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摩斯大街,拐进赫德路,市面的繁华和喧嚣便隐去了。嵯峨的楼厦不见了踪影,撞入眼帘的尽是花园洋房和西式公寓,有阵阵花香在空气中飘逸。车夫脚下原本尘土飞扬的士敏土路也变得温润起来,夕阳的柔光将路面映得亮闪闪的。路上是幽静的,偶有三两小贩的叫卖声,再无让人心烦的市声聒噪。只是洋车却明显少了起来,一路过去没见到几辆,朱明安便觉得自己坐在洋车上很扎眼。在白克路口,一辆黑颜色的奥斯汀迎面驰来,像似要和朱明安的洋车迎头撞上去,车夫扭住车把去躲,差点儿把朱明安扶在身旁的猪皮箱甩到地下。汽车呼啸过去之后,车夫颇感歉意,不安地回首向朱明安赔笑,朱明安却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把猪皮箱抱得更牢些也就算了。
过了老巡捕房,便看到了郑公馆乳黄色的大门,和门内的那幢小巧精致的洋楼。洋楼也是乳黄色的,看上去仍很新,就像刚出炉的大蛋糕。正在夕阳下散发着可人口腹的香气。身着淡雅旗袍的小姨于婉真和刘妈在门旁立着,向洋车上的朱明安微笑,朱明安这才快乐起来,未待车停稳,便扔下手中的箱子,跳下车,连声喊着“小姨”向门口奔去。
站在门口的于婉真先还愣着,后来也禁不住笑着叫着,迎了上来,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迎到了朱明安,一把拉住朱明安的手。
于婉真以一种长辈的口吻说:“你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昨日下晚,我和刘妈已去码头接了一次,‘大和丸’偏就误期了,今日接到你从码头上打来的电话,再想接却来不及了,你怪我没有?”
朱明安道:“不怪的,熟门熟路,行李又托运了,本来就用不着接。”
于婉真纤细的手指向朱明安额头上一戳,嗔道:“哼,只怕在码头上已骂我千遍百遍了吧?!”
朱明安嘿嘿笑着说:“我想小姨都想不过来,哪里还会骂呀……”
于婉真未施粉黛,身上却香气袭人——是巴黎香水的味道,朱明安一闻就知道。闻着于婉真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和于婉真相伴着走进公馆大门,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景状,朱明安就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甚或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
目光所及处都无甚变化,院里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冬青树和种在小花园里的玫瑰,依如昔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就连玫瑰的品种都没变,仍是英吉利的红玫瑰,只是已入了秋,红艳的花朵大都败了。朱明安记得,出洋前,自己常把园中的红玫瑰连叶折下来,献给小姨,给小姨带来温馨,也给小姨带来惊恐。又记起14岁刚到公馆来那年,躲在冬青树丛后面,偷看小姨洗澡的旧事,竟觉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在东瀛留学4年,远隔千里万里,朱明安心里总装着小姨和这座租界里的小楼,做梦都想回来,真像入了魔一样。
招呼着刘妈和车夫把行李收拾好,又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朱明安才到客厅里去和于婉真说话,于婉真要朱明安过两天先回乡下老家看看自己母亲,又说要在“大东亚”给朱明安摆酒接风,已约请了不少朋友,也要朱明安请些朋友来,朱明安却心猿意马了,只点头,并不多说什么,且老盯着于婉真看,看得于婉真都低了头,仍是看。后来竟痴痴地走了过来,半跪在于婉真面前,毫无顾忌地扶着于婉真圆润的肩头,仔细打量起于婉真来。
于婉真将朱明安推开了,说:“别胡闹!”
朱明安却不管,又撩着于婉真额前的鬓发,偏着头看于婉真。
于婉真笑道:“有啥好看的?小姨早老了。”
朱明安说:“小姨不老,像似比4年前还俊哩!”
于婉真手指向朱明安挺拔的鼻梁上一按:“你呀,又骗我!”
朱明安说:“我不骗你,这是心里话。”
说这话时,朱明安就感慨:一晃4年过去了,世事变化那么大,多少人老了,死了,只有小姨仍是老样子,就仿佛青春被装进了岁月的保险箱里,从20岁后岁数再没增长过。
在朱明安眼里,小姨于婉真永远20岁。20岁之前的小姨是什么样子已记不清了,那时他尚小,还不懂得如何鉴赏女人;20岁之后的小姨是不存在的——他不相信小姨会老。
于婉真也在垂首打量朱明安,打量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你呀,你真不该回来!你一回来,我的心又乱了。”
朱明安道:“现在不怕了。郑督军死了,没人再管着你了!”
于婉真脸一红:“别胡说,我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姨!你站起来。”
朱明安不起,反而将脸紧紧贴在于婉真的膝头摩蹭起来,于婉真的膝头很凉,膝头上绷着旗袍的绸缎,又很滑,脸贴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朱明安觉得,这感觉实在是很美好的,有点像梦境。
于婉真没办法,只得任由朱明安这般亲昵地俯在她膝上,渐渐地心中也生出了融融暖意来。后来,朱明安的手公然摸到了她的**上,她才骤然一惊,蓦地立起了,呐呐着对朱明安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你可别再做坏孩子了……”
大约是怕朱明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于婉真便不住地使唤刘妈,要刘妈拿这拿那。刘妈老是进进出出,朱明安才老实了,很有样子地坐在沙发上,先漫无边际地谈讲了些在日本留学的事,后又问于婉真:“郑督军原倒活得好好的,咋说死就死了?”
于婉真叹了口气:“我在信上不是和你说了么?老东西是被气死的!手下一个姓刘的师长叛了他,还煽动绅商各界搞了个驱郑运动,那日在省城督军府正开着会,老东西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人死起来也真是容易。”
朱明安说:“郑督军也早该死了,他不死,别人就活不好。”
于婉真道:“可老东西总算对我不错,我不愿住省城,就为我在这里的租界置了公馆,生前也没亏待过我。”
朱明安说:“他对我却不好,硬把我赶到了日本……”
于婉真道:“这你别怪他,叫你去日本是我的主意,我得对得起你母亲,不能让你一事无成。”
朱明安不耐烦了,很有男子气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小姨,咱不说这些了,反正人已死了,再说也没意思!你只给我说说家是咋分的吧?我知道郑督军可是有不少家产哩!”
于婉真道:“是请何总长做主分的,我闹了一下,总算没吃亏,分了这座小楼,还有二十多万的珠宝、款子、股票什么的。”
朱明安认为于婉真还是吃了亏,便说:“郑督军的家产何止200万?我看少说也得有个三五百万,8个太太分,你咋说也得分上个五六十万嘛!”
于婉真手一拍道:“老东西哪止8个太太呀?你去日本这4年里,明的又娶了两房,暗的少说还有三五个,还有那一大帮孩子,能分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了。这其中何总长还帮了忙的……”
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来了电话,找朱明安。于婉真问他是谁,电话里那人说叫孙亚先,是朱明安的同学,于婉真便将话筒递给了朱明安。
朱明安对着话筒高兴地大叫大嚷,先骂孙亚先没去接他不够朋友,后又说总算回来了,要大干一番事业了。要孙亚先转告一个叫许建生的人,明天到这里见面商议大计,说完,把电话挂上了。
于婉真问:“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咋知道往这打电话?”
朱明安道:“这两个人你也认识的,孙亚先是《华光报》商讯记者,许建生是大名鼎鼎的革命党,辛亥年带着起义学兵队打过制造局……”
于婉真记起了:“你好像在信中提到过。”
朱明安点点头:“这两个人很了不起,也都是我的好朋友,明天他们来时,你要尊重我!”
于婉真笑道:“怎么尊重你?像日本女人那样,跪着给你端茶倒水么?”
朱明安手一摆:“那倒不必,端茶倒水有刘妈,我只要你别笑我,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笑我。我要和他们谈生意。”
于婉真掩嘴笑道:“像你这种坏孩子也能做生意?别闹笑话了!”
