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叫他一声哥(1 / 1)

雏菊瓣瓣开 刘殿学 3085 字 6个月前

屈小丫下学期就要小升初了。

在南京当中学老师的姑姑,知道屈小丫家庭结构有了变化,怕屈小丫不适应,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成绩,想把屈小丫带到南京上中学,带自己身边来。姑姑让屈小丫把期末考试的成绩寄给她,看看能不能上到比较好的班。

没几天,姑姑的好消息来了--她所在的中学最好的初一(8)班班主任同意接纳屈小丫,并让她提前到学校编班测验。

接到这个消息,屈小丫全家人高兴的呀!妈妈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时地用手揉眼睛,自己当年没实现的中学梦,她的女儿替她实现了!这些日子,天天盼望姑姑的好消息!消息没到,她总担心南京不要屈小丫。消息到了,她又担心屈小丫一个路上咋走?那个愁呀!说,一个小女孩,这么远的路程,没个伴,家里人怎么能放心呢?

屈小丫说,没事的,一个人能走!人家到外国去留学,漂洋过海,几万里远,也一个人走哩,深圳到南京,才多远的路?我能走。

妈妈叫屈小丫别犟,说,明天不叫他送,就叫他爸送。反正得陪个人一起去,好容易把你养到十四岁,别叫拐子拐了去。还有这么多行李,你一个人走,说什么,妈也不放心!

看妈只是流泪,没办法,最后,屈小丫只好妥协,同意让他送。

自从屈小丫爸爸去世后,后爸爷儿俩,经常从乡下来帮助屈小丫家干活,有时活干完了,就在屈小丫家住了下来。

屈小丫懂妈的意思。但是,屈小丫没有办法。

他们一住下来,简直成了多余的人,屈小丫就觉得家里处处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碍事。屈小丫特别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跟他们说话。每天天不亮,屈小丫就上学。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顿,屈小丫一个人端到自己小房间里去吃,不跟他们在一起吃。屈小丫讨厌看到那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尤其讨厌他爸那双粗黑的手,动不动就往屈小丫碗里夹菜。他给屈小丫夹,屈小丫给他白眼,心里骂他讨厌,他都不知道。他每次夹给屈小丫的菜,屈小丫一点也不吃,偷偷丢到桌下边,喂猫。

屈小丫知道,她这样做,妈心里是很难过的,妈希望屈小丫能跟他们好,跟他们说话,叫声爸,叫声哥。

可是,屈小丫办不到,怎么努力,也办不到。一看到他们爷俩,总觉得像小数点后边除不尽的数子,多余!屈小丫只有一个决心,将来一定要考南京中学,去姑姑那里读书,一定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跟这两个多余的人在一起。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屈小丫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

提前几天去南京,明天就得走

全家人连夜给屈小丫做准备,忙得整夜不得合眼,给屈小丫忙吃的,忙带的,大包小包,给屈小丫装行李。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妈说:“小丫,你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今夜,妈跟你睡会儿。”

妈妈倒在屈小丫**,老是睡不着。小声跟屈小丫说话:“丫,你明天就要离开妈了!妈养你十几年也不容易!……”妈刚说话,就开始抹泪。“妈也对不起你!刚来深圳打工,困难死了,把你弟弟带来,将你一个人丢在大妈家。你不恨妈吧?丫?你爸死后,妈也是实在是没法,才走这一步,我一个人挣钱供你们两个上学,越来越困难!上初中多贵!将来上大学呢?得多少钱哪!妈又有病,家里没个男劳力……不用说供你和弟弟上学了,就是每月的口粮也打不回来。要是你和弟弟都能考上大学,一年少说要得五六万!哎!这还得靠他们爷俩帮我挣钱!哎!妈也知道你看不起他们。女儿家,人大心大,妈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妈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他送你走,你叫他一声哥,好吗?他今年十五了,大你一岁。大一天也是哥哩。哎!其实,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从小没个妈!才十几岁,他爹就让他干大人的活。哎!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叫苦啊!”

妈说的话,屈小丫听在耳朵里,不吭声。她知道妈这一辈子不容易,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认我,是妈妈收留了我。现在爸爸死了,她那样困难,也没让我辍学,还把我带到城里上学。这一点,屈小丫深深地懂得,她知道妈心里很难受。但要她叫他爸,叫他哥,实在是难办到。临行前,为了能安慰妈一次,屈小丫把手轻轻地放到妈的手上。然后,慢慢地翻转身去,搂着妈的脖子,表示理解妈妈,愿意听妈的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爷儿俩早早就起来,又给屈小丫忙这忙那。忙完了,一个包一个包地告诉屈小丫,哪个包里是吃的东西,哪个包是用的东西,钱放在哪……都一一点给屈小丫看。并以他们坐火车的经验提醒屈小丫,在车上要注意些什么,特别强调,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不要把头伸到窗外去。上厕所要小心。不要在火车两接头的地方停留。不吃别人的东西,不与陌生人说话。

屈小丫只坐过一次火车,不知火车上有这么多规矩,只是点头,不作声。看到他们那样真诚,那样坦然,屈小丫很想最后对他们说句话。好几次,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叫爸叫哥的机会。

