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陶行知先生[1](1 / 1)

《人民教育》要发表纪念陶行知逝世十一周年的纪念文字,我认为这是整理中国近代教育家思想的开端,经过争鸣,在若干年内,可能得出一个比较真实而正确的“论定”。我与陶先生相处多年,相知较深,现在凭我个人所知,提出几点有关他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事业的意见,供大家讨论的参考。

(1)“伟大的人民教育家”,这是毛主席在陶先生逝世时的悼词。我认为这是我党对陶行知极正确的评价。此外,我还同意“陶先生是爱国主义者”“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斗士”“无产阶级革命的亲密朋友”等意见。但是,他毕生不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的战士,他的思想也不完全是(当然,也不是完全不是)工人阶级的,特别是他的早年(1927年以前)的思想,带有比较浓厚的改良主义色彩。这是时代限制了他。正如毛主席《纪念孙中山先生》文中所说,“像很多站在正面指导时代潮流的伟大历史人物,有他们的缺点一样,孙先生也有他的缺点,也要从历史条件加以说明,使人理解,不可以苛求于前人的。”我认为我们教育工作者应该本着毛主席指示的精神,整理和说明陶行知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事业,这样,才能得出公允而正确的结论。

(2)陶行知的思想是逐渐转变,逐渐转向马克思主义的。有二件大家都知道的事。一件是:他的原名陶知行,后来改为陶行知。这个改名,不是标新立异,而是表示他的哲学思想的转变,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方向,所以是进步,不是退步。至于知与行的关系,虽然属于哲学研究的范围,现在正在争鸣,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一个唯物主义者决不会轻视实践的重要性,正如一个唯心主义者必然不重视实践一样。所以从“知行”改为“行知”应该说是他的思想一样进步的表现。第二件,他在1933年左右补充了《锄头舞歌》和《镰刀舞歌》的歌词。这两首歌发表于1927年,是陶先生革命思想的心声,也打动了当时千千万万青年的心。在那些年头,唱起“手把锄头锄野草呀,锄去了野草好长苗呀!”“春风吹又生……留下种子多……”等歌词,谁不燃烧起心头的革命火焰。但是,1927年所发表的这首歌的思想是很不彻底的。它充满了革命靠农民的思想,如“革命成功靠锄头呀”,也充满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思想,如“天生孙公(指孙中山先生——宗麟注)做救星呀,唤起锄头来革命呀”。他在1927年左右(大约是1924—1930年)一贯宣传“训练一百万个乡村教师,改造一百万个乡村”的宏愿。后来,他在实践中逐渐清醒了,觉悟到此路难通,所以在1933年左右补充了那两首歌的歌词,其中最能表达他的思想的转变的一句是:“光棍的锄头不中用呀,联合机器来革命呀!”这无疑地是一大进步。但是,这样转变是否彻底呢?当然不是彻底的。否则,陶行知不仅是共产党的好朋友,而且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了。从1933年到1946年他死的一年,他的思想,又有很多转变,特别表现在他一步一步地更靠拢共产党,更相信群众的力量。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死得太突然了,甚至不能像邹韬奋同志那样临终留下遗嘱。

(3)陶行知不是美国杜威在中国的翻版。杜威的一生完全为帝国主义服务,是美国华尔街的御用学者的头子之一。陶行知恰恰相反,他是反对帝国主义的勇士,一生为求中国的独立、自由、民主而奋斗,几次遭到通缉,几次流亡,终于受法西斯反动者的迫害,猝然死去,能够说,这样的陶行知是美国杜威在中国的翻版吗?不能这样评论前人!其次,杜威是主张“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的,陶行知是主张“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的。这两种主张的含义完全不同。有人把它等同起来,不但犯了逻辑上的错误,而且不了解“翻这个筋斗”的本义。至于“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的教育理论,是否合理,可以进一步商讨,那是另一个问题。但绝不可以把它和“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划个等号。所以无论从陶行知的行动上和教育理论上来检查,都不应该说“陶行知是美国杜威在中国的翻版”。