朱明安搓着手:“看看,小姨,你还没把我当大人待吧?幸亏我现在就给你打了招呼。你要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留学日本,学过金融经济学的大男人。”
于婉真益发想笑,却忍住了,说:“好,好,到时小姨给你捧场就是。只说你从小就是好孩子,没偷看过女人洗澡,也没往小姨**爬过……”
朱明安的脸一下子红了半截,慌忙用手去堵于婉真的嘴,逗得于婉真格格直笑,再也正经不起来了……
晚饭后,回到自己房里,朱明安坐卧不宁,一忽儿想明天要和两个朋友商量的证券生意,一忽儿又想于婉真,搞到最后,竟闹不清自己这次回来,究竟是为了做证券生意还是为了于婉真?躺在松软的铜架**,生意的事就淡了,倒是小姨于婉真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朱明安便觉得自己还是冲着小姨回来的。
小姨只大他6岁,涉世却比他深得多。当他还是个14岁的小男孩时,小姨已是郑督军的八姨太了。郑督军为小姨置了这座公馆,却不常来,小姨一人寂寞,就把他从乡下接到这里来上中学堂。小姨把他当孩子,便不防他,让他过早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不该看到的东西。记得最清的还不是偷看小姨洗澡,而是玩弄小姨的内衣和那东西。那东西是在洗脸间的门后看到的,长长一条,一面是绸布,一面是薄薄的红胶皮,还系着布带子。他把它当裤衩穿,便一次次冲动起来。不知小姨知道不知道这事?也许小姨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这还不是偷看小姨洗澡,简直让小姨说不出口。
现在,不用看也知道,那东西小姨不会再公然挂在洗脸间门后了,小姨虽是笑他,却还是把他当大男人看了。他咀嚼着客厅里自己跪在小姨面前的一幕,想象着小姨当时的羞怯和惶惑,就发现一切已变了,他少年时的梦真的要实现了……
越想心里越热,便幻想着小姨会给他留门。径自趿着皮拖鞋起来了,悄然上楼走到小姨卧房门口,轻轻地去推门。可小姨根本没他这份心,门插得死死的,他这才极失望地回到了自己房里,仰面躺在**,看着挂在墙上的小姨的大相片发呆。
墙上的小姨耸着**的肩头在微笑,两只迷人的眼睛朦胧若梦,一只玲珑的小手托着下巴,长长的黑发瀑布似地泻在肩上……
二
南面有两扇拱形大窗,透过大窗,躺在**能看到月亮。是一轮满月,镜面锃亮,于遥远的天际挂着,一动不动。如水光华泻入房内,泻到**,静默无声,却煞是撩人,让人动情。于婉真把双手垫在脑后,依在床头上痴痴地看着月儿,禁不住眼里便汪上了泪。
郑督军4个月前总算死掉了,朱明安也从日本回来了,现在,作为一个幸运女人该有的一切,她都有了。她既有了自由,又分得了郑督军撇下的钱财、公馆,一切都可重新开始了。她原就不是那种只能靠男人养着的百无聊赖的女人,就是做着郑督军八姨太时,也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她背着郑老头子用私房钱买了不少股票,还在外面放债,竟从未亏过。如今她想做的事情还真多,既想把手头的钱拿出去做股票,又想干脆自己办交易所——这阵子租界内外各种交易所办得正热闹。
一见到朱明安,于婉真就想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谈的,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怕这往日今天都讨她欢心的小男孩真学坏了,也会向她伸手要钱。她真心愿意为这小男孩做一切,甚或拿出所有钱来成全他,却不愿让他伤她的心。朱明安问起分家情况时,她的心一下子吊得紧紧的,真怕朱明安不能免俗。好在朱明安不错,分家的事只简单地问了问,话里的意思也还是替她着想,她一颗心才放定了。
郑督军死后,打她主意的人真不少,家里的亲朋都看中了她的钱财家产,一个个写信来要这要那。都把她当肥肉来啃。最说不过去的便是土头土脑的老爹,这老人家竟想把郑公馆卖了,在乡下老家置地!老爹根本就忘了当初她是咋做的这八姨太!还有两个哥哥也不好,老是不怀好意地给她做媒,想把她再卖上一次。就连私下里来往了三年的督军府副官长邢楚之也不是东西,总想拿她的钱去搞丝绸交易所。
没打她的主意的只有大姐。当初最不主张她做这八姨太的也是大姐。大姐让她在自己家里躲了两个星期,她后来正是从大姐家里被郑督军派来的兵拖进花车去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做着八姨太的7年中和大姐保持着来往,还把大姐的二儿子朱明安接到城里来上学,给她作伴。因而,也才有了今天和朱明安的这不同一般的情分。
于婉真最早是想把朱明安当儿子养的——打从意国那个洋医生诊出她不能生养之后,她就在心里把朱明安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可这小男孩却从一开始就不愿做她儿子,竟想做她的相好情人。这真让她害怕,既怕被当时还活着的郑督军知道,也怕自己大姐知道。因着这份怕,她才在郑督军省派留日的名额中,为朱明安讨了个金融经济专科留学生的资格,让朱明安去了日本。
现在,朱明安又回来了——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已是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让她又惊又喜。变成了大男人的朱明安对她仍是一往情深,便益发让她动心了。朱明安跪在她面前时她就想,这个男人倘或不是她的外甥多好,她和他相亲相爱,日后的一切将会多么美满!
然而,朱明安偏是她的外甥,她和他今生今世怕是没这个缘分了,尽管郑督军已经死了,她还是不能放纵自己,她得对得起自己的大姐。
只是如此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她既怕这坏孩子乱来,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陷进去……
想得心烦,后来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朱明安这时回来总还是好的,他没有打她家产的主意。且又是学的经济专科。正可帮她办交易所——有了朱明安这么个外甥,交易所便非办不可了,自己办起交易所发股票总比做人家的股票好,赚头也大得多。交易所办起来,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让朱明安成个像模像样的大男人。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也就不会老盯着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
渐渐竟无了睡意,神情像似比白天还要好,于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楼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的主张好好谈谈,具体筹划一番。
朱明安房间的门没关,灯也没灭。于婉真以为朱明安还没睡,便用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下,唤了声:“哎,明安!”房里没人应。于婉真迟迟疑疑走进门才发现,朱明安已和衣倒在**睡着了。
朱明安熟睡的面容真英俊,当年那个小男孩的痕迹全销匿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少了轻浮顽皮,多了刚毅沉稳,且生了满脸络腮胡子。于婉真怦然心动,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脸鬓上吻一下。
终于没敢。
轻手轻脚拉灭了灯,正准备离去,却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下的床。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甜甜地叫着:“小姨,小姨……”
于婉真一惊:“快松手,你……你这个坏孩子!”
朱明安搂得更紧,把于婉真娇小的身子都搂离了地,嘴里还喘着粗气:“小姨……我……我知道你会来……”
于婉真真是怕了,一时间悔得不行:该死,她咋这时到朱明安房里来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于是,便用水葱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着嘴叫:“哎哟,小姨心真狠!”
于婉真绷着脸:“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刘妈了……”
朱明安这才小心地把于婉真松开,垂着脑袋,怪丧气地呐呐着:“小姨,我……我一直没睡,还……还到楼上看过你……”
于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皱的软缎睡衣,惊魂未定地说:“明安,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说说,我们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种事来,还像什么话?我还有何脸面去见你妈!”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说道:“那我不管,我……我就是要和你好……”
于婉真摇摇头,说:“明安,世上的好女人多的是,并不只有一个小姨。你这个孽种咋就盯着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搂着于婉真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没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只有你。在日本4年,我做梦也只梦着你!”
于婉真问:“当真?”
朱明安点点头,顺势把脸贴在于婉真的腿上。
于婉真觉得腿和身子都很软,有点站不住了,便向后退了退,坐到了铜架**,抚摸着朱明安的脸庞说:“明安,别……别这样,小姨过去对你好,日后还会对你好。小姨……小姨要让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心肠硬了起来,于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开,走到沙发上坐下了,说起了办交易所的主张。朱明安先还痴痴地跪着,后来听到于婉真说起办交易所,印股票,这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盯着于婉真问:“小姨,你说什么?”
于婉真道:“办交易所呀?你还不知道呀?眼下都办疯了呢!咱这租界地上办不下,就办到中国地界上。镇国军督军府的邢副官长也拖着我筹办什么江南丝绸交易所,我怕上当,一直没应,这下你回来了,咱们可以自己办上一个嘛!叫啥字号,交易啥,你就帮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于婉真面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块去了!明天我和孙亚先、许建生他们要商量的就是办交易所!在日本时我就听说了,咱这儿的证券交易正红火,我就动了心,没等拿到学业文书就回来了。我这次回来,一半是冲着小姨你,一半正是冲着交易所哩!”
于婉真笑道:“原来只有一半是冲着小姨的呀?”这话刚说完,却又后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缠上来,便紧接着问:“你办交易所,哪来的本钱?”
朱明安抓住于婉真的手摸捏着:“小姨,这你别愁,我在日本就听孙亚先说了,咱这儿证券公司法乱得很,大有空子可钻,竟然可以发本所股票!这一来,就有意思了——只要本所股票发得好,本钱也就有了。”
于婉真把手抽了回去,又问:“你们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皱皱眉头说:“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说死的。首要问题是,要把交易所办起来,把本所股票发出去,到那时,啥赚钱咱就交易啥。”
于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那好,咱就一起把这交易所办起来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来给你帮忙。小姨虽然没学过经济商业,却也知道,做这种钻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场面上的人物撑着台面。”
朱明安赞叹说:“小姨,你真是聪明!就算不钻空子,办交易所也非得有风光的朋友捧场不可。”把肘支在于婉真的膝头上,又问:“小姨,你都能拉到谁呀?”
于婉真想了一下,说:“像下了野的何总长啦,像大舞台正走红的白牡丹啦,还有腾达日夜银行的总理,财神爷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来……”
朱明安高兴了,一跃而起,坐到于婉真面前的沙发扶手上,抚着于婉真的秀发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这些名流拉来,咱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发不出去了!”
于婉真仰靠在沙发上,疼爱地看着朱明安说:“明安,你好好干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点出息。你呢,又是学经济的,办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会可着你的心意来帮你的,小姨存在腾达日夜银行的十来万款子就做你的本钱!”
朱明安很动情,搂着于婉真的肩头道:“小姨,你……你对我真好,可……可你的钱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这分家的钱,我要去赚钱,赚许多的钱来孝敬小姨……”
于婉真说:“就不孝敬你妈啦?”
朱明安道:“我心里只有小姨你!”
于婉真抬起绵软的手,轻轻在朱明安脸上打了一下,佯怒说:“真是混账东西!我要是你妈,从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听了这话被你活活气死!”
朱明安笑着,脑袋凑凑地想去亲于婉真,于婉真却心慌意乱地把朱明安推开,起身上了楼。在楼梯口,又对站在门口的朱明安说了句:“明天到‘大东亚’吃饭,把你那两个朋友都请着。”
三
都九点多钟了,郑公馆乳黄色的大门仍是关着的。邢楚之的旧奔驰停在公馆大门口,按了好半天喇叭,刘妈才用围裙擦着手,出来开门。见刘妈出来,邢楚之便把车夫和卫兵都打发回了镇国军驻本埠办事处。
车夫和卫兵临走时问:“啥时来接?”
邢楚之手一挥说:“不急的,你们在办事处等电话吧!”
正在开门的刘妈却在一旁插话道:“还是早些来接好,今日八太太只怕没功夫多陪你们长官呢!”
刘妈的话令邢楚之不悦:他和八太太于婉真是啥关系,刘妈又不是不知道,咋说起这讨嫌的话?!可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只对车夫和卫兵重申道:“我和八太太有许多事情要商量,不打电话过去,你们不要来。”
车夫和卫兵钻进破车里走了,邢楚之才把黑色牛皮公文包往腋下一夹,绷着脸孔问刘妈:“八太太今日有啥要紧的事?”
刘妈手一拍说:“哟,邢副官长,你还不知道呀?八太太的外甥朱明安从日本国回来了,昨个儿谈到半夜。今日朱明安有两个朋友要来,晚上还要在‘大东亚’请客……”
邢楚之笑了:“我当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个小男孩回来了么?!”说毕,再不多看刘妈一眼,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进了客厅的正门。
一脚跨进门里,邢楚之两眼便急急地去抓于婉真。他认定于婉真这时该起床了。可不料,没见到于婉真,倒见着穿着睡衣的朱明安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咖啡。邢楚之只一愣,便走过去,对朱明安叫道:“嘿,这不是明安么?啥时回来了?”
朱明安站了起来:“哦,长官是——”
邢楚之嗬嗬笑道:“啥长官哟!我是邢楚之啊,原是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过去常到这里来……”
刘妈走过来补充说:“如今邢先生是镇国军副官长了,还兼办军需呢。”
朱明安记了起来:“噢,对了,对了,我们是见过的,我还玩过你的枪。”
邢楚之道:“岂但是玩过我的枪?你小子还偷过我的枪呢!”