说实在的,他爷儿俩,人并不坏,一老一小,两个老实疙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往苦里下力气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每天,天不亮去捡废品,黑透了,也不见回家。平时,吃好吃坏,穿好穿坏,一声不吭。再忙,也不用屈小丫缺一节课。说,念书的人,不能离开书,一离开,脑子就会瓷实的。

不管活多紧,每到下雨,妈还叫他给屈小丫送雨伞,送雨鞋。

其实,屈小丫宁可淋着,也不愿意让他到屈小丫们学校里去。每次,一见他走到学校大门时,老远地,屈小丫就跑出教室,偷偷地去接他手里的东西,生怕班里的同学问屈小丫他是谁。后来,他很自觉,一次也不往学校大门里边走,就站在学校前面路旁边的林带里,淋着雨,等屈小丫放学出来。身上披块塑料布,湿透了,他也不敢撑开屈小丫的小花伞。

如果不带偏见的话,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乌黑的头发,亮亮的眼睛,眉宇间还带有几分帅气。农村一天十几个小时的日照率,将他晒得又黑又瘦。要是命运对他公平些,让他像幸福的孩子一样上学,敢说,他比班上许多男生都长得好看,他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优秀的学生。

可是,他也很不幸,妈妈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乡下穷,上完小学,上不起初中。才十五岁,屈小丫妈想让他继续上学。可他爸一个人起早贪黑捡不完的废品,就早早地拿他当成了整劳力使。整天拉着一辆大板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每年夏天那单单的肩背上,都要晒脱几层皮。

轧嗄轧嗄!轧嗄轧嗄!……

巨大“和谐号”动车,全速行驶!穿过村镇,穿过树林,沿着无尽的轨道,一直向前!向前!将屈小丫与家的距离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屈小丫望着车外陌生的村庄,追看道旁每一个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有了离家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屈小丫好想妈妈!屈小丫好想死去的爸爸!屈小丫好想哭!她知道,这一去南京,不是永别,实如永别,肯定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一次家的。而对屈小丫来说,家的全部概念,只是妈妈和弟弟!

屈小丫从车窗往外看,想看到妈妈。看累了,就把头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对面看。

屈小丫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屈小丫下意识地朝对面的他瞥了一下,他像根木头桩子,不说,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确凉短袖,穿得那样版版正正--屈小丫想起来了,这件短袖,是他爸去年买给屈小丫的,屈小丫嫌难看,没要,妈就给了他穿。平时他也舍不得穿,为了送屈小丫,昨晚才拿出来穿。屈小丫妈看看,觉得不好,这么大的小伙,出远门,也没件新衣裳。就给了他五十块钱,叫他到南京再买件合适的衬衫。他爸不应。说,在家里干活的人不用讲究,钱留给念书人花。硬从屈小丫妈手里将那五十块钱夺过去,塞到屈小丫的行李包里。

屈小丫对他看看,对他的衬衫看看,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屈小丫是不会跟他说话的。别的,也没有跟他说话的人。所以,他也就死心踏地一个人看着车外不停地闪动的景物线。

白天很快要过去了。

屈小丫觉得,坐火车原来很累很无聊的。在一个流动的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憧憬着各自的未来。同坐在一个车厢里的旅客,根本不知道屈小丫和他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屈小丫和他还是一家人。

屈小丫觉得十分寂寞,几次努力,想跟他说句话。但是,都没有成功。

有时,他去给屈小丫打杯水来,啥也不吭,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放在屈小丫跟前的小茶桌上。

屈小丫看书。

他不看书。

屈小丫不吃车上的饭,吃干粮。

他饿了,就自己买一点饭吃。

一会,火车缓缓地在一个车站停下。

广播员说,停车10分钟。

火车一停,那些卖东西的人,一窝蜂地拥到车厢边,一个个拍着车窗叫卖。

屈小丫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哎,花生多少钱一包?”

“一块。要不要?”那个乡下妇女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问。

屈小丫拿出一张五块钱。说:“买两包。”

那乡下妇女收了钱,先给了屈小丫两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钱,掉头想走。

屈小丫吓得正要喊,只见他眼捷手快,立即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乡下妇女的头发抓住,命令似地:“找钱!”天!他那样子好凶也!屈小丫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怒不可遏!那样有男子汉气魄!假如那个乡下妇女再不老老实实找三块钱给屈小丫,他一定会把她从车窗里提进来的。

屈小丫接过那妇女找来的三块钱,转身,要坐下,一个刚上车的中年男子,手里拽着两个大包,一头汗,走到屈小丫跟前,要把行李往屈小丫旁边放,准备在屈小丫一边坐下。屈小丫讨厌陌生男人靠着坐,身子就往一边的空地方挪,千方百计想挤兑他。

屈小丫还没说话,他马上站起来,说:“对不起!那个座位有人哩。”

那个中年男子一听,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语说:“有人?人在哪?”

“下车买东西去了。”他虎着脸,一字一顿地告诉那人。

天晓得,关键时候,他竟能使出点小阴谋?

