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西游记》的主题就是没背景的野妖怪一棍子打死，有背景的出了事儿老板出面来带回来，屁事没有。其实严格论，很多“有背景”的妖怪不是被老板带回去，而是孙悟空本来就打不过，去请他老板来收回去的，只有少数几个是真废柴。这类最典型的“悟空，棍下留人”还得数文殊菩萨到乌鸡国救下青狮精一幕。

17.1御马监和军方终于达成平衡

取经团过了平顶山，来到乌鸡国宝林寺，很罕见地积极揽下一个大单。这个寺院本来对外来僧很不礼貌，甚至对唐僧大加折辱，弄得他“满眼垂泪”。按说这种情况只能换个地方借宿了，孙悟空却硬要在此住下，不惜展示神通，把寺里一个石狮子打得粉碎，总算吓得寺僧借宿给他们。深夜，唐僧遇到己死三年的乌鸡国王鬼魂从井底来求助。本来死鬼是无权这样行动的，但一个夜游神专门把他放出来，并告诉他去找孙悟空求助。后来猪八戒到井里去寻他尸身，井龙王也早知齐天大圣、天蓬元帅要来。这些事一串起来，孙悟空强行要在此寺留宿也就好解释了——这里有他的订单。

唐僧将乌鸡国王鬼魂的求助转告给孙悟空，孙悟空去王宫看了一番，认为妖气笼罩，确实有妖。孙悟空又大费一番心思，变作“立帝货”小人儿，忽悠那国王的太子，促使他搞清真相。原来是五年前，国王因气候遭灾，请来一位神通广大的全真派道士主持法事，立时风调雨顺。其实道教全真派是南宋王重阳创立的，唐代还没有这个宗派。这位全真也成了乌鸡国的座上宾，结果有一次在御花园将国王推下井淹死，自己变作国王模样，如今己在此当了三年国王矣！

对此，孙悟空定下先捞出真国王尸身，趁倒换关文时当众戳穿假国王，使妖怪现出原形的策略。救真国王、打假国王都是行动，便又涉及到使用兵力问题。白骨精一节，大头兵猪八戒进谗言逐走孙悟空，所以金角大王一节，孙悟空耍尽手腕，捞到了兵权，同时狠治了猪头，那双方恩怨己清，又是好兄弟了吗？没那么简单。权力斗争就是这样，只有趁胜追击，没有主动收手的便宜事儿。孙悟空会继续一直整治，直到猪八戒有效反击，向孙悟空展示他的实力和底线，孙悟空经评估后才会达到初步平衡。

取经团确定帮助乌鸡国王的计策后，首先是要去井底将其尸身捞上来。孙悟空继续行使军事指挥权，让猪八戒下水去捞，将其从酣睡中叫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情打呼，那里叫得醒？”硬扯着耳朵叫起来。这一次孙悟空是要试试军人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对其实施指挥作战，这当然是对军队的进一步掌控。

猪八戒不愿下井，孙悟空便谎称井里有宝贝，捞起来都归八戒，终于说动了他。这也点出明末一个危险的趋势：军人战斗意愿严重下降，没有特殊利益便指挥不动。明朝灭亡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军人懒战，李自成以乌合之众，一路势如破竹，直入京师，明军不是打不过，而是根本不打。

猪八戒下了井，发现井里居然有个龙宫！井龙王一直妥善保管乌鸡国王的尸身，于是心生一计，又去向唐僧进言，让他命令猴子想办法救活国王。而且猪八戒考虑很周全，虑及猴子去阴司还魂并非很难（类似唐太宗、李全等），于是附加一个条件：不准去阴司还魂，必须就地救活己死三年的国王，不然就念紧箍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方趁我心！”可见猪八戒总算清醒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抛弃幻想，开始用心思考。唐僧也想敲打敲打悟空，平衡一下他的权力，于是同意了八戒这个看似极不合理的要求。刚开始孙悟空断然拒绝，因为这个要求完全是无厘头，唐僧便真的念起经来。孙悟空终于看懂了唐僧的表态，明白自己揽权过甚，恐怕己经触及合理边界。