朱明安笑了:“就像是昨天个儿的事……”
邢楚之拍着朱明安的肩头感叹道:“是呀,是呀,一晃4年过去了,郑督军死了,你小子也长成大人了!”继而又说,“怎么样,小子,到我们镇国军来混个差吧?先做个副官,这个主我做得了。”
朱明安推辞道:“我是学金融经济的,你那份差事我只怕干不了呢。”
邢楚之叫道:“哎呀,学金融经济就更好了!你就在镇国军里领份干饷,只管帮我炒股票做生意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于婉真从楼上下来了。
于婉真站在楼梯口就说:“好你个老邢,用着的时候找不着你的魂,用不着你了,你倒跑来了!”
邢楚之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咋用不着我呀?八太太,今日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呢!我既来了,给明安接风的东就是我做的了。”
于婉真抱着膀子走过来,站到邢楚之面前,眉梢一挑说:“不就是吃顿饭么?我们才不稀罕呢!”
邢楚之涎着脸道:“你八太太不稀罕,明安却稀罕……”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我和明安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呀,明安?”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副官长,实在不好让你破费的……”
邢楚之大大咧咧连声说道:“不怕的,不怕的,我做东总有出处……”
于婉真说:“又能打到镇国军的公账里去,是不是?”
邢楚之哈哈大笑起来:“八太太也变聪明了嘛!”
于婉真却把粉脸一绷:“真心想给我们明安接风,就得你自己实心实意的掏腰包,要不,我们才不去呢!”
邢楚之连连点头:“好,好,我掏腰包就是。”
于婉真这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也让邢楚之坐下。
邢楚之一坐下就说:“八太太,我这次来是公事,到尼迈克公司为镇国军办一批军火,同时,也想把咱江南丝绸交易所的筹备会开起来……”
于婉真懒懒地问:“你在这儿能呆几天?”
邢楚之说:“七八天吧。反正完事就走人,我们那边的学生又为山东交涉闹事了,督军府忙得很。”
于婉真皱了皱眉:“山东交涉不是去年5月间的事么?都过去一年了,还闹个啥?”
邢楚之说:“这谁知道呢!学生爷后面还不知都有啥人挑唆呢!”
于婉真道:“学生闹闹也好,要不,你们的日子也太好过了。”又道:“你反正一两天内不走,还有时间,江南的事咱有空再谈,今天我得帮明安招待两个朋友……”
也是巧,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朱明安怔了一下,抢着去开门,且扭头对于婉真说:“小姨,肯定是孙亚先、许建生他们来了。”
转眼间,朱明安便引着两个年轻潇洒的男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位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长衫礼帽,戴着金丝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走在后面的一位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双锃亮的白皮鞋,很有些租界地上人的派头。
朱明安向于婉真和邢楚之介绍说:长衫便是孙亚先,华光报馆的商讯记者;西服是许建生,早先的革命党,现在是年轻有为的实业家。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着“久仰”,招呼刘妈沏茶,上茶点。
刘妈跑过来张罗时,于婉真又看着孙亚先和许建生说:“昨天明安一回来就不住地念叨你们,倒好像你们这二位朋友比我这姨妈还亲呢!”
孙亚先笑道:“哪里呀,明安还是和你这做姨妈的亲!往日给我们写信,每回都谈您呢。是不是呀,建生?”
许建生说:“可不是么?明安不服别人只服你这做姨妈的。”
于婉真格格直笑:“才不是呢!你们不知道,实则上是我服他哩!在这公馆里不是我当家,倒是明安当家。我就是明安在日本时也是这样,常来信告诉我,该这样,该那样……”
朱明安被于婉真捧得极舒服,便以为自己真了不起了,点了支雪茄很气派地抽着说:“我这小姨妈虽是聪明过人,却终是个女人家,有时我就得给她提个醒……”
众人谈得高兴,无意中便冷落了邢楚之。
邢楚之觉得不自在,瞅着空悄悄对于婉真说:“八太太,这二位都是明安的客人,就让明安和他们谈,咱还是上楼吧,江南的事我还要和你商量呢!”
于婉真不悦地道:“你先上去吧,虽说是明安的客人,可我总是这里的主人,又是明安的姨妈,也得陪陪的。”
邢楚之无奈,只得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先上楼了。
到楼上的小客厅,邢楚之郁郁不乐地给自己沏了杯龙井,慢慢呷着,后又从柜子里取出金漆烟盘,拿起于婉真专用的烟具,吸起了大烟。
这里的一切,邢楚之都熟得很,郑督军没死的时候,他就常来,有时是作为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跟郑督军一起来,有时是自己一人悄悄来。打从三年前和八太太于婉真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半个家了。
总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风雨夜,想想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那夜,他奉老督军的命令,给于婉真送两包云南面子,是刘妈开的门。开门之后,他进了客厅,原想把东西交给刘妈就走的,却不料,于婉真半**身子睡眼惺忪从楼上下来,说是天黑雨大,就不走了吧。便没走,便在天快亮时鬼使神差从阳台的窗子钻进了于婉真的卧房。
于婉真睡得正香,一条白白的腿和半截白白的身子都露在红缎被子外边,让他为之激动不已。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爬上了于婉真的床,把于婉真压到了身下。于婉真从梦中惊醒,叫了起来,他这才吓得滚到床前跪下了。于婉真真厉害,赤着脚从**跳下来,打他的耳光,还口口声声说要把这事报告郑督军。他当时觉着自己是大难临头了,不住地给于婉真磕头,还亲于婉真**的脚背,要于婉真饶他这一次。
于婉真出够了气,才说,“就饶你一回吧,下次再敢这样,就一定要去和郑督军说了……”
不料,那夜之后,于婉真偏就和他好上了。一个月后到公馆送螃蟹,于婉真邀他到楼上说话,问他那夜胆咋就这么大?他说,全因着八太太俊。于婉真照着镜子看着自己俏丽的脸,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是么?”他说:“是。”于婉真便抬起头妩媚地向他笑,他这才扑上来,把于婉真搂住了……
郑督军死后,邢楚之是想把于婉真纳为自己三姨太的——事情很清楚,于婉真有钱,又有这么座小楼,根本用不着他来养,还能时常倒贴点给他,这样的姨太太实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于是,邢楚之便在分家之后,正式把这事和于婉真说了。
于婉真不干,冷笑着问邢楚之:“难道我天生就是给人家做姨太太的命么?你也太看轻我了!”
邢楚之没办法,只得先打消了这主意,转而提出要和于婉真合伙做生意,开办丝绸交易所。按邢楚之一厢情愿的设计,于婉真只要同意把分得的家产拿出做生意,日后的一切就好说了——就算于婉真不做他的三姨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对做生意,于婉真倒是有兴趣,和他很认真地谈了几次,还请了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参谋过。只是这女人太诡,太精,也太多心,一具体提到钱的事,便不干了,你别想占她一点儿便宜,就是在枕头边哄都不行。
而他呢,又是那样需要钱——尤其是眼下,办江南交易所要股本,欠赵师长的6000赌债要还,还有去年挪用的一笔买军火的款子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搞不好要吃军法。因此,邢楚之这次来时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从于婉真手里先弄来几万再说。
于婉真却老不上来,只是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说个没完。小客厅就在一上楼的地方,门又开着,楼下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开初,邢楚之只握着烟枪打自己的算盘,并没用心去听,也不知下面说的啥。后来等得焦躁,烟瘾也过足了,才注意听了,一听竟吓了一跳:这帮人也在谈交易所,谈股票,连名号都起了,叫什么“远东万国交易所”!
却原来于婉真已做起来了,且有了这许多的合股人,难怪一直对他吞吞吐吐的……
邢楚之这便坐不住了,放下茶杯想往楼下去,参加那关于“远东万国交易所”的筹划。不曾想,起了身,只走到楼梯口,正见得于婉真一步步款款地上楼来找他。这瓷人一般的俏女人扶着楼梯扶手向楼上走着,一边还扭身朝楼下朱明安他们说着:“你们就这样筹备起来,筹备主任先算何总长了,何总长那里我自会去说……”
四
于婉真在邢楚之对面的摇椅上一坐下便道:“老邢,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你看看,明安这孩子从日本刚回来,我们有许多事要商量,也顾不上陪你。”邢楚之酸溜溜地说:“我知道,你是想把我甩了!你不想和我们一帮吃军粮的朋友办‘江南’,却要和你外甥他们办‘远东’,可我告诉你,‘远东’这字号已有了,就在法租界贝当路342号开着呢!”
于婉真一愣:“当真?”
邢楚之说:“这还有假么!你们也不看看今天的《商报》,如今取个名号就这么容易?好名号早让人家取完了,我们这江南的名号,也差点被别人抢去哩……”
于婉真听不下去了,从摇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对楼下朱明安三人叫道:“哎,名号你们还得再想想,邢副官长说‘远东’这字号已有了,咱们登记不上了。”
楼下孙亚先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咱就加个新字吧,叫‘新远东’。”
于婉真说:“反正你们再多想想就是……”
重回摇椅中坐下,于婉真又说:“老邢,你别怨我,不是我信不过你的江南,而是得帮明安一把,他是我外甥,又到日本学了经济,更巧的是,现在股票、期货的交易风潮又这么热猛,我总得让明安施展一番才好。”
邢楚之不甘心地问:“这么说,我的江南你是真不管了?”
于婉真笑道:“看你说的,咱们谁跟谁呀?你的事,我哪能不管呢?你们的筹备成立酒会和正式挂牌的创立大会我都要去的!”
邢楚之说:“光是去一下,分摊的股金和开办费就不出么?”
于婉真道:“这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么?我一时是拿不出钱来的,就是明安的‘新远东’,我也拿不出多少钱给他。”旋即想到昨日才从朱明安那学到的金融证券的知识,又道:“其实,你也别当我不知道,办这种买空卖空的交易所,原就不要多少本金,本所股票卖掉了,来回捣腾的本钱也就有了,是不是?!”
邢楚之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好我的个八太太哟,你是真聪明的!照你这说法,我们江南整个就是场大骗局了……”
于婉真手一摆:“哎,老邢,我可没这么说噢!”
邢楚之极是郑重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迭印制好的江南丝绸交易所的本所股票,又掏出几张银行的收款票,哗哗抖落着说:“八太太,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假的么?我们的股金已收了12万了,发起人连你一共4个,你若是把自己的4万出了,咱16万的本金就算收足了。”
于婉真偏着脑袋问:“我这4万交了,江南就能开张了?”
