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之出路是生活教育
生活教育之出路是计划统制
一
我仔细地研究目前惟一切合中国大众之需要的教育,就是陶行知先生所提倡的生活教育。这个教育有几个根本的特点:
第一,它把教育和大众真正打成了一家。从前一方面有少数的人拿大众的钱念死书,一方面有90%的人被关在教育的门外。现在他把教育从少数人手上夺下来,还给了大众。
第二,它把教育过程和实践过程打成了一片。本来人类的实践生活中,就有非常丰富的、多面的文化火花,这些火花只要一加以调制,就是上好的教育。可是从前的教育,却一塌括子把它扔了,反而另外躲到壁角落去教死书。这就等于放着大批的金矿不开采,却叫一两个人去淘砂;既浪费了天物,又多花了工夫。现在生活教育却取消了这个累赘的教育过程,把它并入实践过程,直接利用实践中间的文化火花来办教育。
第三,它使教育的供给和实践的需要打成了一片。从前的教育在实践之外另立门户。依照自己的主观,乱订课程;许多东西,全然用不着;许多东西等得要死,它却一点没有;许多东西,名目上有用,实际却驴头不对马嘴。结果功夫糟了,学出来的东西,还一点用处没有。现在它教教育看着实践的需要动手。实践需要什么,就追求什么;实践追求什么,教育就指导什么。教育帮忙实践的学习,就是实践中根据需要的追求。两者根本变成了一个东西,当然不会有空头,也不会有赘瘤;不会多的太多,也不会少的太少。
第四,它使教的、学的、行动的、打成了一家。从前有许多人浪在那儿,空有许多行动火花,却没有人教;有若干人,花许多钱养着他们只教很少几个人,却从不动手,也不再学习;有若干人,吊儿郎当,只学一点半点不中用的东西,别的就无所事事。现在它把教的学的一齐都打到行动里去。个个人都行动,个个人都在行动中间学习,同时就在学习行动中间互相教。从前一件事三个人做,现在他教一个人做三件事。
在目前的中国,国难严重到极点,时势繁难到极点,大部分同胞的认识和能力还很差,而事实上的行动,却一分一秒也缓不得。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当然只有这样的生活教育,才是大众所需要的教育。只有它,才是真正大众的,才不耽误行动,才脚脚踏实不落空,才是大众办得起的。也只有好好推行这种教育,大众的实践才能更加确实,更加有把握。
二
但是陶行知先生虽然正确地提出了生活教育,却没有考虑到这种教育怎样才能实现。依照他自己的想法,他的生活教育,简直是近于空想的。
第一,实践中间的需要是非常复杂的,在实践中间自发的文化火花,也非常杂乱;一般人对于它们,是没有本事统御的,譬如房子失了火,要抢救的东西多得很,可以搬走的东西也多得很,可是大部分人一到了这种时候,心理就失了主宰,不晓得应该拿什么好。往往东拿拿,又丢下,西拿拿,又丢下;结果,一样东西也拿不出;或者只拿了一样顶不重要的东西,或者等到想好主意,火已经四面八方烧拢来,走不出去了。教育如果弄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处?
第二,实践中间自发的文化火花,和实践所需要的知能体系,还不是一致的。实践的需要,时常总是零零碎碎的,是许多火花的有机联系,而各种火花,又时常枝枝节节,包含着很复杂的关系。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呆头呆脑,想要看见火花就拿,拿来就用,完全是不可能的。
第三,实践中间自发的文化火花,有时非常模糊,有时只是表面的现象,有时甚至于是完全错误的。而我们所需要的,却时常总是很复杂、很深刻的东西。并且非正确不可。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如果我们分不出好歹深浅,只安于表面的现象,那么我们始终就只能停止于一些肤浅的地方,无补于实际。假如要确切地得到一些深刻有用的东西,那又不是马马虎虎在浮面上跑跑就行的。
第四,我们需要的东西多得很,应该学的东西也多得很,然而我们的精力却是有限的。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样样都学,而且事实上也用不着。有许多事情。我们并不需要一一亲自学过,只要确切地懂得了它的底细,它的筋络,它的门槛,就可以无往而不通。假如我们只注意众多个别的火花,看不见它们中间的轻重本末;只见一个学一个,见一双学一双,而无所选择;那么我们顶多不过是积下了一些烦琐的经验,当一名活动的烦琐字典而已!别的有什么用?
