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当我还在南京的时候,有一次李公朴先生约我同往晓庄去。
晓庄在南京郊外。那时候,晓庄师范已被封闭,陶行知先生正被国民党政府通缉,逃亡在上海。晓庄师范是陶行知先生创办的一所新型学校,没有校舍,只有帐篷,师生都下地劳动,种庄稼,养鸡、养猪,所有书籍、纸笔、桌椅、黑板都靠劳动所得购置,尽量做到自食其力。
陶先生提出了:“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等口号。这种新的教学方法,在普及教育、国难教育、抗战教育中起了很好的作用。
这一天,我们还到五柳村陶先生住处,探望先生的家属。
1932年,我到上海,在萨坡赛路李公朴先生家里,又遇到陶先生。
同年,我因失业,走投无路,公朴就介绍我给陶先生。
那天傍晚,在蒙蒙细雨中,陶先生接我到西摩路自然学园里去。
自然学园是一所三层楼的洋房,我和戴白韬、董纯才三人住在二层楼上,丁柱中、方与严、陶宏三人住在楼下,陶先生白天来晚上回去。
三层楼上住的是一对巴基斯坦夫妇和他们的儿女。
楼上有晒台,我们三人每天起床后,就坐在晒台上晒太阳。上午,我们看报、看书、看资料。
午饭后,开始写作。我写儿童卫生讲稿,丁柱中写“巴斯德传”,陶宏是搞化学的,他有一套玻璃仪器;方与严是陶先生的助理和秘书,一切杂务工作,是我们大家分管的。
自然学园里,有一架很精密的显微镜,我来后主要是供我使用,我用牛肉汤作细菌的培养基,这里还有其他实验用的设备和仪器。
到了晚上,全体自然学园的同人们,由陶先生率领,到前面一处空地上观看满天星斗,陶先生给我们指出:那是北斗星,那儿是牛郎织女,那儿是天河。他又亲自编写了《天文学活页指导》。
在自然学园里,除伙食不用花钱以外,每月每人还有生活补助费10元。
自然学园,也是自由学园,在那儿我们无拘束,过着写作生活。
我们还创办一所儿童科学通讯学校,这是陶先生一生的杰作之一。学校就在西摩路,与自然学园在一起,对外联系设在爱文义路小沙渡永裕邨。那儿是管报名和收发文件的办事处。
儿童科学通讯学校的宗旨,是在造就科学的儿童与科学的民众,使中华民族成为科学的民族,以适应科学的世界。
这是个伟大的号召,这个号召感动了我,是我走上科普创作道路的动力之一。
陶先生热衷于科学教育事业,奔走呼吁筹募基金,领导一批科学人才,写作儿童科学读物。陶先生常对我们说:“写文章就是写话,要用口语才好。”到今天,我还牢牢地记着这些话。
那时,我写了一篇给小朋友看的通俗科学作品叫做《两个小水鬼底写真》,我指的是伤寒、霍乱两大病菌。后来,接到一位小读者的来信,给我提意见说:“鬼字有些近乎迷信。”这对我启发很大,以后写作就注意这点了。这篇作品也是活页指导的一部分。
陶先生又叫我写“微生物大观”,给我20元钱,买了一套两本的参考书,叫做Toplov Wilson的《细菌学》,是英国伦敦出版的。我花了一个月的功夫,写成了交给陶先生。
陶先生还同我一起,到史量才先生公馆。史量才先生是当时申报馆的负责人。他创办申报流动图书馆和量才妇女补习学校。他的家,是一所大花园,亭台楼阁,十分豪华,房间里陈设非常精致,都是红木家具。
陶先生向史先生介绍我的生平说:“他在试验室受了脑炎病毒感染,得了脑炎后遗症,在南京中央医院任细菌检验科主任。由于看不惯院长的贪污腐败,愤而辞职,现在流浪到上海,过着亭子间的生活,贫病交迫。公朴先生介绍给我,我把他安置在自然学园里。像他这样一个为科学而献身的人,我们应当使他学有所用。”
量才先生问我能做些什么工作?我把我学细菌学的经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他,他答应给我想办法。
