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先生的熏陶下[1](1 / 1)

陶行知先生对我青年时期的教育,影响深远。先生对我们的关怀和帮助,使我终生难忘。他坚定了我做教师工作的信念,他使我懂得了教育是为最大多数不幸的人之觉醒服务的,是为中华民族和全人类服务的。陶先生那种“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精神,是作人师的楷模。他活到老,学到老,进步到老,追求真理到老,他教人进步,教人创造,教人做社会的主人。同陶先生在一起,如坐春风。他总是以开朗,乐观、智慧之光照人。

我1929年暑天进晓庄,到他的身边;1932年暑天在上海,离开他的身边回四川。三年里,我的生活,学习、工作都是在晓庄师友中间渡过的。今就记忆所及,追述出来,谨表怀念。

我第一次知道陶行知先生,是在1929年春天读了他的教育文集《中国教育改造》和晓庄同人编的《晓庄学校与中国乡村教育》之后。陶先生的教导一开始就在我的思想上生了根。那时,我在读高中师范科,这两本书对我读师范科的糊涂思想震动很大。陶先生指出当时中国教育的弊病是:抄袭外国,不合国情;关门办学,不切实际;培养人上人,只有少数有钱人的子女才能进学校,占全国人口80%的农民没有受教育的机会。陶先生认为中国是“以农立国”,“教育必须下乡,知识必须给予农民”,要“唤起锄头来革命”。他主张“教学做合一”,“教育要从实际生活出发”。他主张“学校要做改造社会的中心,教师要做改造社会的灵魂”。陶先生提出“征集一百万个同志,创办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这些思想和主张,在他办的晓庄学校都有所体现。我感到很新鲜,打开了我的眼界。我不禁自问:我读了师范仍然像陶先生指出的那样去做个“洋车夫”,为有钱人“拉洋八股”么?去做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小名士”么?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原来读师范科的目的不对头了——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乐”的思想,在“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时代,不过是自我陶醉而已。我景仰陶先生!我向往晓庄学校!经过酝酿,在师友的鼓励和资助下,毅然决然从当时还很闭塞的四川奔向了遥远的南京晓庄。

进晓庄不久,我第一次见到久仰的陶先生时,他正被学生团团围拢谈论什么问题。我怀着崇敬和兴奋的心情也围拢去旁听。只见陶先生身着普通学生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谈话很有风趣。一个问题经他生动而精辟的阐述,确实发人深思,兴味盎然。像这样自由的聚谈,是常有的事。从此,消除了我原来对陶先生的“留洋学者”、“道貌岸然”的错误的想象,产生了亲而敬之的爱戴心情。

陶先生在一次全体师生校务会议上征求主编《晓庄战报》(壁报)的人。会毕,我不揣冒昧,向陶先生自荐。陶先生带着喜悦和信任的目光看了看我这个新学生,竟然允许了,并叫我写个出刊计划。我的计划首先从“战报”的意义上着眼,说明“晓庄是为中国乡村教育而战,是为中国教育之改造而战,《晓庄战报》报道晓庄前后方(校本部为后方,各中心小学为前方)的战况战绩,供彼此观摩、学习”。陶先生对学生们的积极性和自觉性一贯是支持的。他怕我不熟悉情况,特别派了方与严先生同我“合作”—— 做我的指导。陶先生同农民开会,商讨问题,有时叫我去旁听,把我当做《晓庄战报》的“记者”。在陶先生的关怀下,我得到更多的学习机会。

陶先生不仅在学习上关心我,对我生活上的困难同样关心,并给予有力的援助。1929年尾,我的钱花光了,后援无继。咋办?我从闭塞的四川奔向晓庄,单靠家庭经济条件是不可能的。在师友的资助下,我带了不到120元动身,到晓庄时已花去一半,到年尾就光了。膳食部催缴膳费,我恐慌了。想到出川时,人们说的不少四川青年流落下江困苦不堪的可怕后果,更加不安。我把情况告诉了方与严先生,本没存什么奢望。不意几天后,方与严先生转告我陶先生的意思:一是去主持特约太平门小学,一是继续编《晓庄战报》,每月学校给生活费八元,让我考虑。这个消息,把我从困境中解放了出来,几乎使我不敢相信。事后想起来,我幸而投奔在晓庄学校——亲爱的晓庄,我没有成为“流落下江的四川青年”之一,这是陶先生的关心所致。