邢楚之道:“可不,只要本金收齐,咱就挂牌开张。一开张,你就等着咱的本所股疯长吧!翻三五个跟斗那算小的,闹得顺手,一下子就是十个八个跟斗!就像上个月的‘合众橡胶’,上去了就下不来!”
于婉真瞅着邢楚之笑了,笑得妩媚:“你咋就这么有把握?”
邢楚之胸脯一拍:“他妈的,老子们是干啥吃的?老子们的江南股票有驻在沿江两省的5万镇国军做后盾,不长也得长!一旦势头不好,咱就用连珠枪说话了!”
于婉真软软的小手往摇椅的扶手上一拍:“嗒,这可算得强盗股了。”
邢楚之说:“就是嘛!你不要看我们钱少,我们镇国军的枪杆子值多少钱,那就算不出了,你说对不对?!”
于婉真想了想:“你这话倒有理,眼下做事缺了你们这种不讲理的强盗还真不行!”
邢楚之高兴了:“那你出那4万了?”
于婉真道:“我出了。”
邢楚之喜出望外,跳过去要搂于婉真:“嘿,我的八太太,你可真是个明白人……”
于婉真却一把把邢楚之推开了:“老邢,你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出4万,却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把你们的江南和明安他们的‘新远东’合到一起办!你本是镇国军司令部的副官长,不是正经生意人,再说你们又不能常驻这里,还穷折腾个啥?倒不如让明安他们弄着,你们只等着发财便是!”
邢楚之一愣,痴痴地看着于婉真,半天没说话。
于婉真推了邢楚之一把:“怎么了?和我合伙能亏了你么?”
邢楚之这才讷讷道:“江南又不是我一人要办,还……还有赵师长他们呢。不知赵师长他们乐意不乐意?”
于婉真把绵软的手往邢楚之脖子上一搭,红红的嘴唇撅了起来:“只要你乐意,赵师长他们会不乐意?你不和我说过么?这个江南只要办起来,就是你说了算的。”
邢楚之只好敷衍道:“合办嘛,倒……倒也是一个办法,只是总得和赵师长他们打个招呼的。”
于婉真轻轻拍了拍邢楚之的脸:“你就乖乖和赵师长他们打招呼去吧,记住,别惹我生气……”
邢楚之苦着脸强笑道:“我怎么敢惹八太太生气呢?只是……只是这事也不好勉强的,若是赵师长真不乐意合伙……”
于婉真脸一拉:“那你从今以后别来见我!”
这一来,邢楚之再也坐不下去了,心里对于婉真实是又恨又怕:这女人真是厉害,自己想从她手里骗4万没骗到,用作诱饵的12万军费还差点儿栽进去,于是便说:“八太太,你也别让我太为难,我和赵师长说是一定要说的,只是这次怕不行了,尼迈克公司军火的事,我得先办了……”
说着,邢楚之起身想溜。
于婉真却扶着邢楚之的肩头,把邢楚之重新按到沙发上:“好你个老邢,又想给我耍滑头?我这儿是客栈啊?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邢楚之不知于婉真要干什么,愣愣地盯着于婉真看。
于婉真手一伸:“把那12万的银行收款票据给我,我给你收着!”
邢楚之不干:“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要和赵师长他们商量……”
于婉真道:“你去商量便是,赵师长要说不干,我就还你。”
说着,径自拿起邢楚之的公文包,取出了那几张收款票据。
邢楚之脸白了,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八……八太太,你……你可别乱来,这……这12万是明日就要交给尼迈克公司的军火预付款……”
于婉真一怔,恨恨地把那几张票据摔到邢楚之身上:“真不要脸!交易所还没开张,你这东西就先从我这儿骗上了……”
邢楚之结结巴巴道:“不……不是骗你,八太太,我只是急了点……”
于婉真再不愿听邢楚之的辩解,连连挥着手说:“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不想看到你了!”
邢楚之偏不走了,赔着笑脸凑到于婉真面前道:“八太太,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于婉真转过身子不睬他。
邢楚之又转到于婉真对面,去拉于婉真的手:“八太太,我听话了还不行么?我……我不办江南了,就铁心跟着八太太你办‘新远东’还不行么?”
于婉真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瞅了邢楚之一眼道:“咱说清楚,这可是你自愿的噢!”
邢楚之连声道:“那是,那是!”说毕,搂着于婉真亲了一下。
恰在这时,朱明安上来了,于婉真忙推开邢楚之问:“明安,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朱明安说:“也不是一下子谈完的,孙亚先说,先做起来再说,最好咱们马上打电话找何总长、白牡丹他们,看看他们的意思。”
于婉真想了想:“那好,吃过午饭我就去找他们——打电话不行,这么大的事,必得当面谈的。”
邢楚之也道:“可不,不面对面哪说得清?!”又讨好道:“八太太,我打个电话,叫我们镇国军办事处的车来一下吧!”
于婉真点点头:“也好,有汽车就方便多了。”
邢楚之见于婉真认可了,这才摇摇摆摆下楼打电话。
眼见着邢楚之下了楼,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朱明安才问于婉真:“小姨,你和这个副官长尽说些什么?”
于婉真敷衍道:“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我只要他多给咱们帮忙。”
朱明安又问:“你和这人是啥关系?”
于婉真脸一绷:“这关你啥事?”
朱明安脸涨得通红:“咋不关我的事?还当我是不懂事的小男孩么?”
于婉真见朱明安认了真,才拉着朱明安的手笑道:“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我和他会有啥关系?还不就是老东西没死那会儿,这人来得勤点么?”
朱明安仍是疑疑惑惑。
于婉真又说:“好啦,对啦,咱们也下去吧!也该吃午饭了,下午,我还得带你去见见何总长他们呢!”
说毕,于婉真在朱明安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旋风一般下了楼。
五
坐着邢楚之叫来的破汽车兴冲冲地赶到何公馆,何总长偏不在家。何家五太太说,何总长一大早就被一家五金交易所的人接去了,一直没回来,于婉真和朱明安调转车,又到“大舞台”去找白牡丹,不曾想,竟也扑了空:白牡丹被人伙着炒股票去了,只留个老妈子看家。于婉真一时间真失望,俏丽的脸上现出了不快。
朱明安试探着说:“要不,咱就到股票交易所找找?”
于婉真眼皮一翻:“哪那么容易找?股票交易所那么多,谁知道她在哪一家?”
重坐到车里,吩咐车夫往回开时,于婉真拍着朱明安的膝头,若有所失地说:“看看,如今大家都成忙人了,里外只咱们还闲着。”
朱明安道:“咱们也没闲着——咱们的新远东不是已在筹备了么?”
于婉真叹了口气,两眼瞅着窗外说:“终是晚了些。我只怕等咱们的“新远东”筹备起来,已没咱的世界了。明安,你看看,你看看,这租界里都有多少家交易所呀,快变得让人不敢认了……”
汽车正在租界行驶。租界还是往日的租界,街面还是往日的街面,大致的模样没变,招牌却变了许多。一时间,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了这么多交易所,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于婉真和朱明安坐在车里,看着道路两旁繁华且喧闹的景象,心头都在打鼓,都觉着就是抓得再紧些,他们的“新远东”还是比人家晚了。光看街上这些已开张的交易所的名号就知道,如今什么行业都有交易所了。不说纱布、面粉这些老行当了,就连烛皂、麻袋也有两个交易所,一个叫“南洋烛皂交易所”,一个叫“大中华麻袋交易所”,两个交易所就隔了一条百十步的小巷,招牌于婉真先看到的,马上就指给朱明安看了。
朱明安心里也急,脸面上却尽量的镇静着,还安慰于婉真说:“小姨,你不懂,办交易所不同于办别的实业,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关键还是要看实力的。”
于婉真问:“以你看咱这实力行么?”
朱明安说:“咋不行?咱们只要拉住何总长、白牡丹这帮名人撑前台,再有镇国军做后盾,就不愁不红火,这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何总长、白牡丹会不会跟咱干?”
于婉真道:“这你放心,他们会跟咱干的。”
朱明安问:“你咋这么有把握?”
于婉真道:“你不知道,何总长和白牡丹与我的关系都不一般哩!郑督军在世时,我就认了何总长个干爹,还和白牡丹拜过干姊妹……”
也是巧了,正说到这里,于婉真透过车玻璃看见了白牡丹。白牡丹穿一件红旗袍,正急急地往一家挂着“东亚证券交易所”牌子的街面房里走,已快进门里时,向街面这边回了下头。
于婉真隔着车门喊:“白姐!白姐……”
白牡丹显然没听见,身影消失在交易所门内不见了。
于婉真这才想起要车夫停车。
车停了,于婉真拖着朱明安钻出汽车门,向交易所房厅里的交易市场奔。
交易市场里乱哄哄的,以房厅中央围着木栅的拍板台为中心,四处拥满了人,人人都在伸臂叫嚷,喧闹的声浪有如雷震,几乎要掀掉屋顶。于婉真注意到,拍板台上正开拍“东亚”本所股票,满屋子只买进之声,绝少卖出的叫唤,股票便疯涨,于婉真和朱明安在里面站了不过十几分钟,东亚的本所股票每股竟涨了三元三角,莫说于婉真,就连朱明安都大觉惊诧。二人原是想找白牡丹的,现在也顾不得找了,都盯着板牌看。
板牌上仍是涨,买进之声益发热烈,如万马奔腾,许多在外围观望的小户也加入了进来,高叫买进,成交量越来越大。于是,东亚股涨势逼人,到将停板时,已从开盘时的10元一股,涨为18元一股。
待得第二轮开拍,形势突变,一开盘便只有卖出之声,再无买进之气。众人便慌了,纷纷开始往外抛。抛的人越多,股价泻得便越快,从18元而16元,而12元,至停板时,已跌破10元,在7元打住。一这涨一落的前后差价竟是11元之巨。
不少获利者喜笑颜开,在房厅里四处走动着,准备寻找下一次机会。也有许多人眼睛发红,汗如雨下——更有不少人抹着额上脸上的汗,悄然退场。
于婉真在退场的人群中看到了白牡丹,脆脆地唤了一声,挤了过去。
白牡丹看见于婉真颇感意外,先是一愣,后又以为于婉真也在做东亚本所股,便扯住于婉真的手急急问:“婉真,你咋也来了?哦,你是做空头还是做多头?”
