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行知先生[1](1 / 1)

我永远不能忘记,七月二十五日这一天,这一天,是我的朋友、中国伟大的人民教育家、民主主义的战士陶行知先生逝世的一天。

大约是上午十时,田汉先生带着他的女儿,到佛光医院来探视我。当时我的黄疸病,还是很严重。医院院长李佛光先生,和田先生是朋友,他留田先生和他女儿午餐。我虽然不能吃饭,也勉强从病**起来,坐在餐桌的旁边,听他们谈话。

正在午餐的时候,一个青年很慌张的跑进来。我认得是楼肇础君,他是生活教育社的社员,是行知先生经常派来看我的一个朋友。

楼君每次来看我,脚步是很轻的,这次脚步沉重,面色慌张。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意外的事,这意外的事又一定与行知先生有关。我即刻就联想到《文汇报》登载的“黑榜”,联想到行知先生的“黑榜”上的“探花”。

果然楼君带来的消息是“陶先生中了风”!而且“已经断了一次气,现在很危险”!

听到这个消息,李医师即刻穿衣服,他的夫人一旁替他准备药箱。大约在五分钟之内,田先生和李医师,在楼君的向导之下,就赶赴行知先生的病所。我要求同去,被李医师劝阻。

我回到病房找寻我的内人淑婉,还是想在她的扶持之下看行知先生,恰巧她出门了。我躺下,我又坐着,实在不安。我还是要去,我穿好了衣服走下楼梯,但我的两腿实在无力,又走回病房,脱了衣服,躺在**。

不到二十分钟,李医师和田先生回到医院,他们带给我的是行知先生已经逝世的噩耗。像电一样触到我的神经,使我不自觉地从**爬起来,我拉着李医师的手,我问他:“是不是中毒?”他说:“不是中毒,是脑溢血。”“真没有救了吗?”他说:“太迟了!”我禁不住我的热泪滚滚而下,我禁不住放声大哭。

正在这个时候淑婉回到医院,我又想和她同去爱棠新村。田先生和李医师又劝阻我,说我不能受刺激。但田先生却催淑婉快去,陪伴陶夫人。

淑婉去了,李医师去了,田先生因为要通知其他的朋友也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人。已经是傍晚的时候,我躺在**,望着模糊的电灯,我回想我和行知先生的关系,从听到他的噩耗,想到我和他最初的见面。

我第一次见到行知先生,是在晓庄师范。在没有见到他以前,我想象中的行知先生不过是杜威博士最好的一个中国学生,和其他穿西服说洋话的洋学生恐怕没有什么区别。他所办的晓庄师范学校,也不过是一个变相的教会学校,和其他制造洋奴的教会学校,怕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我见到行知先生时,他说话并没有夹一句英文。他身穿的并不是洋装,而是一身土布的学生服。再看晓庄师范里面,并没有礼拜堂,这里的学生也看不到一个花花公子、摩登小姐,尽是一些农民子弟。从这时起,我才改变对行知先生的观念。

第二次和行知先生见面,是在长沙。那时正是抗战的第一年,武汉还没有失守。日本的法西斯,还在用美国飞机和炸弹围攻武汉;而帮助我们保卫大武汉的,正是被目前中国法西斯分子认为“新帝国主义”的苏联的飞机和大炮。这时我正在长沙主持中苏文协长沙分会的工作。

在某天下午,我和吕振羽先生从岳麓山躲警报回来,沿着湘江东岸往北走,在小西门附近看见行知先生迎面而来,还是穿的一身藏青色的布学生服。我和吕振羽招呼他,邀他到中苏文协去谈谈,他说,“来不及了,今天就要动身到重庆去。”我们问他“为什么不留在武汉,参加保卫大武汉的工作”,他先和我们说了一句笑话,他说“有了陶德曼就用不着陶行知”。但接着他告诉我们一件事实。他说有人要他留在武汉做三青团的干事,而且留他的是一位贵夫人。但他有一个建议,三青团最好不要排除任何党派的青年,他应该是中国各党各派和无党派的青年的一个综合组织,结果他的建议被拒绝了。自然也还有其他的工作可做,但他认为有一个工作比任何工作更重要,就是保育我们的下一代。他说:“现在成千成万的孩子,流亡到重庆,没有人管,我要到重庆去抢救这些孩子。”说到这里,他因为急于要去接洽交通工具,我们就握别了。