陶先生给我的两个选择,经一位安徽籍同学黄公弼的鼓励——愿同我合作,终于决定再约一位同学一道去太平门小学。我们三个人的结合,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陶先生完全没有过问。这是陶先生对我的工作上的支持和信任。我们三个去太平门小学后,没有多久,吃饭成了问题。因为太平门小学改为晓庄的特约小学,同南京市教育局的经费关系还不清楚,办学经费没有着落。我们写信向陶先生求援。第二天陶先生就派人送来25元。我们接钱在手,温暖、激动、感奋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久久不能平静。我们知道陶先生的钱是多方筹措的,来之不易。我们决心按照《我们的信条》(晓庄教育十八条)的精神,办好太平门小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陶先生特地来看望我们。我们汇报了情况:校舍教室的修整是自己动手的,场地平整是带领大儿童一起干的,用帷幕隔教室,用彩纸挂图美化教室,孩子们玩的铁环都是自己动手做的,给贫苦儿童的书籍纸笔都是在我们的工资中开销的。儿童由起先的三四十人增加了一倍,还有成人识字班,连派出所的全体官兵都成了我们的学生。陶先生听了微微一笑,认为学校有了生气,很高兴,作了详尽的指示。并叫我们取下教室里墙壁上应时的“国府”要人挂像,说“只挂孙中山先生的像就可以了”。

后来,晓庄被封闭,我们也被搜查,被驱逐。我们怀着愤怒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辛勤经营的园地。

这时我失业了,困居在玄武湖畔一个学生家里。我想起陶先生在《晓庄护校宣言》里的一句话:“革命的教育摧残于所谓革命政府之手,是何等令人不解,而又何等令人失望啊!”我想起蒋介石窜到晓庄,陶先生没有去接待的事,想起陶先生叫我们不要挂蒋帮要人的像,可见陶先生对蒋帮的反动性是早有认识的。这时,我们亲爱的晓庄被封闭,敬爱的陶先生被通缉,亲爱的晓庄同学被杀害……一系列铁的事实,使我增添了对反动派的痛恨。从此,我始终不肯参加反动派的党团组织。

附带一提,这时我遇到两件事:一是临离开太平门小学前夕,一个夜里,一个戴墨镜、穿蓝色长褂的青年,突然出现在我的寝室里。定睛一看,心一震,“是一叶!”他是逃避逮捕的地下党员。我们彼此沉默,心照不宣,悄悄地宿下。次晨黎明前,他即悄悄离去了。二是有个四川朋友华某,是伪宪警学校的学员,见我失业了,劝我去投考伪中央政治学校,说毕业后以县长级任用,并为我准备好四川嘉陵高中的文凭。我因在陶先生的熏陶下对国民党反动派有了一些认识,所以没有去。

不久,我终于离开玄武湖畔,投奔晓庄同学主持的学校去了。

1932年初春,国民党迫于形势,同意晓庄复校。陶先生派马肖生、戴自俺、郑先文、严钝、朱泽甫和我六位同志回去办理复校工作。陶先生指示恢复晓庄小学和晓庄幼稚园,经费全是陶先生筹措的。晓庄同农民的关系又密切起来了。暑期将近,我们正计划作进一步的复校工作,没料到反动派故态复萌,又把我们赶走了。这是晓庄第二次被封闭。我们一行六个人决定去上海投奔陶先生。经事先联系,陶先生已为我们租好卡德路六号二楼当街的一间大房子,并派方与严同志接待我们。陶先生知道我们都是两袖清风,言明房租、水电、膳费,全由陶先生负担。伙食是包定的,每天三餐送到我们寝室里。我们像回到家里一样,感到无限温暖。