看他那种不容置辩的神情,如果那个中年男子再噜嗦一句,他会把他的包扔到过道里去的。

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衬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将他与时尚愤青们想一块去了。便不敢再缠,拽起包要走,又回头对屈小丫看看,又对他看看,似乎把屈小丫和他始终联系不到一块。疑里疑惑地问:“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户口啊?”他又抬起脸来,毫不客气地回击这个强大的对手,让他快走开。

那中年男子又信又不信,拽着包,又继续向前找座。

那中年男子彻底走远了,他才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安详地看着窗外。

列车又开动了。

屈小丫对他看了一眼,心里好一阵感激。很想趁此机会,跟他说话,或者叫他一声哥。但是,嘴张了几张,觉得两片嘴唇就跟两片大石磨似地,终究没磨出个字来。就将手里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

他马上说不饿,要屈小丫留着慢慢吃。并告诉屈小丫,到南京早着哩!天黑了,再没有卖东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边放着。一直到南京,屈小丫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时,才将那包花生装在兜里。

虽然乘的是动车,还是晚点了,夜里11点才到达南京。

南京火车站好大呀!

车站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使人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人头攒动”这个词。

屈小丫下了车,凉风一激,觉得头晕晕的,根本不知东西南北。在攒动的人流中,怎么看也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屈小丫才真正意识到,已经真正离开了家,真正离开了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心里真的好想哭!大概是因为自己胆小的缘故,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么厌恶、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的屈小丫,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只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再看看他,就跟亲哥一样,那么悉心,那么卖力,一边肩上背着个两个大包,一边肩上扛着大被卷卷,膀弯里还套两小包,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屈小丫,生怕屈小丫被挤丢了。

屈小丫没钻过火车站地道,在乡下连火车也没看见过,哪钻过这深洞洞?心里害怕极了!一害怕,嘴也不那么硬了,就没头没脑地问:“哎!这走到哪了?哎!走得对不对?哎!我们还是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果断地说:“不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口。”

“你走过吗?”屈小丫第一次喊他“你”。

“走过,没错。走!跟着我!”他毫不客气地命令屈小丫,不容屈小丫多说话。

屈小丫一点也不敢嘴硬,老老实实地听他的。他那种果敢和老练,让初涉世道的屈小丫不得不服,不得不觉得自己脆弱。屈小丫心里暗自庆幸,好者听妈的话,让他送。否则,这大包小包的,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识方向,这会,也许东西丢了,也许钱被人家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样了!

屈小丫跟着他几个弯儿一拐,忽见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灯火辉煌!车站出口处好不热闹啊!

屈小丫抬眼一看,看到人头上举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接站的人。

打老远地,屈小丫看见一块牌上写着“深圳屈小丫”几个字,就高兴得大叫:“哎!姑姑接我们来了!那儿!哎!你看,在那!哎!姑姑接我们来了!太好了!”屈小丫高兴得跳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哎,哎的。迅速从人空中挤过去,边挤边叫:“姑姑!姑姑!”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士披开人群,一把抓屈小丫的手:“小丫小丫!”

“姑姑!姑姑!呜呜呜······”屈小丫高兴得竟大声哭起来。

姑姑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小丫多有本事,这么远,一个人能到姑姑这里来了!”

屈小丫擦擦泪,转身,对站在身后的他一指:“还有他。”

姑姑这才主意到,后边还有个替小丫背行李的小伙,忙帮着拿下行李:“谢谢谢谢!一路让你受累了!”问屈小丫,“是你同学吗?”

屈小丫摇摇头。

“那你妈在电话里说,想叫你哥送你,你哥呢?没来?”

屈小丫不说话。

他脸一红说了:“阿姨,我是送小丫来的。”

姑姑明白了,忙叫他一起上车去家里。

他说:“不了。俺在车站坐一会,跟下一班动车回。家里活多,俺爹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说着,转身就走。

姑姑的车开动了。

屈小丫跟傻了一样,光对车外看。

姑姑说:“小丫,跟你哥说再见呀!”

“哥!……”屈小丫从车窗伸出手,觉得心里汪汪的泪,连忙用手捂着脸。

他一听,连忙转过身,笑着对屈小丫挥手。

屈小丫第一次看到他笑。

作者简介:刘殿学,男,江苏盐城,党员,大学文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任多年中学语文教员,纸质和电子长篇《红枸杞》《绿丹蓝》《黄金鱼》“红绿黄”三部曲,以及《雪狼》《少年阿凡提》

《雏菊瓣瓣开》、《新思维作文55课》等多部少儿长篇和校园故事集等著作25部和各类电子著作20多部。单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小说界》《故事会》《红岩》、《小说选刊》《读者》

《青年文摘》《作家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少儿文学选刊》《儿童时代》《少年文艺》等处。

部分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华20世纪小说经典》《世界微型小说经典》《新中国60年小说大系》等100多种选集选本,多篇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数十篇小说译成英文维文哈文等,数十次获得各类文学奖,其中《一桶水》获首届中国短小说排行榜一等奖,《生命风景》荣获冰心儿童图书奖,荣登短小说风云人物榜,被中国作家协会列为中国36位精短小说星座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