后来,经过几次商量,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没有得到解决。史量才先生是热心的,他对于陶先生的思想和事业是支持的。
后来自然学园搬到沪西近郊的一个庙里,我到那里去过一次,住了一夜。夏天蚊子很多,又没有蚊帐,我只得把被单盖在身上和头上而睡,天气又热,汗流浃背。在那儿,董纯才同志正忙着翻译伊林的作品《十万个为什么》、《黑白》、《几点钟》、《五年计划的故事》等,他拿他的译作给我看,我很欣赏伊林的写作方法,我愿意向伊林学习。
我也曾到过陶先生的家里,陶先生共有四个儿子,大的叫陶宏、二的叫小桃(晓光),三的叫三桃(陶刚)、四的叫蜜桃(陶城),他们殷勤地招待我,用一杯清茶,—串葡萄。
陶先生身材魁梧,在夏天,常穿着一件蓝布长衫,赤着脚,穿一双布鞋,到新光电影院去看电影。
七君子被捕时,陶先生正在国外,在28个国家,宣传中国人民抗日救亡的斗争,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争取海外同胞和各国人民支持。不然也会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暗算。就这样,还是遭到了蒋介石第二次通缉。
抗战爆发后,我从上海奔赴延安,又从延安到了重庆。在北碚,有一天正值初夏,陶先生抱着一个大西瓜来看我,我们畅叙了别后情景,他劝我到香港去疗养。我告诉陶先生,我在离开延安的时候,组织上就有送我到香港疗养的指示。
第二天,我和汪伦同志坐滑竿到北碚区长卢子英办公处,陶先生也应约来了。子英留我们吃便饭,桌上摆着36件小菜,量都不多,但非常可口。席间我们谈起抗战形势,大家都很乐观,国共合作,日寇必败,日本鬼子不可怕。陶先生提起为我募捐一事,子英认捐一笔。
从子英处出来,我远远地瞥见一辆黑色轿车,风驰电掣而来,原来是董必武同志和他的随行人员,从重庆红岩村来北碚视察。我能在这里会见他老人家,喜出望外。我们寒暄了一阵,各奔前程。
是晚,我宿在陶先生家,这是一所二层楼的小洋房(即陶先生初到北碚时暂住的清凉亭,后搬住碉堡),环境清幽宁静,我睡在楼下客厅里,陶先生还请了一位青年陪我,他是育才学校的同学。
在我和汪伦同志告别之前,还和他一起到吴玉章同志处,向他告别。
吴老住在嘉陵江北岸,倚山傍水,形势险峻。在那儿,我们还见到叶剑英同志,我们四人组成临时党小组。那天上午,天气晴朗,从窗口俯视,江水滔滔,此景我不能忘怀。我们谈了一上午,我向吴老、叶老汇报陶先生提议我去香港治疗,并为我募捐1000元。他们问长问短,都很关心我的病情,我征得了党小组的同意。
在临行时,吴老还把他老友曾育隽先生从香港送给他的牛奶罐头4瓶转赠给我。
1939年9月的一个早上,我们三人——陶先生、一个青年和我——天一亮就起来了,盥洗后,吃了早点,就从陶先生家里出发,坐滑竿到码头去,登上汽船,不消一个小时,就到达重庆。
9月中旬的一天,由八路军办事处派来汽车,接我们到青年会暂时住下,陶先生给我安排了房间和伙食,留下那个青年陪伴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并学会扶我走路。
次日,陶先生又来话别,祝我一路平安,叮嘱到香港后写信给他,并且说,他已把我的近况向八路军办事处汇报了。
过了一天,叶剑英同志和钱之光同志在百忙之中赶来看我,还给我一张50元港币和一封介绍信,是给当时我党在港的负责人廖承志和杨琳(即秦邦宪——博古之弟)二人的。他们说:“党和毛主席、周副主席都非常关怀你的健康,千叮嘱万嘱咐,要你保重身体,在港安心养病,积极治疗。你还年轻,为祖国为人民为革命服务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回答说:“你们这样关心爱护我,我要和病魔及一切困难作斗争,把一切献给党,献给壮丽的革命事业,以迎接共产主义的黎明。”