(4)陶行知不是武训,这二人不能相提并论。周扬同志在《电影〈武训传〉批判》中说,“他(指陶行知——宗麟注)无疑地是中国人民杰出的教育家之一。武训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周扬:《反人民、反历史的思想和反现实主义的艺术》)我认为这样说法是正确的。陶行知确实提倡过武驯行乞兴学,但应该查清楚:他在怎样时代、什么条件下提倡行乞兴学,他所兴的学(例如重庆育才学校)内容如何,是为谁服务的,他教青年和孩子走向何处去,他的工作对当时的革命运动是有利,还是有害?……倘若只看到陶行知曾经提倡武训行乞兴学,就把他和武训划一个等号,那是极幼稚的极粗暴的棍子。这一棍子不但打灭不了陶行知的功绩,也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平。

(5)“教学做合一”是陶行知教育主张之一,但“做学教”不是陶行知的教育主张,倘若从教与学之间的关系来看,那末,“做”的含义,可以理解为:“教与学之间的矛盾,要经过‘做’来求得统一”。所以无原则地强调“做”是不恰当的,这样的“做”,恰恰是实验主义的。陶行知曾经对“教学做合一和做学教的区别”作过一些解释。当然,我们应该进一步来研究教学做合一的理论是否完备,以及它的内容(包括教育方针、教材等)如何等等。但是无论如何不可以把“教学做合一”和“做学教”等同起来。否则,难免张冠李戴。

(6)小先生制和工学团的办法,即使在今天,还可以部分地采用,但在具体实施上,应该有所改变。例如,扫盲教育中援用小先生制,仍然有它的积极作用。又如,在农村合作社里,采用工学团的某些办法,也并不是绝对不可以的。今天的中国,虽然比起十年二十年以前来不可同日而语了,但仍旧是一个贫穷的在经济和文化上落后的国家,在若干方面必须采取穷打算穷办法,不应该一切强调正规化和讲究排场。小先生制和工学团在若干办法上,确实能够节省不少。在勤俭建设社会主义的方针下,我认为不应该全部否定这些有效的而又节省的教育办法。

(7)“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这是陶行知先生所反对的,我认为今天还应该反对。记得二十几年前,有一位教授驳“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通吗”?陶先生回答得很坚决。他不是反对读书,而是反对读死书,死读书,他本人是一生勤学不息的学者,或经常谆谆教导青年人要勤学。所以他所反对的是:“教条主义者(他叫他们为书呆子)把前人总结经验的东西,当做教条死读,不但自己死于啃教条,而且贻害别人。”我们今天还要反对这样教条主义者——书呆子。至于陶先生提出的“用书如用刀”的说法,当然值得进一步研究。读书与用书之间是有差别的。

(8)五生论虽然不是宣传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但在那些年头的中国提出节育的问题来,难免引起若干人的误解。我想关于陶先生的五生论(载《中华教育界》)和尚仲衣先生的驳斥文章,在大图书馆里都可以找得到。今天我认为陶先生所提出的五生论,倘若可以比喻的话,倒与我们现在提出的节育意义很相似,并不是有意宣传马尔萨斯人口论。不过,在中国那些年头(1934年左右)提出这个问题来,不但对革命的积极意义不大,而且极容易引起某些人的误解。(我当时也是其中之一,但没说话。)尚仲衣先生们就对五生论很不满,因而发表极尖锐的批评。但是陶先生的本意不是那样,所以他就用笑话来回答:“……乡下先生睡了一觉,被顽皮孩子画了一个花脸……”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其实到今天是可以弄清楚了。

(9)陶先生一生不仅办了很多教育事业,教育了不少青年(受他的影响的青年更多),他不但用教育的武器来提倡救中国、反对帝国主义法西斯,而且他还用短篇文字和诗歌来宣传救国,教育大家。例如,他的《斋夫自由谈》(在《申报》上发表)、《行知行谈》(在《生活教育》上发表)、《行知诗歌集》(是陶先生临死前夕自己编的遗稿,后来由方与严同志编印的),都是用通俗简练的文字,犀利诙谐的笔锋,痛骂反动派,宣传救国,宣传革命,教育人民。不但在当时起过很大的作用,即在今日也不愧为出色的文献。至于他的教育论文,从1918年起,到1946年止,将近三十年,更加丰富。因此,我建议人民教育出版社考虑编印《陶行知全集》。希望这个建议在最近期内能够实现。

[1] 原载《人民教育》,195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