第五,有许多东西,等到临时要用,才急来抱佛脚,是不行的。要想做起来得心应手,必须预先有布置,否则就要耽搁事体,或者简直就要误事。然而拘泥于行动的生活教育,却不能保证这一点。
对于这种种复杂的关系,陶行知先生始终都未曾好好地,具体地考虑到。他所深深地注意的就是:“行动与行动磨擦”。他以为这种磨擦“发出生活的火花,就是教育的火花,发出生活的变化,就是教育的变化。”(《生活教育》半月刊三卷二期第47页)因此,依照他,只要我们抓住了这些火花,那么我们就算受了教育了。行动的火花,在他就是这样简单而好玩的!
陶行知先生的缺点,是在于他把行动的火花就直接看成了教育,因而就忽视了对于这些火花的调制和收拾。
事实上,行动与行动相磨擦,所发出的火花,并不就是教育,只是自发的文化火花。只有对于这些火花,加以某种符合目的性的调制,加以人工的收拾它才成其为教育。也只有能够收拾这些火花才能利用这些火花,才能把这些火花中间的教育,从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否则纵有多少火花,一般人也是抓不上手的,能捞到一点的,也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经验,不成大材;而且也要比平常浪费更多的冤枉力。可是陶行知先生对于这一点,完全没有想通。
陶行知先生的这种观点,使他的生活教育由他自己的手,滑入了可悲的空谈。生活教育之关键,不在于“以”行动的火花为教育,而在于“收拾”行动的火花为教育。可是陶行知先生却只看定了火花,不研究收拾,还有什么教育可言?
依照陶行知先生所想的做下去,那么他所希求的教育与大众统一,教育过程与实践过程统一,教育的供给与实践的需要统一,教学做合一,都将成百分之百的海市蜃楼。大众并不会从陶行知先生的保证中,得到丝毫教育,大众所有的还是原先的那一套:“行动,行动的火花。”当然,陶行知先生也给了一点东西,那就是一块招牌。上面写道:“这就是教育!”
三
然而这不是陶行知先生的错误,而是他的不足,这种不足,是可以克服过来的,而且非克服过来不可。
要克服这些,只有从收拾火花之严密的计划入手。
第一,不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是只迷惑于个别行动,而忽视全个历史时代。要居高临下,看到全个历史过程,看透这全个历史运动的全部需要,加以通盘筹算。
第二,不是把一切需要平等地看待,像乡下人记豆腐账一样,一笔一笔并列着。要在它们中间看出轻重缓急,看出哪些是根本的筋络、门槛,哪些是枝叶、末梢;那些是主,那些是从。
第三,不是囫囵吞枣,或是乱七八糟,要在它们中间,看出深浅繁简,看出哪些是前提的东西,哪些是有条件的东西,看出第一步应该如何,第二步应该如何。
第四,要研究这些需要和实践之间的现实关系,看它们中间哪些方面是合用的,哪些方面是背离着的;要配合着各种人群的实践生活,调整这些关系;研究怎么利用实践中一切现成的火花,使这些火花有机地联系起来,构成合用的体系。
第五,然后要研究怎么样抓住这个纲领,随着实践的发展,实际地调制这些火花,提选这些火花,抓取这些火花,组织这些火花。
教育的责任,必须根据这个全盘的研究,作成严密的总计划。然后,用这个计划武装起自己来,深入实践中,收拾所有的一切火花。只有这样,教育才能真正地打进生活;生活中的火花,才能真正地成为教育的火花,发生教育的变化。也只有这样,生活教育,才能摆脱了它的空想性,成为实践的东西,也只有这样,陶行知先生所给与我们的一切保证才能兑现。
四
因此,我研究中国教育的出路,得到如下的结论:
(1)目前的学校教育是扶不好的。
(2)只有实践中的生活教育最适合我们的需要。
(3)然而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是空想的。
(4)我们必须克服他的空想性,使他成为科学的东西。
所以说:
中国教育之出路是生活教育,
生活教育之出路是计划统制。
我这样办,并不是只在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中加添一个补充的计划。我们应该晓得,有没有这个有体系的特别计划,不仅是在教育本身上有着本质的不同,而且根本就是代表着两个哲学态度和方法论的。
因此,我宁愿把生活教育叫做科学化的生活教育,或者科学化的实践教育。
[1] 原载《生活教育》,193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