那时候,重庆自五四大轰炸以来,天天有空袭警报,日本飞机肆无忌惮地在市区投弹,使得人心惶惶。我们在青年会,每日都遇到警报。有时,我们在防空洞、地下室里躲避两三个钟头。在那儿,我遇到几个清华同学,其中有一人叫做李忍涛,是××部队的司令官。在9月中旬一个早上,天微微亮,我到这位将军的房间里闲聊,并赠给他一本我的科学小品集《抗战与防疫》。他很欣赏我的作品,特别是《贪牛与疯狗的被控》,我揭露了南京中央医院院长刘瑞恒的贪污罪行,把他比作危害人类的贪牛,引起李将军的共鸣。
9月下旬的一个早上,天微微亮,我坐上由八路军办事处派来的汽车,李将军亲自送我到飞机场。告别时,他给我一张他自己的名片,并且说他已打电报给他在昆明的弟弟和弟妹,叫他们到昆明飞机场迎候我。
这样,由于党的爱护与支持,由于陶先生的同情和捐助旅费,由于清华同学的掩护和送行,我香港之行实现了。
由昆明而河内,海防,经过广州湾,我于1939年腊冬,安抵港埠。
在玛丽医院住了四个多月以后,转移到九龙雅前郎道一间三层楼的洋房定居,由地下党派谢燕辉同志和她的姐妹三人照顾我。
有一天,我正在书桌旁阅报时,邮递员给我一封从遥远的重庆寄来的信,是陶先生写的,是陶先生珍贵的手迹,信上用热情洋溢的语言,赞扬我在上海所写的科学小品。我的四本科学小品集——《我们的抗敌英雄》、《细菌与人》、《抗战与防疫》、《细菌大菜馆》,他都看过,他认为这些作品,正合乎他的心意。他还鼓励我多写这类作品。读完这封信,我加强了对科普创作的信心。
在九龙,我遇到重庆来的客人,带来陶先生给我的问候,一位是新安旅行团的团长汪达之,他的胡须很长,两鬓花白;一位是新安旅行团的团员,名叫童常,这个同志后来还和我住在一起。在太子道一间朝南的屋子三层楼上,他每天还帮助我写作,我在香港《青年知识》杂志上发表的两篇文章:《自然辩证法大纲》和《什么是古典科学》,就是由我口述,他笔录的。
在那吃不饱、饿不死的关头,陶先生不但自己关心帮助我,还动员许多朋友来关怀和帮助我。如我在香港治病期间,他给在香港的老朋友许世英等人拍了多次电报,代我向他们求援。唯恐电报有错,以致误事,又将电文抄一份,飞函寄去。这件事,是我永志不忘的。
1945年冬,我在广州兄弟图书公司四楼住,消息传来,重庆发生了校场口事件,李公朴、郭沫若等人,陶先生也在其内,遭到在重庆国民党反动派特务打手的毒打,负伤流血,我气愤极了。我写了一首《给流血的朋友》的诗,发表在《现代生活》半月刊创刊号上。
抗战胜利后,我从广州坐一条货船回到上海,住在胶州路平民医院里。《文汇报》发表一篇报道,题为《卧病十六年的科学家》。陶先生见报后,赶来平民医院看望我,我们畅叙别后情景。
第二天,陶先生又来了,带了小桃一块来,赠给我许多罐头食品,有番茄汁、番茄酱之类。又令小桃把我在桂林写的两首诗——《我们还在彷徨》和《别了,黄姚》——抄走了。这是我和陶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1946年7月25日早晨,陶先生终因受迫害及劳累过度,患脑溢血逝世。我也曾到静安寺去参加为李、闻、陶三位民主烈士举行的家祭。
陶先生,您是我们时代的伟大教育家、思想家、诗人,您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永远怀念您!
[1] 选自四川省纪念陶行知先生诞辰九十周年大会筹备组编:《陶行知纪念文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