不过孙悟空还真就在阳世救活了己死三年的乌鸡国王。他直上兜率宫，找太上老君施舍了一粒九转还魂丹，愣是让乌鸡国王肉身复活！这应该算是整部《西游记》中唯——次违背宇宙基本法则的特例，既表明了太上老君的无边法力，也说明了孙悟空手眼通天，能去找到老君办成这种事儿！这暗喻了宰相的巨大权力，必要时可以违背一下王法。也说明御马监太监手眼通天，虽然本身没有什么法律赋予的权力，但他能找宰相办成明显违背王法的事，这种间接权力懂的人就知道有多可怕。

猪八戒在提出无理要求，成功反击孙悟空之后，又有一个行为值得赞赏，便是孙悟空上天去求太上老君之前也提了个要求，说他这一走，猪八戒也不能闲着，要守着国王的尸身哭丧。猪八戒毫不推辞，卖力地哭了起来，甚至孙悟空从天上回来他都还在真诚大哭。此举传递了一个善意的信息一他给了孙悟空一个台阶下，真心想在此寻到博弈的边界。孙悟空也就坡下驴，不再继续追击。沙僧也主动跳出来，烧香祭祀国王尸身，这就是典型的和事佬，表明了他也希望孙、猪的斗争就此平衡。

这一轮斗争的起因仍是孙悟空进一步整治猪八戒，巩固自己的军权，并在猪八戒有效反击后，初步寻得了战略平衡边界。唐僧通过赞同猪八戒提出阳世救活国王的无理要求，沙僧通过烧香的动作赞同孙悟空祭祀国王尸身的要求，各自在斗争中表明态度，辅助寻得平衡点。太上老君那粒金丹是不合法的，但取经团这些斗争都是符合官场斗争法则的，没有出格。

乌鸡国一回，在和妖魔斗法之前，取经团内部先进行了一次激斗，进行了内部权力的一次重要调整并达到平衡，同时阐述了官场斗争中寻得战略平衡的重要原理。

17.2明朝最大的敏感词“立帝货”

孙悟空去向乌鸡国太子进言时耍了个小花招，变成一个不足两寸的小人，自称“立帝货”。这个名字在其它时代看来没有任何意义，似乎就是孙悟空随口取的，但在明朝却是一个政治上的敏感词。敏感到什么程度？当时的人一看到这词，都会倒抽一口凉气！这个词在明朝的敏感度简直就相当于汉朝的“衣带诏”（汉献帝在衣带上写诏书，密谋刺杀权相曹操之事）、唐朝的“玄武门”（秦王李世民通过政变杀死亲兄弟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并篡夺父亲唐高祖帝位之事）、宋朝的“斧声烛影”（传闻晋王赵光义杀死亲哥哥宋太祖，篡位称帝之事），（这三个括弧注释建议用脚注）只是时光荏苒，后人在《西游记》上看到此词却浑然不觉。

该词最早出现在正德朝当权太监刘瑾身上。正德帝少年轻纵，刘瑾则巧计揽权。他清楚皇帝何时游乐正欢，就故意去呈递奏章。正德帝每次都调皮地跑开，边跑边说：“别拿这些事儿来扫我的兴，我养你们这些人是干嘛的？”于是刘瑾便名正言顺地代替皇帝处理奏章，成为一代权宦，开启了第一波“阉党”行情。后来，人们便称刘瑾是“立皇帝”，暗喻他虽不坐龙椅，只能侍立皇帝身旁，但实际上是个站着的皇帝。

后来刘瑾败亡，朝廷大肆追论“阉党”，有的官员甚至被开棺戮尸！可见“阉党”为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嘉靖初君臣对“立皇帝”何其敏感！万历帝登基后，太监势力强劲反弹。次相张居正为了和首相高拱争权，联络后宫李太后、冯保，交织成权力网，将年仅9岁的万历帝笼罩其中，以实现他们的私权。冯保常以太监身份侍立在皇帝身边，事无巨细都由他照料。吏科都给事中（专管弹劾的六科言官之一，正七品）雒遵上疏弹劾：“保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冯保无非一个侍从皇帝的奴仆，竟敢立在天子宝座旁，文武群臣是拜天子，还是拜太监呢？他这分明是欺负陛下年幼，无礼至此！）”