于婉真笑道:“我啥也没做,是来找你。我看你进了这里,一进门却找不见你了。”
白牡丹颓丧地说:“你早找见我就好了,我的账上也就不会亏这五百多块了。我原以为今日多头势好——我是得了信的,不曾想多头一方猛吸了几下便无了底气,空头狂抛,就把我抛惨了……”
朱明安插上来道:“现在还不能算惨,你若把这多头做下去,或许还能扳些本回来。”
白牡丹看了朱明安一眼,眼睛一亮,嘴角现出两只酒窝很好看地笑了笑,扭头去问于婉真:“婉真,这位先生是——”
于婉真介绍说:“哦,这是我外甥,他刚从日本学了经济回来,我们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办咱自己的交易所。走吧,出去谈吧,这里闷死人了!”
白牡丹又扑闪着大眼睛去看朱明安,看了好半天,让朱明安都不好意思了,才点了点头说:“也好,咱出去吧。”
这时东亚本所股第三盘又开拍了,三人只走了几步便都又停住了。
泻势仍末扭转,空头一方仍主宰大局,东亚股从开拍时的7元跌到6元,又跌到5元5角,在5元5角上站住了。
朱明安一把拉住白牡丹的手:“机会来了,快买进!”
白牡丹刚吃过苦头,不敢贸然买进,便紧紧拉着朱明安的胳膊,仰脸看着朱明安问:“还买进呀?”
朱明安说:“买呀,多头那边马上要吸了,再不买就晚了!”
于婉真也觉得靠不住,便问:“明安,你有把握么?”
朱明安决绝地道:“买进!再赔全算我的!”
白牡丹这才狠狠心买了200股。
真就让朱明安说准了,白牡丹200股刚买进,多头一方便动作了,800股、1000股地大口吸入,股价狂跳着回升,一下子又窜到了每股15元5角的高位。朱明安认定15元5角的高位是长不了的,又让白牡丹抛掉。白牡丹抛掉后,股价仍在长,竟达到每股19元。
白牡丹就觉着亏了,说:“要是晚一会抛,就又多赚400。”
朱明安笑道:“这400就不好赚了,想赚这400就得冒赔老本的风险。”
白牡丹想了想,也笑了:“是哩,我就是这毛病,老是贪心不足,所以做股票总是赔的多!今日没有你这经济家帮着谋划,不说赚了,就赔掉的那500也找不回来。”
于婉真觉着朱明安给自己争了脸面,很是高兴,扯着白牡丹的手说:“白姐,你看我这外甥主持办个交易所还行吧?”
白牡丹冲着朱明安飞了个极明显的媚眼,把手一拍道:“咋不行?行呀!交易所哪日开张,我就把姐妹们都拉来唱台戏庆贺!”
于婉真说:“唱不唱戏倒还是小事,我是想伙你和何总长一起发起。”
白牡丹笑道:“那自然,你不伙我我还不依你呢!”
三人说说笑笑出了东亚股票交易所的大门,钻进了汽车。
一坐到汽车里,白牡丹便对车夫道:“先去万福公司买点东西。”
于婉真问:“去买啥?”
白牡丹道:“我不买啥,是想给明安买点啥,明安是你外甥,自然也算我外甥了,头回见面,又帮我赚了1000,我这做长辈的总得意思意思呀。”
于婉真说:“这就不必了,明安一来不缺钱花,二来他也不是孩子了。”
朱明安也说:“是哩,你们不能把我当孩子,让我难堪。”
白牡丹伸手在朱明安肩头上拍了一下:“难堪啥哟!有我们这样两个姨,总得让你打扮得体体面面才是,要不,也给我们丢脸呢!”
到了万福公司,白牡丹也不管朱明安愿意不愿意,硬给朱明安挑了身最新式的法国米色西装,又挑了双三接头的白皮鞋,让朱明安穿起来。朱明安穿起后,一下子变得精神了,像换了个人一般。白牡丹、于婉真上上下下打量着朱明安,就像打量刚买回来的宠物,二人脸面上都是很满意的样子。
到付钱时,于婉真心里不知咋的就热了,突然觉得这崭新的外甥是自己的,和白牡丹并无多少关系,便抢先把钱付了。白牡丹不依,先是把钱往于婉真手上塞,后又用那钱给朱明安买了块镀金的怀表,还亲手给朱明安系上,装进了朱明安西装上衣的口袋里。
回到郑公馆后,何总长的电话也来了。
何总长在电话里说,中午在五金公司开张的酒宴上多喝了两杯,头有些晕,便没回来,问于婉真可有啥要紧的事?于婉真握着话筒正要和何总长说,白牡丹却抢过话筒道:“何总长,我们这里有好事了,你快来吧,晚了可就没你的份啦!”
何总长在电话里嗬嗬笑着说:“别蒙我了,真有好事,你们会叫我?我只怕你们又要搬我这老钟馗来打鬼了吧?!”
白牡丹道:“才不是呢,我和婉真弄了些钱等你来赚!”
何总长说:“你的话我是不信的,你叫婉真接电话。”
白牡丹把电话交给了于婉真,还向于婉真做了个鬼脸。
于婉真对着话筒,开门见山说:“干爹,我们商量着想办个交易所,推了你个筹备主任。”
何总长说:“哎呀,婉真,你咋不早说?我已在章大钧的交易所挂了个主任的名,再做你们的筹备主任行么?”
于婉真撒娇道:“你把章大钧那头推掉嘛!”
何总长说:“这么朝三暮四,恐怕不好吧?”
于婉真道:“那我们不管,这筹备主任反正就是你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马上登报纸……”
何总长无奈,只好说:“咱们晚上不是还要一起吃饭么?到时再商量吧!”
放下电话,于婉真对白牡丹道:“白姐,晚上咱们得多灌老头子几杯,把老头子拉下水……”
白牡丹吃吃笑着说:“对付何总长得靠你,你是他干闺女,我不是。”
于婉真道:“好,你就看我的,我得让老头子高高兴兴跟咱们干。”
六
晚上六时许,客人们陆续到了“大东亚”,只不见何总长大驾。众人望眼欲穿,等到7时,仍不见何总长的影子,便都焦躁起来。最着急的是于婉真,于婉真怕何总长耍滑头不来,便要邢楚之开车去接。邢楚之倒是听话的,出了酒楼的门厅,正要开车走,何总长的车偏到了。两部车开了个头碰头,都在路边停住了。于婉真和众人隔着门窗看见,忙一窝蜂迎出来搀迎何总长。何总长钻出车门就被自己的五太太搀着,见于婉真过来了,还是把一只肥厚的手伸过来,搭在于婉真的肩上摸捏着说:“婉真哪,来晚了,真是对你不住哩!”
于婉真嗔道:“你是大人物,自是不会早来的,我想到了!”
何总长摆动着肥硕的身躯,很努力地往水门汀台阶上走,边走边说:“不是,不是,你五娘作证,我原倒是想早些来的,6点时正要出门,租界工部局来了人,一扯就是半天……”
花枝招展的五太太也说:“可不是么?工部局的史密斯老不走,我们便只好陪着,后来还是我说起晚上有事,才帮着老头子脱了身的——婉真,你倒是要谢谢我才是呢!”
于婉真道:“那好,五娘就多替我干爹喝杯酒吧!”
到包间里坐下,于婉真把朱明安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孙亚先、许建生向何总长作了介绍,何总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冲着他们一一点头,还客客气气地夸了他们几句。
何总长一边系着餐巾,一边说:“你们办实业,做生意都是很好的,我是一贯主张经济救国的,就是早两年做着陆军总长时,也不相信枪杆子能救国。”
孙亚先和许建生问:“何总长是什么时候做的陆军总长?”
何总长愣了一下说:“几年前吧?!”
二人还想问下去,于婉真却把话题叉开了,又向何总长介绍起了邢楚之。何总长却看着邢楚之笑道:“这老邢不要介绍了,我们本就认识,我下野后,这小子还拦过我的车!”
邢楚之忙站起来道:“这还得请何总长海涵,当时郑督军还在世,郑督军让我去索饷,我不能不去……”
何总长哈哈大笑说:“不怪你,不怪你,过去的事根本就说不清!”
其他的人就不要介绍了,何总长都认识,白牡丹是何总长捧红的,腾达日夜银行总理胡全珍是何总长的老朋友,何总长在腾达日夜银行还有股份。
也正因为在腾达有股份,何总长便对胡全珍的事业很关心,和众人打过招呼后,马上便勾过头,瞅着胡全珍问起了腾达的近况。
胡全珍说:“真是怪了,腾达的股票只是疯涨,价位高得都吓人了。”
何总长道:“那好嘛!”
胡全珍说:“只怕这般疯涨之后必有大跌……”
何总长手一摆:“不会——至少年内不会!”将脸孔转向众人,又说——已不是光说腾达了,而是说目前的经济形势:“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是机会,就四个字,叫做:机会难得。”
孙亚先恭恭敬敬地问:“何以见得呢?”
何总长手一挥说:“我这里有个基本分析:大家都知道,欧战刚刚结束,各国列强现在自己国内的事都顾不过来,一时间还无暇插手我们中国的事,我们正可以大胆地谋求发展。眼下的证券、期货交易风潮旺盛,正是这种发展奋进的表征。”
孙亚先点点头,表示赞成,颇钦佩地看着何总长说:“何总长所言极是,几句话就把问题的实质说清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那自然,何总长看事情总是一眼看到根底的,要不便也不是何总长了!”
邢楚之也跟上来胡乱吹捧说:“其实,何总长真该再做一回财长的。”
何总长摆摆手笑道:“我说诸位呀,你们可别这么捧我,我这人不经捧,一捧就晕,一晕就昏——当初做陆军总长,要不是被人捧得又晕又昏,哪有今日下野这一说!”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那陆军总长其实只是代理了三天,就是次长也只做了10个月,可这老头子打从代理过三天总长之后,架子就再也落不下来了,倒好像真做过十年八年总长似的,老怀念那三天的好风光。
邢楚之也知道何总长的底细,却还是一味地捧:“何总长不能说是下野,应该说是主动退隐。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们镇国军的朋友如今还说呢,当时的内阁里,就何总长一个人算得清流。”
何总长高兴了:“那倒是。不是吹,兄弟没傲气,却是有傲骨的。兄弟做了总长第二天就在阁议上说过,我做这陆军总长就要秉公办事,谁想把老子当牌玩是不可以的……”
于婉真怕何总长说起来没完,站起来,打断何总长的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干爹,我们还是边吃边谈吧。”
何总长点点头:“也好,也好。”扭过头,却对邢楚之说:“我敢说,我做总长处事还是公道的,这就得罪了段合肥。段合肥这人哪,除了皖系,啥人都信不过……”
于婉真有些不快了,嘴一噘说:“干爹,你看你,说起这些旧事就没个完了!”