第三次见面是一九四〇年的冬天。这次见面,是在冯焕章先生的官邸。那时冯先生住在巴县中学里面,我在冯先生那里讲授中国历史。有一天,正在午餐的时候,行知先生来了,还是穿的那一套藏青色的布学生服,不过加穿了一件黑色的旧外衣。冯先生以为我们不认识,还替我们介绍。行知先生,第一句话就告诉我:“我已经创办了一个育才学校,抢救了两百多个天才的孩子,现在住在一个古庙里,你来得好,这些孩子正等着你呢!”接着他又告诉我关于创办育才学校的经过。从此以后,我和行知先生就经常见面。我在报纸上常常看到他的诗歌,他的演讲辞,这些都增加了我对他的认识。

使我对行知先生获得更深刻的认识,而且简直可以说使我对他发生信仰,那是一九四一年的秋天以后。因为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到育才学校讲了二十一天的中国历史。在这二十一天中,我看出了行知先生所创导的生活教育,是一种人民本位的教育。这种教育不仅和生活打成一片,也和人民打成一片。它的具体的表现,就是告诉学生不仅从书本上学习,同时要从生活的实践中学习;不仅要从教师学习,同时要从老百姓学习。一言以蔽之,就是告诉青年最可靠的智识,是从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智识;最有用的学问,是具体了解人民大众的要求。这样的教育,当然是一种革命的教育,人民所需要的教育。

同时,我也看出行知先生所创导的人才幼苗教育,已经有些成效。十几岁的孩子,居然能够自己作曲,自己编剧本,自己导演自己编的剧本,而且还能够写出短篇的创作,在座谈会中能够分析时局。这些,都证明了天才教育是一种适合于人类智慧发展的教育。

此外,从许多细小的地方,我又看到行知先生对孩子们的关心,比父母关心儿女还要周到。他关心他们的营养,关心他们的寒暖,关心他们的疾病。在二十一天中,我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因为受了委屈或思慕家庭而哭泣的。从这里,我感叹行知先生所怀抱的人类爱之博大。他有宗教家的心肠,但和宗教家不同,就是他有所爱,也有所恶。我记得他向我说过,“我什么都不抵抗,只抵抗一种东西——法西斯。”我以为他这种反抗强暴的精神,正是他伟大的人格之基础,正是他不朽的光辉之源泉,也正是他博大的人类爱之最深刻的表现。

在以后的几年中,我和行知先生就成了患难中的战友,经过的事情很多,有许多事情,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了。但有几件足以特征他的性格的事情,到现在,还在我的脑筋中,留着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有一个时间,育才学校的经费非常困难,几乎要关门。我听到这个消息,以为他非常着急,赶去看他。但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比每一次都要愉快。他一看到我,连忙把书翻放着,不等我说话,就问我一个问题。他说:“我在中国史上发现了一个伟人,你猜猜是谁?”我说:“你所认定的伟人,当然不是秦皇、汉武,更不会是汉奸曾国藩呢!也许是那一位无名的民族英雄吧?”他说:“你猜错了,他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乞丐。”接着就把那本书交给我,原来是一本《武训画集》。他很兴奋地说:“如果我不发现武训,育才学校恐怕要关门。现在,有了武训领导我,育才不会关门了。”从那里,我看出行知先生在任何困难之前,不肯回头,只要他认定这件事,应该做,他就一定要用种种的方法,坚持到底。这种精神就正是“仁者不忧”。

我又记得,当湘桂战事失败,贵阳吃紧,重庆动摇的时候,我以为他对育才学校的撤退,一定感到困难,去看他。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整理书籍。他指着书架上的一部《大英百科全书》,向我说:“你看,我前天在旧书摊上买了这样一部大书,一万块钱一本,从英国买,邮费都不够。”我说:“人家都在卖书逃难,你还买书,怎么搬得动啊!”他说:“我因为笃定日本人不会来,才买这部书。”我问他:“你根据什么?”他说:“我的根据,是日本没有消灭重庆政府的必要。”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出行知先生在任何危难之前,决不慌张,但他的镇静,不是没有根据的。这种精神,就正是“智者不惑”。