雒遵引发了巨大的政治漩涡，“立皇帝”之说再度声闻朝野，雒遵一方显然是想将冯保打入刘瑾之列，对其实施毁灭性的政治打击。冯保一方判断，雒遵是首相高拱门生，此举必是高拱指使。于是李太后、张居正、冯保紧密协作，强势反击，甚至引发了无厘头的王大臣刺万历帝大案，最终斗倒高拱，冯保也得正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成为大公公。他坐正后，大家自然不敢再乱议，“立皇帝”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敏感词。不过朝堂之上的斗争管不了赋闲在家的李春芳，反而会成为他笔下的绝佳素材。大闹天宫的故事原型正是王大臣刺万历帝一案，背后是冯保一方整垮高拱的剧斗。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写到孙悟空从炼丹炉里冲出来，疯狂打向灵霄宝殿时用了一首诗：

猿猴道体假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岂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拴牢莫外寻。

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里多次暗示与“立皇帝”冯保有关。首先，“猿猴道体假人心”暗喻当时士大夫都对冯保这个太监骑到文官进士头上不满，骂他沐猴而冠。其次，“官封弼马岂知音”正是冯保最大的诉求，他多年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但始终差一步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拴牢莫外寻”便指冯保终于找到了张居正这个知音，并且不用再到外朝去寻求帮助了，内宫的李太后才是你们共同的大老板呀！最后，作者还插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钉子一“双林”，这正是冯保的号。“立皇帝”这个伏笔，早在大闹天宫一回就埋下了哩！

17.3脓包贪官和他的废柴坐骑

孙悟空带着复活的乌鸡国王，假意来倒换关文，当众戳穿了金銮殿上的假国王。假国王滑跃起飞，往东北（五台山相对于中原的方向）逃离。师兄弟三人弹射起飞，空中将其围定，正欲打杀，“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原来是文殊菩萨从五台山赶来救他的坐骑。

这也成为《西游记》的经典桥段甚至通用模式，几乎每个“有背景”的妖怪都是这样被老板从金箍棒下一句话救得性命。老板一般还要给出一个这妖怪明明有正当工作，却为何在此为妖的托词。这些托词往往破绽百出，甚至用奇异的逻辑侮辱受害人的智商。但既然都说是托词了，孙悟空也不会较真，铙你狗命滚吧！可能后来神佛也发现这类托词太不尊重受害者智商，干脆也不乱编了，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看管不严，孽畜偷跑下界一我不尊重自己总行了吧？

就拿这一次的托词来说，文殊解释是三年前，这个国王己经做通了工作，佛祖同意他成金身罗汉，派文殊来办手续。谁知文殊化作凡僧到了乌鸡国，不急着办公事，却先“问他化些斋供”。结果那乌鸡国王“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曱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咏，莫非前定。”

哦！原来是因为他得罪菩萨在先，佛祖才罚他泡三年井水，而且还不是文殊泄私愤，是奉了佛祖号令呢。但稍微想想便知，这分明是文殊借机索贿，乌鸡国王舍不得给钱，发生了口角，甚至有可能怀疑文殊是骗子（现实中这类骗子很多，大家要注意），把他捆起来扔进了河。甚至可以想象，国王扔的时候说：“如果你真是菩萨，那应该有广大法力，凡人的绳子捆不住你，扔进河自己解脱吧！”

然而这文殊还真就挣不脱凡绳，被浸了三天，多亏别的神仙解救，不然就浸死在这儿了。这就是大乘佛教四大菩萨之首的文殊菩萨，如此贪、蠢、无能，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的坐骑青狮精似乎本领也很低微，三兄弟可以轻松将其围定，要打要杀随便你，这在取经路上是很罕见的。都己经这么没用了还加一句这狮子是骟过的，简直丑化到了极点，此回说是脓包贪官救走他的废柴坐骑毫不为过。

不过想来李春芳心目中的私臣也就是这样了吧！文官都是寒窗苦读的饱学之士，私臣却是一个靠谄媚逢迎挤进来的小团体，自然以文殊这样的脓包居多。这种人身居高位，沐猴而冠（这里没有顺带攻击猴哥的意思），手持皇帝赋予的私权狐假虎威，一旦离了权位就被发现胸无点墨、无能至极。明朝的小太监们最爱出镇地方去当镇守太监，其实就是捞肥缺。镇守太监没任何法定的实权，更没有才干，能捞到肥缺无非是靠后宫的私人关系，这在状元郎李春方看来是很鄙夷的。