何总长这才举起酒杯道:“好,好,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婉真哪,今日是啥名目呀?”
于婉真气道:“干爹,你真是,都坐在这儿老半天了,还不知道是啥名目!今日不是说好给我外甥明安接风么?”
何总长说:“哦,对对,是给明安接风,来,来,大家都喝。”
于婉真又说:“这是接风酒,也算是我们新远东交易所筹备成立的庆祝酒,你这筹备主任还得说点啥。”
何总长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咋,我这筹备主任真当上了?”
白牡丹娇嗔地用**的白膀子碰了碰何总长:“那还有假?电话里不是说定了么?”
何总长说:“电话里只说再商量嘛!”
于婉真道:“这不就是在和你商量么?我们并不是真要你管什么事,只要你挂个名,难道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何总长笑了,肥厚的手一摊,对自己五太太说:“你看,你看,我说婉真这酒不好喝吧?”
五太太知道何总长心里是想做这主任的,做了这主任日后必会有份好处,便道:“这酒好不好喝,你都得喝,咱自家闺女的忙你不帮,还要去帮谁?”又对于婉真说:“老头子的家我当了,这主任就算他了,他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何总长这才说:“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办交易所虽说是个机会,可日后的风险终还是有的,若是万一有个闪失,诸位可不要怪我呀!”
于婉真道:“我们请的你,咋会怪你呢?来,来,干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两个朋友,还有在座新远东的发起人敬你一杯!”
何总长端起杯,把酒一饮而尽,后又以筹备主任的身份举杯祝酒,众人都喝了,连平素从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极是豪迈。
接下来,众人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脸红耳热了,便狂放起来,都以为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似的,这个为新远东干杯,那个为新远东干杯,白牡丹还为新远东清唱了一段《红颜娇娘》的戏文。
白牡丹清唱时,于婉真心情很好,不无得意地看着身边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问:“珍老,你看咱这台人马怎么样?”
胡全珍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说真话?”
于婉真道:“当然要你说真话了。”
胡全珍笑了笑:“这台人马倒不错,生旦净丑全有了,演戏行,打仗嘛,也能凑合拉上阵,只是办交易所恐怕……恐怕还欠点火候。”
于婉真不服气:“我们明安可是在日本学过金融经济的!”
胡全珍摇摇头:“这没用。”
于婉真又说:“我们还有5万镇国军压在长江沿线……”
胡全珍偷偷瞅了邢楚之一眼,悄声对于婉真道:“这也靠不住。你莫以为拢住了一个邢副官长就行了,我看是不行,镇国军不是这位邢副官长说了算的……”
于婉真这才认真了:“那珍老你的意思是不办了?”
胡全珍笑道:“我可没说不办。办还是要办,这么好的时候,咱不办交易所,还办什么?!问题是怎么办?首先股本要分摊,不是咱们这些发起人分摊,而是要提前向外面的人摊出去……”
于婉真不懂:“这如何摊法?”
胡全珍道:“很简单,比方说咱们这些发起人每人两万股,你且不可自己出这两万股的股金,而要把其中的一万股高价卖出去,用卖来的钱交股金,这样,你就没风险了。”
于婉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卖空?然后白手拿鱼?”
胡全珍点点头,笑道:“对的,这买空卖空里面的学问大了,我日后会慢慢教你的!你要不会这些,迟早非栽不可。”
于婉真服服帖帖地说:“珍老,我和明安都听你的就是。”
胡全珍又说:“第二,还要小心,比如说:收上来的股金留在别的小银行是难保险的,搞不好它会把你的钱抵头寸……”
于婉真道:“这倒不怕,珍老你的腾达日夜银行可以代我们保管的……”
话没说完,已不能说了,白牡丹一曲唱罢,众人一齐拍手喝起彩来,于婉真和胡全珍也跟着拍起了手。
何总长一边拍手一边说:“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着这么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戏,却要炒股票办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窍了!”
白牡丹道:“你何总长不也在炒股票办交易所么?你做得,为何我就做不得?”
何总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呀,让我咋说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红了你,你却跑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说:“也没跑,人家一边办交易所,一边还是能唱戏的。”
白牡丹却白了于婉真一眼:“真办交易所发了财,我才不唱戏呢!你们看我在台上唱戏蛮风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何总长点着白牡丹的额头,对于婉真说:“看看,看看,我说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说我伤心不伤心!”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是戏迷,伤心也是真实的,便向白牡丹使了个眼色。
白牡丹马上会意了,冲着何总长一笑道:“何总长要听戏就另说了,我就是再发财,也还会为你唱的。”
何总长说:“那好,今日趁你还没发财,就为我再唱一段《哭灵》吧!”
白牡丹不好推辞,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可唱的时候两眼不看何总长,只看朱明安,就仿佛走进了戏文,正和朱明安倾诉衷肠……
七
其实,白牡丹算何总长捧红的,也算死去的郑督军捧红的。郑督军本是大舞台的起办人之一。三年前大舞台开张的时候,郑督军正气焰薰天,租界外的中国地盘还在郑督军的镇国军手下,连租界当局都让他三分。那当儿,郑督军常到租界公馆小住,其间他偶尔到大舞台走走。
有一次,郑督军带着一帮副官随从到大舞台去听“大眼刘”说书,无意间看到登台献艺的白牡丹,眼睛突然一亮,就改了主张,去听戏了。这一听就着了迷,不是被白牡丹的好嗓子迷住了,倒是被白牡丹的好相貌迷住了。于是,郑督军便为白牡丹大肆叫好,当晚献花,二晚请酒,第三晚就把白牡丹邀到自家公馆里唱了堂会,还让自己的八太太于婉真与之拜了干姊妹。
白牡丹记得,自己当时是受宠若惊的,站在郑公馆豪华的客厅里为郑督军唱《拷红》,全身上下躁热难当,比立在大舞台上还紧张,唱到后来,竟唱出了一头一脸细密的汗珠子,还跑了调。
郑督军不计较——嗣后才知道,老头子根本不懂戏,老头子说她唱得好,是因为她长相好,身段也好,想纳她做个九姨太。不是郑督军后来死了,这九姨太没准还真就让她做上了呢。
何总长是后来在郑公馆认识的,郑督军老拉着她一起打牌,每次牌桌上都少不了何总长,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熟识后,何总长也邀着一帮下野的寓公、政客为她捧场,还买通报馆记者替她造势,在各种小报上发文章,发相片,“一说白牡丹”,“二说白牡丹”,说来说去,就把她的艺名说响了,硬是让她两月之间红遍了租界内外。
然而,麻烦接着就来了,没走红时,总想着能走红,真的走红了,才发现个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平静的生活就此了结了,自己再无什么自由可言——郑督军不允她和任何年轻男子来往,且把她青梅竹马的一个相好情人给绑了,弄得至今死活不知。
这让白牡丹很伤心。白牡丹一气之下险些吞了大烟。其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再提不起唱戏的兴致,只一味在郑督军和何总长怀里厮混,直混到郑督军一命归天,才算挣出了半截身来。
也是巧,偏在这时碰到了于婉真的外甥朱明安。
在东亚证券交易所厅房里一见面,白牡丹就愣住了,她再没想到于婉真会有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外甥——而且是学经济的——而且头回见面就帮她赚了钱。在浑浑噩噩中沉睡了几年的生命在那当儿苏醒了,白牡丹觉得,这男人实是命运之神送到她手边的,她若是不牢牢把他抓住便是罪过。
然而,当时于婉真就在身边——直到晚上吃酒唱戏时,于婉真都在身边,这就不大好办了。在万福公司给朱明安买西装、皮鞋时,她就看出来了,于婉真想拉她发起新远东,却不想让她和自己外甥打得火热——就像她了解于婉真一样,于婉真也透骨透心地了解她,她和于婉真同在郑督军的一张大**厮混过,因此还和于婉真闹出过不快,于婉真再也不会让她纠缠朱明安的。
这段姻缘——如果能算姻缘的话,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实是没多少希望的。她知道。
然而,当晚酒席散了,带着朦胧酒意回到家,白牡丹却又禁不住想起了朱明安。咋想都觉着朱明安不错,朱明安穿了米色西服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心一下子乱了,虽说骨子里仍惧着于婉真,却照旧痴痴地想,朱明安虽说是于婉真的外甥,可终也是个大男人了,不会事事听自己姨妈的,只要他愿和自己好,于婉真也毫无办法。当然,这里有个很要紧的问题是,不能让于婉真说自己的坏话,把她往日和郑督军、何总长胡来的事都倒给朱明安。
于是,自那日之后,白牡丹便把对朱明安一见钟情的心意悄悄藏在心底,不敢太嚣张,郑公馆更不常去,只往郑公馆打电话,借着谈新远东,盼着能常听听朱明安的声音,和朱明安单独地聊一聊。每次只要是朱明安接电话,白牡丹便嗲声嗲气说个没完,对朱明安提出的任何主张也都满口赞同。
朱明安也真是能干,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
一周之后,《华光报》上新远东交易所的筹备公告便出来了。同一天,朱明安让孙亚先化名“小诸葛”写的文章也出来了。孙亚先以“前总长何某下海从商意图大举,新远东紧张筹备不日开张”为题,在报上大谈新远东雄厚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背景。孙亚先本是局中人,可在文章中却做出一副局外人的样子,装模作样故弄玄虚。说是几经访探,方得知新远东来头极大,不但有镇国军背景,且有北京政府要员背景,一期资金欲筹妥百万之巨,一旦挂牌开张,必将给市场带来极大冲击云云。
过了没两天,孙亚先的第二篇文章又出来了,吹得更玄乎,说是新远东内幕深不可测,发起人中有当年攻击制造局的前革命党人许某已属确凿。更有南方某省身份不明者若干,正在进一步访探中。因此,新远东似为北京政府联络南方革命志士的经济和政治的据点,十有八九是在南北两方面都保了险的。
白牡丹看了报纸哑然失笑,就打了电话问朱明安:“咱们这帮人中,哪一个算南方的革命志士呀?是你,还是我?”
朱明安在电话里也笑了:“这你别当真,我们不过说说而已。”
白牡丹嚷道:“你们这帮坏小子老这么骗人我可不干!”
朱明安说:“造势也就先造到这一步为止了,下一步我们就要动真格的了,这不,我正要找你谈筹股的事呢。”
白牡丹早巴不得朱明安来,便道:“那你来嘛,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咱既办自己的交易所了,我手头还有些人家的股票就想抛出去,你帮我拿拿主意,怎么抛才好?”