我又记得,在六月二十三日上海北站欢送人民代表赴京请愿的群众大会中,在开会之前,有一个青年问他说:“也许今天又要重演较场口的事件,先生要小心些!”他回答那位青年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重演不重演是政府的事。你来参加,难道不是预备挨打的吗?”后来他在主席台上,用抑扬有致的音调,发表了简单而沉痛的讲演。他说:“八天的和平太短了,我们需要永久的和平!假装的民主太丑了,我们需要真正的民主!我们要用人民的力量,制止内战,争取永久的和平!我们要用人民的力量,反对独裁,争取真正的民主!……”

隔了几天,报上发表了他的“黑榜探花”。那时我已病倒,从地板上爬起来,打电话给他,不是告诉他我病了,而是要他提防“无声手枪”。他回答我:“我等着第三枪!”伟大啊!这才是“勇者不惧”啊!

但行知先生一生,刻苦自己,布衣粗食,砥节砺行,数十年如一日,我从来没看见他有过自己的家庭,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谈到自己的儿女,更没有听到他谈到自己的生活。只有一次,那是在参政员除名以后,他告诉我说:“现在,我的内人变成了我的外子,我变成了她的内子。”我不懂,他告诉我:“现在她在工厂里做工,我在家里管事。”

但是他对于青年,对于朋友的诚恳和帮助,却是世所稀有。他的诚恳并不表现在面上,我从没有看到他有什么热烈的表情。但他的内心,却蕴藏着最大的诚恳,燃烧着火热的情感。只就他对我而说,在抗战的几年中,他关心我的生活,关心我的健康,关心我的著作,真是无微不至。我有几次贫血病与心脏病发作,都是因为他的帮助才好转的;我的近著《中国史纲》第二卷,也是因为他的帮助,才从五十年代社赎出来继续付印的。甚至他对于我吸烟的嗜好,都没有忘记。他自己不吸烟,但外国友人送给他的香烟,他一定接受,哪怕是一支两支都替我留着,托人带给我。有一次他送给我一支骆驼牌的香烟,附诗一首:

“吸一支骆驼烟,变一个活神仙。写一部新历史,流传到万万年。”

诗后还有这样一行注文:“美国Outerbough先生来访,送我―支烟,转送给你吧!八月九日,一九四四年。”

又有一次他送给我两包“幸福牌香烟”,这是托《悲惨世界》的译者微林带给我的,也附诗两首。

“这礼物来自罗斯福之国,里面包装着四大自由,借您的智慧之火点着,教他Puff出自由来。

这礼物来自罗斯福之国,里面包装着四次胜利,借用您的智慧之火点着,教他Puff出胜利来。

十一月十四日,一九四四年。”

现在,我读了行知先生这几首诗,大有感慨,因为“罗斯福之国”已经被少数法西斯分子所把持,在“罗斯福之国”出产的香烟中,再也Puff不出自由来了,再也Puff不出人民的胜利来了。

行知先生不仅对于我是如此,对其他的朋友也是如此,甚至对于疯子也不例外。我记得他曾经收容过两个疯子,有人要他把疯子驱逐出去,他说:“我不能驱逐他,因为他是一个疯人,他和普通人不同的,只是因为他受了环境的压迫,失掉了控制神经的能力,我们不能改造这种罪恶的社会,我们应该向疯子负责。”

