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教育,是陶行知教育思想的核心,其内容十分丰富。我是一九二九年夏到晓庄师范的。这里,我仅就在晓庄师范学习所得的印象,写下生活教育在具体实践中的五则实例,供研究陶行知教育思想的同志参考。
一、“摸黑路”的奥秘
一九二九年夏天,我刚走进晓庄学校,接待我的同学,就把我介绍给陶行知先生。陶先生很亲切地和我交谈,他说:“我们还在摸黑路,没有成套的经验。”摸黑路,是陶先生谦虚的话,但我却感到其中有个奥秘,这就是要我们自己去摸索生活教育的新教育道路。
晓庄师范有个中心小学,这就是“摸黑路”的一个试点。那时我虽然在师范部学习,但对这个摸黑路很感兴趣,于是经常去参观,有时也帮着做些工作,所以了解一些情况。
晓庄师范中心小学经常到校的学生有四、五十人,年龄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六、七岁,大都是才开始学文化,水平高的也不过小学二、三年级程度。四、五十个年龄相差十岁的学生挤在一个教室里(当时不叫教室叫生活室),教师如何教好这些程度不齐、年龄不等的学生呢?这就是个问题,所以叫做“摸黑路”。
根据陶先生的意见:在做中学,做中教,过什么生活,就进行什么样的教育。同时,大家都是学生,大家都是先生。也就是要大家开动脑筋,争取主动,共同去解决问题。据我个人理解,这便是问题的实质。谁不理解这一点,谁就不理解摸黑路的奥秘。
必须指出,晓庄师范中心小学虽然是个学校,却没有一套完整的教材。书局出版的不合用,自编又没有编出来。这样,就给进行文化课教学带来很大的难题。
解决这个问题,得从晓庄中心小学的生活室谈起。所谓生活室,即普通小学的教室,但它与一般教室又不完全相同。它像电影院似的建筑,一边叫卫生室,一边是小图书室。图书室里备有各书局出版的小学教科书,以及各种儿童读物,供学生学习文化之用。
也许有人要问:图书室这么多书,教师怎样教,学生怎样学呢?问题很简单,按照陶先生的说法就是:做什么,就教什么,学什么,即“教学做合一”的教学方法。这种教学方法,是建立在民主的基础之上,后来陶先生把它归纳为“先生教学生,学生教先生,学生教学生”的教学方法。陶先生还指出:要教人学做主人,不要教人学做奴隶。这是教学的目的。
晓庄师范教育的核心是生活教育,那时师生各有各的读书计划,而中心小学的学生,则从识字学起。他们每天认多少字,写多少字,各有规定;有阅读能力的,读多少书,也有规定,有写作能力的,每天都要写一篇日记。而且,采取互教互学、即知即传、共同进步的教学方法。这样就解决了程度不齐、年龄不等的教学上的问题。
采取这样的教学方法,教学效果是很好的。例如袁咨桐刚入学时,仅仅是小学二年级的程度,不到两年时间,便升入了劳山中学。姚爱兰初入学时一字不识,不到两年便达到高小水平。后来,他们都成了共产主义战士,一九三○年牺牲在南京雨花台。
二、一堂生动的生活教育课
一九二九年秋,陈志潜先生给我们晓庄同学上了一堂生动的生活教育课。话还要从头说起。
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农村是没有医院的,晓庄附近的农村也不例外。为了解决农民的看病难的问题,在陶先生的提议下,学校办起了医院。没有医生怎么办?恰好有位在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志潜医生,他不愿做国民党的卫生署长,却愿来晓庄赞助陶先生办好学校的医院。陈先生的夫人也是学医的,就办起一座夫妻医院。医院就办在学校附近佘儿岗的一座小庙里。没有医药,陶先生就到外面去募捐,农民一律免费就医。陈医生除任医院医生外,还任学校的卫生教员。一九二九年秋,他派一位他亲自培养出来的护士,深入晓庄附近的农村进行卫生调查,发现婴儿死亡率很高,高达十分之六、七,大都是天花传染。
陶先生知道了,就和陈先生研究,上一次灭天花的“生活教育”课。说干就干,陈先生作了教学准备,给全体师生讲了一堂灭天花的卫生课。下课后,同学们又到佘儿岗医院学习种牛痘的技术,陶先生也亲临指导。边教、边学、边做,大家基本上掌握了种牛痘的技术,然后分成小组,先到学校所属的几个幼儿园、几座小学去给小朋友种痘,再到农村逐户给小朋友种痘,很快地就止住了天花的扩散。这是一次农村卫生教育的实践。同学们固然受到一次很好的社会活动教育和医药常识教育,而农民更是受到一次科学卫生教育,而且密切了学校和附近农民的关系。这便是陶先生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的具体的体现。
上完这堂以社会为大课堂的教育课,陶先生向同学们指出:“我们乡村教师,要面向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要关心他们的疾苦,解决他们的困难。只是教育他们的孩子,是远远不够的。”
三、捉蛇的故事
一九二九年夏天,是晓庄师范捉蛇活动的**。我因为刚到学校,没有赶上陶先生亲自主持这堂生动的捉蛇教育课。一天,我走到学校生物室门口,看见一只大笼内装着很多毒蛇,估计有三十多条。这是怎么回事呢?经多方了解,才完全弄清楚了。
原来,晓庄师范附近的农村蛇特别多,经常咬伤人。不仅农民怕蛇,同学也怕蛇,因为蛇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安全。