朱明安说:“我要来只能明天来,明天我小姨才有空。”
白牡丹嗔道:“你这人真是的,干啥都要拖着你小姨!你就一人来,今晚就来,我等你!”
朱明安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终是答应了。
白牡丹喜出望外,放下电话慌忙和老妈子一起张罗起来,还特地给老妈子放了假,要老妈子在自家呆一夜,次日早上再回来伺候。
老妈子一走,白牡丹就换了身当年郑督军送她的艳丽晚装,且取出脂粉盒,精心地对着镜子描了眉,又在缺少血色的嘴唇上涂了口红。做这一切时,胸腔里的心一直砰砰乱跳,这激**的感觉已是多年没有过了。打扮过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再无往日惯有的倦怠和憔瘁,心才略微定了些。
这之后,便是让人焦心的等待——电话不敢再打了,怕接电话的是于婉真,弄出意外的麻烦,也怕朱明安接了电话会改变主意,就一次次到门外的巷口去迎。
到快九点时,朱明安才来了,不是一人来的,却是和那个写文章的孙亚先一起来的,一人坐了一辆洋车,开初白牡丹并不知道孙亚先会一起来,在巷口迎到朱明安后正要走,孙亚先的那辆车已到了。白牡丹虽说心中不快,脸面上却不好摆出来,只是笑笑地问:“孙先生也到我那里坐坐么?”
孙亚先一愣:“哦,坐坐也好,我和明安还有几句话要说。”
朱明安也说:“是我约老孙一起来的,明日我们还要去找咱交易所的房子,已看好了摩斯路上的一家,老孙要去谈……”
孙亚先瞅着白牡丹道:“这家的房子在大公司四楼上,原也是交易所,白小姐可能知道,就是大中华杂粮油饼交易所,我和八太太都看中了。”
白牡丹眉头一皱,问:“大中华搬家了?”
孙亚先道:“搬什么家呀?大中华杂粮油饼交易所倒了!”
白牡丹叫道:“哎呀,那坏了,我手头还有他们的股票呢!”
孙亚先问:“有多少股?损失大么?”
白牡丹却不说,只拉着朱明安的手,拍着朱明安的手背道:“明安,你可得帮我好好合计、合计了,你是行家,我只信得过你!”
孙亚先不甚高兴:“就信不过我么?”
白牡丹说:“你写那骗人的文章行,做股票就不行了!”
孙亚先看出来白牡丹只想和朱明安谈,并不想和他谈,似乎也不想让他呆在面前,便向朱明安挤挤眼,走了,临走时说了句:“明安,人家白小姐只要和你谈,我就告辞了,明天一早再给你打电话吧!”
白牡丹也不留,道了声“走好”,挽着朱明安进了自家的房门。
到家里刚一坐下,朱明安就问:“你买了多少大中华的股票?”
白牡丹这才笑了:“我是骗骗孙亚先的,一股也没买。”
朱明安说:“那就好。”又说,“你要真买了,那也只好认倒霉,交易所倒掉了,我也没办法。”
白牡丹说:“不谈这个了,先陪我出去吃饭吧!”
朱明安一怔:“怎么?你还没吃晚饭?”
白牡丹不无艾怨地白了朱明安一眼:“不是等你么?你说了要来,却拖到了这么晚……”
朱明安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该死,让你饿到现在!”
白牡丹说:“饿倒不饿,就是等得急煞人,还怕你被狼拖去了……”
朱明安道:“那好,今日就我请客吧,算是谢罪。”
白牡丹说:“还是我请你,你一见面就帮我赚了钱,我得好好谢你呢!明安,你说,咱去哪?是去维多利亚吃西餐,还是到全聚福吃酱鸭?”
朱明安说:“随你吧,我反正是吃过饭了,你爱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白牡丹快乐地道:“那咱就去维多利亚吧,那里终是雅致些,还有舞跳。”
却不料,二人刚要出门,于婉真竟坐着邢楚之的破汽车找上门来了,见他们手挽手往外走,愣了一下,似乎很吃惊。然而,嘴上也没说什么,只道她也有些饿了,正好一起去吃点啥。
这一来,白牡丹便失却了一个**洋溢的良宵,心里真气死了于婉真。
八
于婉真觉得自己实在是非常的宽厚,她眼见着朱明安和白牡丹飞快地勾搭上,却能容忍,既不去问朱明安,也不去问白牡丹,就像没这回事一样。不过,她宽厚待他们,自然也希望他们宽厚待她——至少希望朱明安能宽厚待她。可没想到,朱明安竟像没事人似的,再不提那晚去维多利亚的事了,在她面前更无丝毫的愧意。
这就让于婉真宽厚不下去了。几日之后,于婉真和朱明安一起去摩斯路看交易所的房子,回到家终于抹角拐弯把话头提出来,以一副长辈的口吻对朱明安说:“明安,你是男子汉,将来要做一番大事业,小姨正可心成全你。你呢,也得争气呀,不能整天和女人厮混。”
朱明安愕然问:“小姨,你说我和哪个女人厮混?”
于婉真勉力笑着说:“看你,还装样呢!你和白牡丹的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姨是过来人了!”
朱明安叫了起来:“小姨,这……这是哪有的事呀?那晚白牡丹要我去,本想和我谈筹股,赶巧被你碰上了……”
于婉真“哼”了一声:“别瞒了!白牡丹对你要没这份心,你抠我的眼!头回见面,她就那样看你,还要给你买衣裳,那意思你会看不出?”
朱明安哭丧着脸,急忙解释:“小姨,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早就说过的,我心中只有你,就算白牡丹真想和我好,我……我也不会答应的。我敢发誓:我要是有心和白牡丹好,便天打五雷轰……”
于婉真才笑了,伸手在朱明安肩上打了一下:“看你急的。真没有这事就算了,发什么誓呀!”又指着朱明安的额头说:“我这么着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早被郑督军、何总长那帮老东西作践过不知多少回了,人也学坏了,你是万万碰不得的。”
朱明安点点头:“那我再不睬她了就是。”
于婉真道:“睬还得睬,一起办交易所,咋能不睬人家呢?只是不要和她好。”
朱明安“嗯”了声,突然抬起头,愣愣地盯着于婉真,嘴唇哆嗦着:“那……那小姨,你和我好么?”
于婉真一怔:“又胡说了!”
朱明安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我知道你喜欢我……”
于婉真心中仍是不快,对朱明安也只是烦,便生硬地把朱明安的手甩开了,说:“我再喜欢你也是你的小姨,再不会和你这么乱来的!”
这让朱明安很失望……
当晚睡到**,朱明安便想:小姨实是太那个,自己做着他的长辈,不敢和他好,还不让别人和他好,真是很说不过去的。后来又想,真要和小姨好,没准还就得先和白牡丹好哩!女人都爱吃壶醋,没个和她争夺的主,她就不把男人当作好东西。
这才骤然发现,自己实有必要认真对待白牡丹的那份情义。小姨说得不错,白牡丹对他是有意思的,头次接触,他就朦胧感到了,后来唱戏时还那么看他,他心里就更清楚了。那晚在她家,不是小姨突然来,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呢!——这也得说良心话,他并不呆,当时心中是有数的,就在等着那事发生,惟一担心的是,怕到时候自己不行……
当夜做了个梦,在梦中和白牡丹什么都发生了。还梦见了小姨,小姨突然闯进门来,把他从白牡丹身上揪下来,愤怒地打他,还打白牡丹。
一大早真就见了小姨,小姨穿着一身粉红色电光绒的睡裙,端着杯热牛奶,两眼脉脉含情地看着他。没遮严的窗帘缝中,有一缕炽白的阳光射进来,正映在小姨额头上,把小姨俏丽的脸盘衬得亮亮的。
朱明安一下子来精神,先定定地盯着小姨的脸膛看,看得小姨脸色绯红。后就跳起来,把小姨搂到怀里,亲小姨的嘴,小姨的脸,还有小姨细白的脖子。小姨不再拒绝,娇小玲珑的身子变得很软,像被抽去了筋骨。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只轻轻一托,便把小姨托到了铜架**。
不过,后来的一切却糟透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撩拨起了小姨的火热欲望,却啥也做不成了。小姨于万般气恼之下,一脚将他蹬下了床,摔得他很疼。
惊醒之后才发现,这又是一个梦,那美妙的早晨并不存在,夜幕正在窗外低垂着,屋里黑乎乎的,闹不清是几点钟……
第二天一起来,在饭厅吃早饭见到于婉真时,梦中的情景又真切地记起了,朱明安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就仿佛一切真的发生了似的。
于婉真不知道朱明安昨夜那美妙而无能的梦,一门心思想着交易所的事,吃饭时就说:“明安,孙亚先在报上一吹乎,咱们新远东筹备之中已是万人瞩目了。现在,咱的股资得赶快收齐,都存到胡全珍的腾达日夜银行去,别误了验资登记。”
朱明安敷衍道:“误不了,后天大家不是还要在一起聚商么?订个最后的日子就是。”
于婉真又说:“还有门面房的事也得敲定了,我看,就把摩斯路上的那层楼面租下来算了。”
朱明安点点头:“我也这样想,只是租金还想让孙亚先最后压一压。”
于婉真说:“能压下来当然好,就是压不下来也不要紧,我们先租半年,日后发达了再换就是。你和孙亚先今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朱明安又咀嚼起梦中的景状,看于婉真的眼光很温柔:“小姨,那咱就一起去……”
于婉真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得想法把咱那15万的股金分摊出去,今天已和胡全珍约好了一帮朋友到腾达日夜银行去谈。”
匆匆吃过早饭,于婉真叫车到腾达日夜银行去了,临走,对刘妈交待一句:“别忘了把我昨晚穿的电光绒睡裙洗了!”
朱明安一听这话就觉得怪:没想到于婉真昨夜还真就穿了电光绒睡裙!如此说来,昨夜的事或许不是梦?或许于婉真到他房里来过?
整整一上午都想着于婉真的电光绒睡裙,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剥于婉真的衣裙。后来又忆起了白牡丹,幻想风起云涌,满脑袋湿漉漉的念头,目光落在哪里都能看到年轻女人的胸和臀,似乎面前的整个世界都是那软软、白白的肉构成的。这一来便**不安,和孙亚先一起去谈定了大华公司四楼的房子后,就在摩斯路口和孙亚先分了手,迷迷瞪瞪去了白牡丹家。
白牡丹懒觉睡得邪乎,都大中午了才起床,见朱明安突然来了,既惊讶又欢喜,忙叫老妈子到外面的馆子叫了许多菜来,还哄着朱明安喝了点酒。
朱明安不会喝酒,两杯酒下肚便晕了,朦胧中不知啥时,竟把白牡丹揽在了怀中,忘情地抱着白牡丹亲个不停,还摸了白牡丹的胸脯和大腿。白牡丹并不吃惊,也不躲闪,蛇一般缠在朱明安身上,任由朱明安亲热,也主动去亲热朱明安,把个滚烫的舌头伸到朱明安嘴里动来动去,让朱明安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可事不巧,白牡丹身上正来着,朱明安要去扯白牡丹的衣裙,白牡丹却把朱明安推开了,说:“别……别这样!今日我不方便哩!”
