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卢旺达:像巧克力的味道(1 / 1)

卢旺达一直像巧克力的味道,有一天突然被人咬了一口,伤口处带着血丝,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消除创伤。

这块巧克力的味道

想去卢旺达,最初只是因为一部名为《卢旺达饭店》的电影。

1994年的卢旺达种族大屠杀让人们牢牢记住了这个世界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东非小国,和那场骇人听闻的种族大清洗。当年在书里读到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加之这部《卢旺达饭店》电影,当我一路走到东非时,便决定要来卢旺达看一看。而现在,她就在我眼前了。

盖上乌干达的出境章,前方两百米处飘扬着卢旺达蓝黄绿三色条纹的国旗。我蹦蹦跳跳地来到卢旺达口岸入境处,学着美国大兵的模样回头向乌干达国旗敬了个礼,抛了个飞吻:哦,别了,乌干达!

“您的审批号,谢谢。”卢旺达入境处工作人员指了指表格上的空白处。

“审……审批号?不是落地签吗?”我怯怯地问。

“是落地签,但必须先在官网预约,通过审批后凭审批号落地签。”

顿时傻了眼。我只知道肯尼亚、乌干达、卢旺达、布隆迪、坦桑尼亚东非这五国都可以落地签,却不知卢旺达是东非五国中唯一一个“有条件的落地签”。换做平时,对于签证一向谨慎的我自然会早早在网络上查好信息。但自从进入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后,网络成了稀罕物,不知不觉中,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触碰到无线网络了。

看着已然盖上乌干达出境章的护照,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工作人员求情,无果。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到了允许落地签的国家口岸却不得入境。

得知需要三个工作日完成审批,我瞪大了眼睛,脑子里小算盘在飞快地运转着。

现在该怎么办,返回乌干达?已经盖上出境章了,还能回去吗?是算旧签证还是重新付一次落地签证费呢?回去后是在边境小城等着审批,还是干脆改道直接去坦桑尼亚?如果等待审批,万一周末前没出结果,岂不是还得等到过了双休日?这时间早已够我挪去坦桑尼亚了。我的卢旺达,就这么放弃她吗……

“我劝你呀,还是先在官网申请,要求加急。明天再来看看,也许就批了呢。”出入境处一位小伙边说着,边拔下自己的网线递给我,让我完成申请。另一位小伙则掏出电话借给我,让我打去总部要求加急审批。怕我不放心,又帮我向总部发了封邮件,再次要求加急。

这么一番折腾,我觉得“希望”这只鸟儿又飞起来了。横竖已经如此,明天再来闯次关吧。我给自己鼓了鼓劲,转身走回乌干达的怀抱中。明明两小时前还抱着也许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的心情向她飞吻道别。

乌干达出境处的大爷听了我的遭遇,点点头,在我的乌干达出境章上写了个“cancel”(取消)。

“明天你来的时候先去卢旺达那边儿问问能过去了不,能过了,再回来盖出境章吧。”

如果事情总那么顺顺利利就不是现实而是童话了。第二天大早,卢旺达出入境处的小伙子帮我查阅官网,冲着我耸了耸肩。

审批未出。

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站在窗口处两眼无神的发着呆。看着眼前匆匆忙碌着的人群,出境、入境、填表、交表……无事可做的我仿佛是个隐形人。

在卢旺达与乌干达交界的陆路口岸这样的偏僻角落,多少年也见不着几个东亚姑娘。出入境处的卢旺达小伙子们也不免对这个傻站在口岸呆若木鸡的东方脸孔好奇了起来。一群黑人小伙为我出谋划策。

“问问头儿,看看有什么办法……”

“借你电话,再打去总部问问……”

一阵七嘴八舌之后,出入境处长官——一位英俊的黑人小哥站了出来,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别急。拎起听筒,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过去。旁边的胖小哥戳了戳我,小声说:“别担心,我们头儿在打电话为你求情呢。”

终于,长官放下了电话。

“没有大问题了。先喝杯热牛奶吧,我想,我们还需要等待一会。”

在窗口办公处后侧过道里,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乎乎的甜牛奶,吃着香喷喷的恰帕提饼,有些受宠若惊。路过的工作人员时不时和我打个招呼,聊上两句。长官在忙碌之余,也乐呵呵地听我聊起旅行见闻。

等待了大约三小时,长官递给我一封刚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纸还热乎着。放眼一看,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审批。

我快速地数好30美金,递上签证费,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感恩戴德地把钞票付出去。

“你是本口岸多年来唯一一位得到VIP待遇的人。”长官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

福兮,祸兮。旅行中,永远猜不透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我精神抖擞地回到乌干达一侧补上了出境章,哼着小曲,踢着正步,迈进卢旺达的地界。