不过这类人玩弄权术，尤其打击报复起人来可就猛了。乌鸡国王也就是捆他浸了三天河，他却直接取人性命，夺人王位，甚至霸人妻女。三年之说纯属圆场，显然文殊不会考虑到三年后孙悟空来救乌鸡国王这一节，更不会考虑到孙悟空作弊，找太上老君要来一粒九转还魂丹，愣是把人给救活了。文殊当年就是直接要了乌鸡国王小命，至于他假托是奉了佛祖法令，这是真是假反而不重要，因为无论是佛祖还是文殊自己的意思，都同样只是体现了佛教集团的狠毒。

17.4到底是谁救了乌鸡国王

可能有人要问，佛教集团如此狠毒地整治乌鸡国王，那到底又是谁救了他？

好问题！首先我们当然不能绕开师徒四人尤其是唐僧和孙悟空的功劳，毕竟是他们直接出面操作了整个搭救程序。但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您己经意识到，真正出手搭救乌鸡国王的并非猴哥，而是一位幕后神秘人。他从一开始就安排井龙王保存好乌鸡国王的尸身，以待未来将其救活。这个井龙王很可能就是这位大神乔装，因为井下有什么龙王水晶宫，这本身就不合常理，猪八戒长年掌管天河水军，也没听说过这等奇事。而且这个所谓井龙王把国王尸身扔给猪八戒，整个水晶宫就消失了，井依然是一口小小的污水井，可见多半是他弄的个幻象而己。取经团到了乌鸡国，此人又乔装所谓夜游神，告诉乌鸡国王的魂灵，来的孙悟空可以救他。并且此人神通（权势）极大，能悄无声息地绕过紧盯取经团的揭谛、伽蓝，将一个冤魂送至唐僧面前。这当然不是什么妖怪，而是高级别的神仙。

那既然是这么强大的神仙，为何不敢以真身示人？因为此事毕竟很得罪人，倒不是说此人地位比文殊低，只是他不想为这小事儿得罪文殊，大领导也不愿随便开罪下属。何况文殊的人脉很广，需要得罪的不是他一个。最初唐僧问国王为何不去阴司阎王处伸冤。国王说：

“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但唐僧依然同意帮国王向孙悟空转达求救信号，可见愿意冒着得罪青狮精（文殊）那么多有权有势朋友的风险为他出这个头，幕后主使之人也是同理。那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呢？

头一个值得怀疑的是太上老君，因为只有他掌握着九转还魂丹，而且孙悟空一要，他就配合地给了，送丹这个步骤似乎己在计划内。否则若是别人苦心准备了这一大套程序，到了这个环节太上老君说我不给这丹，不也只能贻笑大方？不过求丹是猪八戒节外生枝搞出来的，孙悟空说了正当程序应该是去地府检索国王的灵魂，所以此人没考虑求丹环节也说得过去。其实嫌疑更大的恐怕还是如来。

首先，乌鸡国王这单生意是唐僧主动揽下的。整个取经路上，唐僧最不愿意牵涉事务，最爱催促快行。首要原因在于这取经是为他成佛准备的，走到就是胜利，他当然最急着赶路。通天河的破冰之旅便是他急于上路，中了灵感大王的计。其次，多方势力借取经博弈。取经是如来的大利益，玉帝、老君便借机要让如来割让各种小利益，每一次都是损害唐僧他老板的小利益，他都是很抵触的。最爱在取经路上逗留惹事（揽单）的是孙悟空，因为他作为御马监小太监，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近嫡，却和皇帝更亲一些，所以经常代表玉帝没收如来、观音等佛派大佬（其实也包括一些道派大佬）的不法私利。比如观音禅院炫耀袈裟、车迟国斗法、玉华州教三个小王子武功等等，都是故意逗留并引妖魔出洞，每一次都要顶住唐僧的压力逗留许久，唯有这一次是唐僧主动揽下此单，说明这一单很可能是唐僧而非孙悟空的幕后老板要求揽下的。

最重要的是，如来确有揽下此单的动机。如此狠治乌鸡国王，不排除是文殊打着如来的名号以泄私愤。这样文殊倒是泄了愤，但对如来的官声却是大大的不利，所以应是文殊假传佛旨的概率较大。如来己经知情，但不便直接戳穿，于是借取经路过乌鸡国的机会把此事纠正了。反正谁都知道唐僧是他徒弟，揽下的美名也可记在他的体系之下啦！至于违背天条救活凡人嘛……唉，都明末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转托御马监小太监找内阁大学士办点这种事儿您就别纠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