没有自己,只有朋友;没有家庭,只有社会;平凡、朴素、切实、直诚、刻苦、兼爱,佛陀的慈悲。而这也就是“圣者不私”。

行知先生是仁者,是智者,是勇者,是圣者。不过他虽是圣者,但他不像孔子一样,顺风转舵,而是砥柱中流,所以他不是“圣之时者也”,而是“圣之背时者也”。

即因他是智者,所以富贵不能**;即因他是仁者,所以贫贱不能移;即因他是勇者,所以威武不能屈;即因他是圣者,所以美人不能动。

行知先生这次到上海来,他不是预备来考“探花”的,他是怀抱着救国救民的热情来到这东方的大城。他虽然知道在今天的中国还有不少希特勒的子孙,虽然知道罗斯福的不肖子孙还在中国制造内战,但是他相信,和平与民主是今天世界史发展的道路,也是每一个中国人民的一种新的希望。所以当他离开重庆时,他很高兴地向我说:“我这次到上海去,主要地是我做上海的工作,我想在上海创办社会大学、函授大学、新闻大学、无线电大学、海上大学、空中大学,让整个的上海,都变成学校,让上海五百万市民,都能得到受教育和再教育的机会。”接着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张英文电报来给我看,这个电报是美国援华会给他的,内容是答应对于他所倡导的民主教育,将给以更大的资助。他告诉我:“我到了上海以后,同时也要和美国朋友商量,创办一个育才大学,在这个大学中,附设中学、小学和幼稚园。这样,我的生活教育的理论,就可以全部实现。”我问他:“不设研究院吗?”他说:“我们不是已经有了文化研究院吗?”

行知先生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写了一封信给我,他告诉我,“一到上海,就被青年所包围。上海的青年真可爱,他们希望和平,希望民主,和重庆的青年没有两样。可是他们遭遇的压迫,和重庆的青年也没有两样。”他后面又说:“我希望你能来上海,房子不成问题,我正以鹰眼狮爪替你注视,并获得房子。”

隔了几天,我又接到他的信,告诉我他已经替我找到了住处。在这封信的后面,他附了一句:“以后来信交吴树琴先生收。”我知道他已经被人注意了。

五月四日,我到了南京。我到南京,为的是看我的儿子,他被汽车压断了左腿。恰好这时行知先生也从上海到了南京。他知道我到了南京,到处找我,始终没有找到。因为我在南京,根本没有固定的住处,东餐西宿,终日徘徊于马路之上。后来他从我的一个学生转了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他的住处和电话,要我接到他的信以后,即刻和他通个电话。电话打通了,他立时就来看我。

我们见面,是在一个大衙门的一间空的办公室里,当时我正借这间空的办公室校对《中国史纲》第二卷的初校样。他一进门,就和我说笑话:“联合政府还没有成立,你怎么一个人就参加了政府呵?”我也和他说笑话,我说:“我不能等待了,先做几天官过过瘾。”坐了五分钟,他就提议邀我去游玄武湖。他说:“在南京看不见群众,只有看风景。”我因为有人约我午餐,时间来不及,他又提议改游鸡鸣寺,大约是上午十时,太阳很大,我们走了一大段路,才雇到一辆破马车。在车上,他问我:“你对南京的感想如何?”我说:“我没有什么感想,我只觉得国府路的两座牌坊,金碧辉煌,大有帝王之气。此外,到处可以看到日本人留下来的猎犬。”他说:“我以为你不如直截了当说‘南京是一个封建法西斯的城市’。”以后他又告诉我一些上海的情形,他说:“我在上海讲演时,曾经说过这样两句话:‘政府还都,民主并没有还都’,你说对吗?”

第二天,他再来看我。他告诉我一两天要回上海,问我几时去?我和他约定五月十三日乘早车赴沪,希望他派个学生到车站接我。但是当五月十三日下午四时,我到达上海北站时,站在人丛中等着我的,还是行知先生。

我住的地方,是行知先生的朋友家里,非常舒适。第二天我和淑婉去看行知先生,他住在吕班路五十三号胜利饭店三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这间房子比他替我预备的要坏好几倍。这间房子的面积,约一丈六尺平方,里面摆了一架生了锈的铁床,一张方桌,还摆一个小五屉柜,剩下来的地方,就只能容两三个人了。只有西面有一个窗户,整个的下午都在西晒之中,热气腾腾,使人不可久留,但是行知先生似乎并不感觉。他只是问我:“你住的地方,没有什么不方便吗?”

