教育思想,应像徐特立那样,善解人意,讲求分寸,运用陶行知教育思想,更要学习徐特立,从实际需要与条件出发。
[1] 原载《教育评论》,1993年第1期。
[2] 徐特立:《教育讲座》,载《徐特立文集》,长沙,河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08页。
[3] 徐特立:《有关科学化、民族化等问题的谈话》,载《徐特立文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90页。
[4] 徐特立:《再论我们怎样学习》,载《徐特立文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67页。
[5] 延安《解放日报》,1942年10月30日。
[6] 陶行知:《生活即教育》,载《陶行知全集》第2集,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80—181页。
[7] 北京理工大学编:《徐特立读书眉批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50页。
[8] 北京理工大学编:《徐特立读书眉批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