陶先生面临着这个实际问题,认为必须给同学们和附近农民上一堂生动的灭蛇教育课。他派人到南京夫子庙请来了蛇花子,给同学传授捉蛇的技能。同学们,特别是生物室的师生,拜蛇花子为师,边捉蛇,边教,边学。不到两个星期,不少人就掌握了捉蛇的技能,可以独自捉蛇了。生物室的同学捉到无毒的蛇,把蛇围在脖子上,或者箍在腰上,像打了一次胜仗归来。别的同学或农民看到了,就觉得蛇并不可怕,消除了他们畏蛇的顾虑。
晓庄小学负责人之一石俊同学(共产党员),是一位捉蛇的积极分子。为了给小朋友上好捉蛇的课,他先在校园里放了一个装蛇的铁丝笼子,笼里放着各式各样的蛇。上课时,师范同学都去观摩。小朋友们看着石俊同学手里握着蛇盘弄自如的样子,那些原来怕蛇躲在后面看的小朋友也不怕了。石俊同学边做捉蛇的动作,边讲捉蛇的道理,胆大的小朋友学着捉蛇。小朋友提出很多问题:“蛇没有脚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蛇没有耳朵为什么听见声音?蛇那么小为什么会咬伤咬死人?……”石俊同学都一一作了回答。这堂课上得理论联系实际,更重要的是解除了学生的思想顾虑。
四、书呆子莫来馆之谜
晓庄师范图书馆藏有两万多册图书,但不叫图书馆,却叫书呆子莫来馆。我们初来的同学走到图书馆门口,怕人说自己是书呆子,就不敢进去了,因为书呆子莫来馆这个名字成了我们不理解的谜。
图书馆的图书,是陶先生通过各种渠道,从北京上海募捐来的。其中有封建的、资本主义的,科学的、文艺的,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另有一部分是学校买来的进步的书籍。
有这么多书供师生阅读,陶先生又亲自指导学生读书,所以晓庄师范师生读书风气很浓。一天,陶先生以“生活教育”为题,做了一次读书报告。他从吃饭穿衣讲到两性关系,又从原始社会的血缘婚姻,讲到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资本主义的自由恋爱。最后,他讲到晓庄的“男学生,女学生,结了婚,做先生……”的《村魂歌》来了。如何才是正确对待男女关系呢?陶先生暗示我们到图书馆去找书看,正面的,反面的,都要看,才能全面理解。说到这里,同学们纷纷地议论开了,说什么这样不变成书呆子了吗?其实,陶先生的讲话是有针对性的。
书,有正面的,有反面的。这里就要谈谈“书呆子莫来馆”这个谜了。原来,晓庄师范是办在国民党眼皮底下的一座进步学校,仅图书馆的一部分进步书籍,就被视为洪水猛兽。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蒋光慈的著作,都是国民党严禁阅读的书。这类书,不敢摆在书架上,即正面的书反而不敢露面,而晓庄师范的学生,又大多要求进步,追求光明。陶先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启发大家要打破框框的束缚,去追求自由。他曾在另一次讲话中很愤慨地说:“我们要自由,我们不自由,自由不自由,打破敌人的头。打破敌人的头,人们终归要自由。”我的体会就是,来图书馆看书的人,要从这些正面的反面的书籍中辨明大是大非,那些只看书架上摆的反面书籍不知看进步书籍的书呆子,最好不要来。这样才揭开“书呆子莫来馆”的谜。
五、哑巴剧不哑巴
一九二九年秋天,晓庄师范剧社要演剧。消息传出,附近的农民,兴高采烈,等着看戏。同学们的反映,却没有农民那样热心。有的人认为,看戏与教育无关,有的人认为,不过是学习之余的消遣,生活的调剂而已。
针对同学们错误或片面的认识,陶先生给我们上一堂过艺术生活、受革命教育的课。陶先生说,艺术是生活的再现,我们欣赏艺术,就是过艺术的生活,如果我们观赏的是进步的艺术,我们就会受到一次生动的革命教育……陶先生还强调:演戏的人是在过艺术的生活,受革命的教育,看戏的人同样是在过艺术的生活,受革命的教育。不过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罢了。陶先生讲话深入浅出,既严肃又幽默。同学们深受启发,甚至热血沸腾。大家都把这次演出作为过好一次艺术生活,接受一次革命教育的重大实践。
演的那出哑剧,是反映那个时代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阶级矛盾的。剧中人物,有帝国主义分子、军阀、资本家、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也有工、农、商、学、兵,以及革命青年。因为是哑剧,没有台词,观众是通过剧情辨别是非的。因为观众中农民和小朋友多,没有台词的哑剧反而比有台词的话剧效果好。
这次演出,由于陶先生自己登台化装一位老汉,激发了全校师生和附近农民演戏和看戏的热情,便把这一样式教育的活动推广开了。
这个剧的结束,是工、农、商、学、兵以及革命青年一致团结起来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台上喊,台下也喊,一片打倒的呼喊声。所以说,哑巴剧不哑巴。
[1] 选自安徽省陶行知教育思想研究会编:《陶行知一生》,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