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国有一条崭新的思想路线,叫做人民的思想路线。用陶行知的话来说:“我们要跟老百姓学习,学习人民的语言,人民的情感,人民的美德,努力发现老百姓的问题,困苦,和他们心中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并认识他们就是中华民国真正的主人,要他们告诉我们怎样为他们服务才算满意。”(见一九四六年五月十日出版《教师生活》所载陶著《小学教师与民主运动》)这条人民的思想路线是一条崭新的思想路线,也就是今天中国思想革命的方针。
我深信,陶行知走上甚至可以说是开辟这条人民的思想,曾经用了二十多年的工夫。在这二十多年中,陶行知的思想大体上经过了平民教育、晓庄师范、工学团、国难教育、育才学校、民主教育六个阶段。然而,陶行知思想的特点,远在他的平民教育时代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五四前后,中国的思想界出现了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争。仔细研究起来,主张东方文化的有一条思想路线,主张西方文化的又一条思想路线。这两条路线都不是人民的思想路线。
在这个思想运动中,有两个安徽人起了极大的作用。一个是家学渊源的绩溪的胡适,一个是家境清寒而由教会学校出身的歙县的陶行知(陶先生系歙县耶稣教堂内地会所设立之崇一学校毕业)。这两个人都在美国进过学校,都受“实验主义”的影响,又都在大学教过书。然而,到后来,这两个人的思想路线完全不同。胡适虽然脱离不了中国的士大夫气,他的思想路线,却始终是西方文化的路线。陶行知对于东方文化的渊源不及胡适那样密切;对于西方文化的研究不及胡适那样精深;就一般人所称学术造诣而言,陶行知也不及胡适那样宏博。然而,在思想路线上,胡适不能与陶行知比拟,胡适因袭了所谓的西方文化。陶行知却在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之外,开辟了一条人民文化的思想路线。陶行知是新中国思想家的圣人。
十八岁时流落苏州,和表兄一道,要靠把衣服当得三百文过一日的陶行知,与长期饥寒交迫的中国人民,有一层血肉的关系。因此,当他干平民教育时,便带着千字课和那些在文化上遭受奴役的人民亲近。他说:“在最近一星期里,我脚迹所到的地方就是平民教育所到的地方。店里、家里、旅馆里、饭馆里、学堂里、私塾里甚至是和尚庙里,我都去办过平民教育,并且很有效验,很有乐趣。我过几天还要到军队里、工厂里、清节堂里、监狱里、济良所里去推广平民教育。”(见一九二二年秋给文渼的信)就在同一时期,他倡导平民教育下乡,主张用土话进行平民教育。
这年冬天(一九二三年),他买“一个棉袄,一双布棉套裤,一顶西瓜皮帽,穿在身上,戴在头顶,觉得完全是一个中国人了,并且觉得与一般人民相近很多。”他说:“我本来是一个中国的平民,无奈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渐渐的把我向外国的贵族的方向转移。学校生活对于我的修养固有不可磨灭的益处,但是这种外国的贵族的风尚却是很大的缺点。好在我的中国性、平民性是很丰富的;我的同事都说我是一个‘最中国的’留学生。经过一番觉悟,我就像黄河决了堤,向那中国的平民的路上奔流回来了。”(俱见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二日给文渼的信)在这里,陶行知把外国的贵族和中国的平民相对立起来。他像黄河决堤一样的向中国的平民的路上奔流回来。这条中国的,人民的路线,就是我们今天新文化的路线。
陶行知思想的成熟时代,应当说是晓庄时代(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年)。他在这时期中所形成的主要理论是:“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生活即教育不能误解成教育即生活,社会即学校不能误解成学校即社会。教学做合一不能误解成教学做三者平列,而忘记了以做为中心,做上教,做上学。这一套理论已经不是以学校与学生为对象,而是以整个中国社会,全体中国人民为对象。用陶行知的话来说:“生活教育与生俱来,与生同去,出世便是破蒙,进棺才算毕业。”(见一九三五年陶著《普及现代生活教育之路》)在这里,必须指出,教学做是为人民服务唯一的、最好的办法。
然而,陶行知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直到工学团学说出现之后,才算达到了最高峰。不幸,这一工学团的学说,还不及小先生制度受人重视。他说:“什么叫工学团?工是工作,学是科学,团是团体。”“工学团可大可小,从几个人的家庭,店铺,几十个人的学校,庙宇,几百个人的村庄,监狱,几千人的工厂,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军队,建设工程队(例如导淮筑路的民夫)可以造成一个富有意义的工学团。”我们甚至可以说,连政府机关,整个社会也可以造成一个富有意义的工学团。然而,工学团不是一个机关。他也说过:“团不是一个机关,不是一个工学的机关。假使它只是一个工学的机关,那便成了一个半工半读的改良学校而不是工学团。团是团体,是力的凝合,力的集中,力的共同发挥。”(引文俱见《普及现代生活教育之路》)陶行知是一个革命的理想主义者。
陶行知的思想和感情是奔放的。其所以能够如此奔放,乃是由于他拜人民为老师,以人民的思想为思想,以人民的感情为感情。他打破了一切八股:他打破了洋八股,也打破了土八股;打破了文八股,也打破了武八股。他要“攻破先生关”,“攻破娘子关”,“攻破买卖关”,“攻破衰老关”,“攻破饭碗关”,“攻破孤鸦关”,“攻**分关”,“攻破课本关”,“攻破纸笔关”,“攻破灯油关”,“攻破调查关”,“攻破学校关”,“攻破文字关”,“攻破残废关”,“攻破拉夫关”,“攻破大菜关”,“攻破实验关”,“攻破城乡关”,“攻破划一关”,“攻破会考关”,“攻破偏枯关”,“攻破多生关”,“攻破守旧关”,“攻破自由关”,“攻破不平关”,“攻破天命关”(倶见《普及现代生活教育之路》)。总之,他攻破了一切关。他全心全力为了人民的利益,走人民的思想路线。任何碍手绊脚的东西都无拘束缚他。
在研究陶行知思想时,我想特别推荐他的诗。他的诗是他的思想的宝藏。从诗人的眼光中看来,陶行知的诗不是诗,只能算是歌谣。然而陶行知作诗的目的在于为人民服务,歌谣式的诗是陶行知联系人民大众最重要的武器。如果我们忽视今天中国人民最喜欢的作品仍然是歌谣式的作品,那就当然不会了解陶行知。举一首陶诗来说吧:“人生两个宝,双手与大脑。用脑不用手,快要被打倒。用手不用脑,饭也吃不饱。手脑都会用,才算是开天辟地的大好佬。”陶行知的诗用陶行知的话来评论:“它不是摩登女郎之金刚钻戒指,而是冰天雪地下的穷人的窝窝头和破棉袄。”
最重要的是陶行知在他的诗中把人民也诗化了。这也是由于陶行知有一种诗化的本领。他这样说过:“在晓庄一切诗化:困难诗化,所以有趣;痛苦诗化,所以可乐;危险诗化,所以心安;生死关头诗化,所以无畏。”(见《破晓》序)我们可以根据陶行知的精神补充一句说:人民诗化,所以可爱。除非我们真能从劳动人民的粗皮肤笨手脚中看出壮美,真能从劳动人民毛发浸汗的身上,闻出特别的香味,要想跟着陶行知,走上人民的思想路线,那是办不到的。
陶行知是新中国思想界的圣人。他带着我们拜人民做老师,学习人民的思想,学习人民的感情。他带着我们建立了作为整个人类文化之一部分的中国新文化。
[1] 选自陶行知先生纪念委员会编:《陶行知先生纪念集》,194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