陶先生这时在上海的工作,仍然很忙。他这时正在办“自然学园”,开展“科学下嫁”运动,编辑出版科学普及读物——《儿童科学丛书》、《天文学活页指导》;并在《申报》副刊《自由谈》以“不除庭草斋夫”署名,天天写文章。我们住定后,有一天陶先生来看望我们,同我们一一握手,相见之下,倍感亲切!我们六个铺位沿着四壁安放,中间两张方桌联成一个长书台,可以围坐读书、写字,讨论。陶先生叫我们好好读点书,整理晓庄生活史。尔后,陶先生经常来看望我们,像父母兄长一样照料我们。整个暑期生活过得愉快而有意义。

又一次,陶先生来了,见我们在洗脸。他说:洗脸也要讲科学,先用面巾湿脸,香皂抹在面巾上,然后擦脸。脸洗干净,面巾也搓干净了。既省香皂,又省时间。从此,我每当洗脸时,就想起了陶先生的话。

陶先生这时在搞科普运动,三句话不离本行,把我们当成科普对象,增加了我们的求知欲。

陶先生提倡说话做事要准确,不要笼统从事,他给我们讲了个“笼统哥”的故事。他说笼统哥是浑沌国,含混省,糊涂县,囫囵村人氏。一天笼统哥到了科学园。

人问他:“多大年纪?”

他说:“几十岁了。”

人问:“有几个儿子?”

他说:“好几个。”

人问:“母亲的高寿?”

他说:“老了。”

人问:“一个月赚多少钱?”

他说:“不多。”

人问:“一顿吃几碗饭?”

他说:“不少。”

问他:“贵国离这里有多少路程?”

他说:“很远很远。”

笼统哥说话、做事,就是这样含糊不清,模棱两可。大家笑了。最后陶先生补上一句:我们可不要做笼统哥啊!

陶先生很会讲故事。但不像平常人一样,从头到尾,一个人讲别人听。他是在谈论中引喻故事,对说明论点起到了引而不发和趣味横生之妙。陶先生善于概括故事的实质,提出形象的标题,如螳螂吃丈夫、法拉第吃书、发明之王爱迪生、胡适捉鬼之类。他讲的很简练,必要时才加以阐述补充,给人以完整的印象和深刻的教育。

一次,陶先生给我们约定一个晚上去大马路上看星星。我对满天星斗毫无所知,听了后又好奇又高兴。那天晚上,陶先生按时来了。他手执电筒,领我们到大路上,面向北方站定。他用手电筒指着天空说:满天星斗像嵌在青天上的明珠,都是可以认识的。先找北斗七星(大熊星座)做“指路碑”。根据它的东西南北方向去认识附近的星星,由近及远,就能认识满天星斗。陶先生指示我们认识北极星(小熊星座里的一颗)和W形的仙后星座。他说:这三个星座,四季都能看到,形状明显,用来做看星星的“指路碑”最方便。星星认识多了,每颗星都可以做“指路碑”去认识它附近的星星,并指示我们应认识房宿、心宿、尾宿和大角星。陶先生还告诉我们每颗星星每天都提早四分钟起落,这要站在固定的地点,选择不移动的房脊、树梢或山岭做基准才能测定。陶先生又告诉我们十二宫、二十八宿的意义和观测方法,说这需要天天晚上观察或通宵观察,才能全都认识。事后,陶先生捎来一张星图,由郑先文同志保管。从此,引起了我对观测星星的兴趣。后来,我继续读了几本谈星星的书,如《秋之星》、《星空巡礼》和《星座的故事》等,不久竟然能认识满天星斗的主要星座了。

这个暑期里,陶先生已考虑好,决定再办一所新型学校——工学团。把我们分为三个组,分头去沪宁线、沪杭线、淞沪线寻找校址。最后选定在淞沪线的宝山和上海之间的大场地方办工学团,并以宝山和上海的后面一个字合起来命名“山海工学团”。生活教育由晓庄的“唤起锄头来革命”发展而为“联合机器来革命”的新阶段。我也在陶先生熏陶下不断成长起来了。

[1] 选自安徽省陶行知教育思想研究会编:《陶行知一生》,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