以后,我每次去看他,他那里,都挤满了青年。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上海已经讲演一百次以上了。的确上海这个没有边际的人海,从行知先生来了以后,波涛才慢慢汹涌起来,而这到六月二十三日北站的十万人以上的群众大会,便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海啸。

我和行知先生最后的会面,是六月三十一日。那时我为了一种原因,已经从行知先生的朋友家中搬到另外一个地方。为了房子问题,每天奔走骇汗,但是因为没有黄金,始终没有找到房子。贫穷、流浪、疲乏,使我发生了黄疸病,但直至此时,我自己还不知道,心里实在烦恼。淑婉发起,邀我到行知先生那里去谈谈。大约是上午十一时,我们到了行知先生那里。天气很热,他穿着一件背心,正在和几个青年谈话。这几位青年看到我们进来,就辞去了,房子里只剩下行知先生、淑婉和我三个人。

我还没有等他说话,就大发牢骚,我说:“我们在上海是多余的人,上海的人不需要文化,只需要黄金。”他笑着说:“你是不是为了房子不耐烦?”淑婉就把我最近找房子的经过告诉他。他说:“其实你在我朋友家中多住几天也没有关系。”淑婉又告诉他:“因为两个人住在别人家里,天气渐渐热起来,怕人家讨厌。”他就开始说笑话了。他说:“没有结婚以前,一加一等于二,结婚以后,一加一等于一。你们虽然是两个人,不是等于一个人吗?”接着他又说:“不要着急,总有房子我们住的。时局好了,当然有房子我们住;时局坏了,也有房子我们住。”我问他:“时局坏了,怎么也有房子我们住呢?”他笑着说:“时局坏了,你和我都要去坐牢,不是也有房子住吗?”他这些笑话,倒使我的闷气挥发了。

我们要走,他一定要留我们午餐。在午餐前,他拿出他最近作的两首挽歌(挽两个外国诗人的,我忘记了名字)给我看。午餐时(我已经不能吃饭),他又向我说:“我在史高塔路有一间房子,只是没有卫生设备,假如你愿意去住,我可以叫生活教育社的朋友让出来。”我自然不能这样做。大约是下午二时左右,我们就和他告辞,他一直送我们到楼下大门口,望着我们走过了马路才回去。想不到这一次的分手,竟是我和他的永别了。

七月一日,我就病倒了。以后一天天地加重,到十五日,我的病便达到严重的阶段。在病中,我听了李、闻被刺,又听到指名要暗杀行知先生的消息。我知道,行知先生再不能刺激了,所以我的病一直没有告诉他,但是十五日那天报纸上发表了我病倒的消息,第一个打电话来问我的,就是行知先生。七月十六日,我进了医院,第一个派人来看我的,又是行知先生。

从十六日到他逝世的前一天(二十四日),行知先生每天都有电话打给淑婉问我的病(这时他的住所已经被宪兵查问过,他的行动,已不方便),而且每隔一两天,总要派人来看我。他听说我没有蚊帐,替我送来自己用以治臭虫的的的涕和吸筒,并且把自己**的一顶旧的蚊帐取下来送给我。的的涕我收下了,但我实在不忍心留下他的蚊帐。他听说我没有钱缴医药费,前后替我送来了法币四十万元(其中二十万元是冯焕章先生和其他利他社的朋友捐助的),一直到他逝世的前两天,还派晓光给我送十包“幸福牌”的香烟。他要晓光告诉我,还有十包,等我好些再送来,恐怕我在病中吸多了不好。这十包香烟,在他逝世后的第三天,还是依照他生前的意思送给我了,但我至今还不忍吸这十包香烟。

香烟还没有吸完,的的涕还没有喷完,医药费还没有交给医院,电话里的声音,还没有在耳朵里消逝,他耽心的病人,还没有脱离严重的关头,而行知先生竟溘然长逝了。

香烟,的的涕,医药费都在面前,只是八一五一三电话,再也叫不通了!睹物思人,我怎能不大哭!

大约是下午七时,淑婉回到医院。她告诉我,行知先生的遗体,已经送到上海殡仪馆去了。同时,晚报上也用大字刊载出行知先生逝世的消息。一切幻想都消灭了。现在,无聊的安慰,我只有寄托在传奇中复活的故事了。

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在阴雨中,我在淑婉和李医师的扶持之中,走进了上海殡仪馆。用了行知先生送来的医药费,替他买了一个花圈。在他的灵前,行了最敬礼。最后走到礼堂背后的一间小房中,和行知先生作了最后的永别。

1946年9月18日之夜,上海

[1] 选自江苏省陶行知教育思想研究会编:《纪念陶行知》,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