白牡丹的推却是无力的,况且,朱明安的手已插到白牡丹腹下,摸到了那让朱明安为之激动的布带子……
白牡丹知道再推也是无用,便说:“明安,别这么急,你快让我洗洗……”
朱明安这才把白牡丹放开了,还自告奋勇要给白牡丹洗。
白牡丹把热乎乎的布带子从大腿根抽出来,在朱明安手背打了一下,嗔道:“滚远点,要洗去给你小姨洗!”
朱明安偏不滚,顺势抓过白牡丹手中的布带子,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面前马上现出了当年自己玩弄过的于婉真那同样的东西,就把此时当作了彼时,将还带着白牡丹体温的布带系到身上。
白牡丹见了,觉得惊异,后就格格笑着说:“明安,你还想做女人呀,我可是做梦都想做男人呢!”
朱明安脸涨得绯红,冲到白牡丹跟前,也不管她洗没洗,就把她抱到了里屋的**,扑到白牡丹**的身上……
那女人专用的东西给朱明安带来了极大的冲动,梦中和小姨在一起时的无能没有出现。这就给了朱明安很大的信心,朱明安一边在白牡丹身上忙乱地动作着,一边便想,日后有一天和小姨在一起,他决不会丢脸的。他再不是小男孩,而是大男人了。
然而,心里却空落得很,和白牡丹亲热了一回,竟和没亲热差不多,满脑子还是小姨于婉真,还差点把白牡丹唤作小姨……
九
这期间,租界内外办交易所的风潮仍在势头上,虽说已时常有些来历不明的交易所相继垮台,可总还是新开张的多。不断敲响的开张锣鼓,把那些垮台破产者的饮泣和抱怨全遮掩了。失败跳楼的新闻没多少人相信,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却在十里洋场的舞厅、酒楼四处传诵。人人都以为这世界上遍地黄金,都把办交易所,炒股票当作发财的捷径。
如此一来,新远东的进展便极为顺利,预定100万元的资本总额,一月之间如数收齐,都存进了胡全珍的腾达日夜银行,只等着有关当局验资开张。
与此同时,《华光报》的孙亚先又大造声势,请个叫杰克逊的洋人提起假诉讼,说是自己早在新远东筹备之初已从伦敦发了快电,答应认股三万,如今却被别人挤占,没得到应得之股权,要求新远东筹备主任何总长作主,归还其三万股权。继而,孙亚先又假借何总长之名,在报上作公开答辩,声称本筹备主任从未接到过伦敦的快电,斥杰克逊是英伦骗子,看新远东资金雄厚,前程不可限量,便要挤进来讨便宜……
报上的假戏演得热闹,私底下的交易便也跟着热闹。交易所尚未开张,新远东的本所股票已被众人炒将起来,一元的票面被炒到了七八元,搞得老谋深算的胡全珍都目瞪口呆,以为这个世界疯了。
这就让于婉真和朱明安都后悔了。
于婉真、朱明安听了胡全珍的话,为保险起见,把半数的股票都以翻倍的价码让给了别人,用人家的钱交了自己应摊的股本,白赚了10万股本所股票。现在一见本所股这么疯长,又觉得吃了大亏,再不听胡全珍劝阻,倾其所有的现金,以6元的价格吞回了三万股,握在手上再不放了。
白牡丹、许建生等人当初没有胡全珍的点拨,不明就里,全甩了自家的老本加上自己筹来的款交了股金,因此便发了,都赚了三万五万,抑或十万八万。何总长和邢楚之赚得更多——何总长原不想参与集股,后来一看势头好,竟一下子掏出10万认下10万股,转手三下两下一捣腾,便赚了50万。邢楚之则是故技重演,挪用买军火的款子交了股本,又在半月之后以翻了四五倍的价格卖掉了大半股票,既补上窟窿,又腰缠万贯。
“发财真像做梦似的,”新远东股东会开会那日,邢楚之又到郑公馆来了,坐在楼上的小客厅里,对于婉真说,“我看我这副官长也别干了,干脆就脱了这身军装和你们一起办交易所得了!”
于婉真没赚多少钱,正觉得亏,便拉着脸,没好气地道:“你要办还是办你的江南去,我和明安是不想和你搅在一起的!”
邢楚之笑道:“八太太还为江南的事生我的气么?这就不应该了嘛,我这不是投到你裙下了么?”
于婉真仍是烦,嘴上却说不出什么。筹办新远东这阵子,邢楚之没啥事对不起她,倒是她对不起邢楚之。她怕邢楚之筹不出自己的股金,又打她的主意,老躲着邢楚之,就连胡全珍为她出的主意也没向邢楚之透一点。
邢楚之又说:“八太太,我可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人生在世,图个啥?不就图个财色二事么?我有你这么个美人儿,日后再赚上个百来万,这辈子也就不再想啥了!”
于婉真以为邢楚之又要提纳她为妾的老话题,便冷笑道:“老邢,你以为你碰运气赚了点小钱,就能把我买下了么?”
邢楚之一怔:“啥话呀?八太太!我咋会这么轻狂呢?”
于婉真拧着眉梢问:“那你啥意思?”
邢楚之笑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做咱新远东的理事长咋样?”
于婉真这才悟到,邢楚之这次不是打她的主意,却是打新远东的主意。这兵痞明明知道她办起交易所是想帮朱明安做一番事情,却还是硬把手伸过来了,实在是很不像话的。按于婉真的设想,这新远东既是她和朱明安起办的,理事长一职就非朱明安莫属。晚上开股东会,想来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邢楚之似乎看出了于婉真的意思,又说:“我知道你想让外甥朱明安做这理事长,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做比朱明安要好,我终是在这世上多混了几年,经的事多。再者,我们是谁跟谁呀?还不像一家人似的!我做也就是你做了!”
于婉真强压着满心的不快,勉力笑了笑道:“你做这理事长当然不错,只是你手头的股份并不多,又是行伍出身,终是难以取信于大家,怕是推不上去哩!”
邢楚之头伸老长,定定地看着于婉真:“嘿,这不全靠你么!你要想让我做便做得成!你、我、何总长,还有明安几个朋友的股权加在一起,不就把我推上去了!”
于婉真心中不禁好笑:邢楚之这人就是这般自作聪明,总以为人家傻瓜。于是便不再周旋了,直截了当地说:“老邢,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不说推不上你,就算把你推上去了,你也搞不好咱这新远东!你在镇国军里做假账,吃空额行,主持交易所真是不行。到时亏掉了底,你也一样倒霉!”
邢楚之气了,皮球一样从沙发椅上弹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叫:“八太太,你就是信不过我!我知道,打从你那外甥回来以后,你的心便全用到了他身上!今日我把话说在这里,你记住了:你总有哭的一天!”
于婉真也唬起了脸:“我就是哭,也不会到你面前哭,你也给我记住了!”
邢楚之很恼火,转身走了,边走边说:“好,好,八太太,我不说了,我还要到办事处开会……”
于婉真突然间有了些不祥的预感,站起来追到楼梯口道:“老邢,你站住,我还有话要说!”邢楚之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转身:“你说!”
于婉真换了个人似的,微笑着款款走下楼梯,居高临下扶着邢楚之肩头道:“老邢,你看你,气性这么大!你别怨我,我是舍不得你离开镇国军。有层意思我刚才一直没说,怕你又狂。”
邢楚之仰着脸问:“啥意思?”
于婉真在邢楚之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想想,你还当着你的副官长,对咱交易所能帮多大忙!用你的话说,5万镇国军值多少钱!”
邢楚之愣了一下,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好个八太太,这话你还没忘呀?我他妈的都忘干净了!”
于婉真说:“我日后全靠你呢,这话哪能忘了?”又笑眯眯地推了邢楚之一把:“你走吧,记着晚上准时到摩斯路大华公司四楼开股东会!”
邢楚之出奇不意地在于婉真胸脯上捏了一下:“我要来开会,今夜就不回办事处了,你可得好好陪陪我……”
于婉真连连摆着手道:“哦,不行,不行,晚上这么乱!”
邢楚之只装作没听见,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昂昂然走了。走到楼下大客厅门口,还回头向于婉真招了招手说:“别送,别送,我晚上总要来的。”
于婉真心恨得很,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当晚的股东会开得不错,起办新远东的朋友们,和那些朋友的朋友们都来了,何总长也来了。另外还来了个别号唤作“西湖居士”的大户王先生——谁也没料到这位王先生手里竟握有四万股新远东的股票。到会的众人都不说自己高价转让了多少股给王先生。于婉真只知道自己通过胡全珍,以翻了一倍的价钱让了一万股给王先生。王先生拖着细长的辫子,面目慈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文绉绉地和大家都拱手点头打招呼,挺招眼的。
到会的起办人和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都成了理事,理事长自然是朱明安。是何总长按着于婉真的意思先提出来的。何总长说,朱明安年轻能干,又到日本学过经济,懂金融商业之经络,最是合适。于婉真知道自己手操胜券,又想堵住邢楚之的嘴,便提议表决,给各位刚当了理事的代表发纸头,叫大家正经推举一下。这就如愿推出了朱明安做理事长。
邢楚之仍不死心,提议再设个副理事长,说是万一理事长不能理事,也可有个替代之人。于婉真反对,说是就算万一理事长无法理事,大家都在租界里住着,也可以一起理事的。
胡全珍却说:“设个副理事长总是好的,还是推举一下吧!”
于是又发了纸,又让众人推举——没推出邢楚之,却推出了胡全珍。
胡全珍忙站起来向大家抱拳作揖道:“诸位,诸位,我在新远东股份并不多,又办着个腾达日夜银行,实是不能再做这副理事长了!诸位对我老朽的一片心意我领了,副理事长么,你们还是另选高明。”
邢楚之说:“珍老实心实意不做副理事长,我们也不能勉强,我看就再推一个吧!”
便重新推了一回——谁也没想到,竟推出了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
王先生一副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