第101种死法

我意外地发现,卢旺达,这个多年来在我心里与“种族大屠杀”牢牢捆绑在一起的国家,竟是一个绚烂青葱的地方。

这里被称为“千丘之国”,全境多山,地形起伏,车道蜿蜒,对于长途车而言,不是在上山的路上,就是在下山的路上。植被茂密,满眼郁郁葱葱。这是一个建立在山脊、山坡和山谷之中的国家。

吉塞尼的基伍湖畔,幽静淡雅,风平浪静,是美妙的度假胜地。走在湖畔一栋栋颇具情调的旅馆林荫道上,你再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优美湖泊竟是一个会爆炸的湖。据悉,基伍湖是目前世界上仅知的三个会喷发的湖泊之一。原因不明,也许是火山。湖水中溶解了甲烷及二氧化碳,一旦喷发,迫使大量甲烷溢出,可能造成爆炸,而爆炸会促使湖水释放出大量二氧化碳,直接导致在基伍湖周围低地生活的人们窒息而死。不过,根据地质学家的研究,这种恐怖的湖水喷发周期大约是一千年。若是能被我遇上,那可真是“千年等一回”了。

倘若事先知道从吉塞尼到基布耶的土路颠簸如此惊人,我八成会改走一条修缮好的公路,哪怕多绕上几个小时也心甘情愿。坑坑洼洼、剧烈起伏的崎岖山路狠狠地欺负了这辆载满乘客的面包车,乘客们以每分钟被颠飞一次的频率与土路艰难抗争着,头撞车顶,身撞车窗,面包车被我们这些无辜乘客以血肉之躯撞得咚咚直响,车顶迟早会被乘客的脑袋瓜撞裂。身体各处变成向皇帝争宠的嫔妃,想用手护住头,胳膊又变得无处可躲,恨不得能凭空变出一套机器战警的机械铠来。当年在西藏山南的山路上坐小皮卡也没有这般颠簸过。

就在我快要被撞晕过去时,车驶到了山顶,眼前忽现蓬莱仙境:漫山的耕地,成片的梯田,青山绿水,数不尽的山丘向西面八方绵延,延伸至天尽头。远处湖泊云雾缭绕,亦真亦幻,颇有些“仙气”。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们赤着脚巴在山地上追跑打闹,看见我这么一个东方面孔的稀罕动物,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我,像在窥视一个外星人,恨不得从我身上看出个三头六臂来。“东方老外”出现在这个山顶小村庄里的几率大概比撞到鬼还低。

心旷神怡的美景和这些活泼的孩子们,也不枉费我这几个小时的颠簸了。心里刚刚稍有些安慰,下山路开始了。由于坡度和速度,比上山路颠簸得更加厉害。上帝啊,人生的一百种死法里,是不是有一种叫做“颠死”?

这趟五小时的颠簸,让我在车里上下左右前后全撞了个遍,几乎快被撞成肉饼,浑身骨头散架,整整疼了三天。

我,要不要,晕死过去?!

丘陵都市

首都基加利是卢旺达最大的城市。这座建在山上的“丘陵都市”绵延过了十几个山头,山山相连,岗岗环绕,推开房门就是山。站在基加利中心区域,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远处都是一片起伏的小山丘。在这儿,寻觅一条保持水平的马路绝对是个技术活。

市中心零星的几栋高楼,以及山丘上成片的待建工地正提醒着人们其首都的身份。满街穿梭着摩托车,司机穿着统一的制服背心。这些摩托车相当于出租车,摩托出租几乎是这座城市最为普通的代步工具。摩托车被规规矩矩地停靠在马路边设定好的一小片区域,司机们整齐地骑在摩托上,等待着下一位乘客的到来。

出门之前,我曾经觉得搭乘摩的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件我会想去做的事,随便一件闲事都会比这件事有着更高优先值,因为对摩托车的不信任,心里总觉得不安。然而在公交不发达、出租车稀少的卢旺达,我不得不打破多年忌讳,坐上了摩的,拉着司机的外套在公路上像闪电般划过。我必须得说,骑摩托驰骋的感觉让人酣畅淋漓,怎一个爽字了得。因此,对摩托车的忌惮之心也渐渐淡了下来。记得出门之前我无法接受冷水澡,那冰凉凉的感觉,实在糟透了。后来,住在斯里兰卡没有热水淋浴的小旅馆,被迫连续洗了二十来天冷水澡后,竟也渐渐习惯了,而且发觉洗冷水澡有种不同于热水澡的特殊爽感。在旅行中,曾经认为自己这辈子也接受不了的事一件件被打破,想来,长途旅行正是这样一个过程——将包裹严实的套中人看似坚硬的外壳逐步打破的过程,并让自己尝试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自此拉伸生命的广度。

“最便宜的旅馆……最——便——宜——”看着黑人小哥迷茫的眼神,我大声地重复着这句简单的英语。

卢旺达是一个法语国家,法语普及率远高于英语。如果当地人除了卢旺达语之外还会一种语言的话,那必定是法语。

小哥沉思半晌,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写下一店名,伸出手指,坚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我顺着方向前行,一栋大酒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对了对纸条,还真是这儿。一问人,差点晕倒:这是本地最昂贵的宾馆。

在一个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都无法沟通的国度,旅行者英语的好坏一点也不重要,能沟通到怎样的程度并不取决于你的英语水平,而取决于对方。

找到了合适的落脚地后,是时候犒赏一下咕咕叫的肚子。卢旺达最常见的小饭馆像极了国内的快餐铺。土豆块,山芋块,卤豆子,牛肉,鸡肉,蔬菜,米饭,意大利面等十来种菜齐刷刷放在不同的大餐盘里,可以自己拿着盘子装菜,也可以让工作人员盛好。自助比后者贵几元钱,因为不限分量,适合食量大的男性。装好饭菜,服务员将总价写在小纸条上给客人过目,得到客人认可后将纸条翻过来放在客人的餐盘前方,用餐完毕后拿着纸条去结账。这样做的原因,大概是觉得将写有价钱的一面给其他食客看见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和西餐厅做法如出一辙。

无辣不欢的我向饭馆老板要求加点辣椒,老板点点头,递给我一个小塑料瓶,和国内常见的眼药水瓶子一模一样。这真的不是眼药水、咳嗽药水或某种不知名药水吗?

眯起眼睛仔细研究了小瓶子上的贴纸,看不懂卢旺达语和法语,但附注的英语里的确清清楚楚地写着“辣椒油”。挤出一点,拌在意大利面里,吃上一口,哟嗬!辣得够呛!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辣椒油,相当辣,吃得倍爽。

小电视机里正放着香港武侠电影,看着剧中人的霍霍哈嘿,连嘴里的意大利面都嚼出了点东方味儿。

卢旺达饭店

人性的光辉与黑暗同在,善良与残忍同在,保护与破坏同在,使命与罪恶同在。

数年前,我第一次看完电影《卢旺达饭店》时写下这段文字。电影由英国、南非、加拿大和意大利四国于2004年共同拍摄,讲述的是1994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时期,一位胡图族饭店经理保罗·路斯沙巴吉那在种族仇杀中设法挽救1268位图西族难民的真实故事。尽管电影是在南非拍摄完成的,但电影中酒店的原型正是位于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市中心的米勒·科林斯饭店(Hotel Des Mille Collines)。

我没有经济能力入住这间四星级酒店,只是单纯作为一个电影迷前去拜访。走到大门口时还在犹豫,该怎么和保安解释我的“闯入”呢。转念一想,在这儿,我才是“老外”,保安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酒店的房客,于是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溜达了一圈。由于是擅闯,我不好意思穿过大厅到另一侧去,听说那里的确有一个游泳池,就像电影里描述的那样。

首都基加利的大屠杀纪念中心,是专门为1994年的大屠杀所建的纪念馆,用事实告诫人们:永远别再那么做!在纪念中心里参观时心情是极度沉重的。周围也时不时传来各国参观者们长长的叹息声。屠杀之后留下的那一百万具尸体,遍野骸骨,孩子们的哀哭声……更可怕的是数十万图西族女性以及与图西族通婚的胡图族女性被强奸,并且执行者往往是带有艾滋病毒的男性,这也是为了彻底消灭图西族的下一代!录像中一位图西族女士讲述帮助她的胡图族女性被军队当场杀死……1994年的卢旺达,曾经是一个真实的地狱。

这场大屠杀也成为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们的研究对象,集体无意识的经典范例。究竟是什么,使得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人们,拿起从未使过的砍刀,将自己的妻子、邻居、儿子的朋友砍死在血泊之中,活脱脱变成了恶魔和野兽?

现在的卢旺达已经逐渐从那场阴霾中复苏。但对于经历过的人,心中的伤痕大概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沉重的心情努力驱使我继续上路,坐在车里听着《百万个声音》(电影《卢旺达饭店》主题曲),韦克莱夫·让用悲伤的声音唱着:既然美国可以是美利坚合众国,为什么非洲人民不能组合成一个非洲合众国?既然英格兰可以成为大不列颠联合王国,为什么非洲人民不能联合起来成为一个非洲联合王国?

卢旺达,有谁听到你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