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应该长寿的是帝王,因为帝王拥有最好的养生条件、最好的医疗服务,然而,帝王长寿者却较少。中国一共出现过三百多个帝王,夭殇者多,短命者多,而非正常死亡者尤多,能够活到古稀之年的不会超过十位,活到耄耋之年的不会超过五位。可是,在漫长的历史上,中国人高龄者却为数可观。
值得指出的一点,凡是统治者大兴“文字狱”之际,中国文人的生命力不但不被扼杀,反而活得更坚韧、更结实;创造力不但不被杜绝,而是表现得更蓬勃、更生气,这就叫人不禁生出咄咄之感了。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不大“待见”文人,特别是那些捣蛋的文人,恨不得掐死一个少一个,可事与愿违,无论怎么收拾,谁也不到阎罗王那里去报到,一个个却活蹦乱跳地等着看万岁爷驾崩。
据科学家研究,战争使人口大量减少的同时,妇女的男婴出生率就大量增加。这说明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对人类的生存发展起着调控作用。
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搞得最起劲的朝代,可也是中国历史上文人长寿者最众多的朝代。看看除康熙、乾隆外,那些短命的、夭殇的、死于非命的帝王便可知道,文人和皇帝在这场谁比谁活得更长久的竞赛中,这只看不见的手,四两拨千斤,还着实做出公正的裁决呢!
这颇使历朝历代的帝王伤透脑筋。
被一些史学家、文学家哄抬起来的清朝“盛世”的康、雍、乾三代,恐怕是最典型的例证了。从公元1662年起,到公元1796年止的154年间,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走背字的时期,也是中国文人骨头收得最紧、脑袋掉得最多的时期。虽然,玄烨活到68岁、胤禛活到57岁、弘历活到88岁,但这三朝长寿文人之多,称得上是历代之冠。据不完全统计:
享年九旬以上者有:孙奇逢91岁、毛奇龄90岁、沈德潜96岁。
享年八旬以上者有:朱舜水82岁、冒辟疆82岁、黄宗羲85岁、尤侗86岁、吴历86岁、朱彝尊80岁、蒲松龄85岁、王翚85岁、胡渭81岁、梅文鼎88岁、赵执信82岁、方苞81岁、张廷玉83岁、纪昀81岁、赵翼87岁、袁枚81岁、姚鼐84岁、段玉裁80岁、王念孙88岁。
达到“人过七十古来稀”者:查继佐75岁、傅山77岁、丁耀亢70岁、顾炎武70岁、王夫之73岁、谷应泰70岁、朱耷79岁、李颙78岁、颜元77岁、陈维崧73岁、王士祯70岁、孔尚任70岁、郑板桥73岁、卢文弨78岁、钱大昕76岁……
在这场统治者和文人生命力的较量中,强者虽强未必享寿,弱者虽弱未必殒折。于是,强者愈折腾,弱者愈健壮;强者愈打击,弱者愈来劲;强者愈压迫,弱者愈长寿;强者愈摧残,弱者愈不死。这时期文人生命力之顽强,硬是活到七老八十,硬是活到帝王伸腿瞪眼,真是很令后来为文的我辈振奋不已。
在文人与统治者的抗争中,到底谁输谁赢,把眼光放远一点看,还真是很难说的。我始终记得1978年的第四次文代会上,经过“文革”浩劫以后依然活着的作家、艺术家们,齐集人民大会堂,那一位位眉宇间的亮色中所流露出来的生命之光。
因此,说一句非常贱骨头的话,文人的“穷而后工”,其中的这个“穷”字,除去物质的“穷”之外,大概精神上的“穷”,包括统治者对于文人的折腾、打击、压迫、摧残,还包括成年累月悬在脑袋上不知何时掉下来的那把“克利达摩斯之剑”,也是文人得以成就“工”,甚至是得以成就不死的必要条件呢!
《国语·鲁语下》里有一句精彩的论断:“沃土之民不材,**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沃土”,或者“瘠土”,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作家赖以生存和写作的“鸽舍”或者“鸽笼”。愤怒出诗人,苦难出文学,若是太快活了、太安逸了,连小命都会受到影响的。
谓予不信,康熙时期的短命诗人纳兰性德,则是证明这句古语的中国历史上的典型事例。
清王朝统治天下268年,对于文人之镇压,世所罕见,史所罕见。据记载,清中央政府一共搞了160余起“文字狱”案件,平均一年半就要对文人开刀问斩一次。掉脑袋的,坐大牢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加上地方官吏的共同作恶,全中国到底杀、关、流了多少文化精英,恐怕是个统计不出的巨大数字。
试看清朝乾隆年间曹雪芹写《红楼梦》时,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大呼皇恩浩**、歌功颂德的卑微心态,纯粹是文人脑袋掉得太多而吓出来的后遗症。一直到道光年间,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犹有“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的诗句,说明康、雍、乾三个时期收拾文人的残酷,一个世纪过去后,晚清文人仍是心有余悸的。
于是,我想起比纳兰性德大一岁的同时代文人戴名世了,这位康熙时著名“文字狱”“《南山集》案”的主角,其悲惨命运与那位富贵公子相比,真是云泥之别。按照纳兰爱好结交文友的作风、看重有才华之士的性格,我想这两位是应该有过一面之缘的。然戴名世为钦犯,为大逆不道之人,即使早年有过来往,也讳莫如深了。
试想,如此“文字狱”窒息下的清朝,能够“盛世”得起来吗?
据《清史稿》列传:
戴名世,字田有,桐城人。生而才辨隽逸,课徒自给。以制举业发名廪生,考得贡,补正蓝旗教习,授知县,弃去。自是往来燕、赵、齐、鲁、河、洛、吴、越之间,卖文为活。喜读太史公书,考求前代奇节玮行,时时著文以自抒湮郁……诸公贵人畏其口,尤忌嫉之。尝遇方苞京师,言曰:“吾非役役求有得于时也,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人。然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无所累,未能诱而出之也。”因太息别去。康熙四十八年,年五十七,始中式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及第,授编修。又二年,而《南山集》祸作。
从他与方苞大叹其苦经、自怨自艾的那番话,看来他应是一个清流自许、退隐出世、心系前朝、补缀旧史的特立独行者。其实从他不罢休地一直考到57岁,终于熬到翰林院编修,说明他也是一个难耐寂寞、急于自售、频试科场、意在功名的实用主义者。因而,眷恋故明、凭吊旧朝是他的精神维系,兴灭继绝、著书立说是他的魂梦寄托,依附新主、趋迎权势是他的现实取向,文望鼎盛、饮誉朝野则是他的终极向往。跃跃欲试,心浮气躁,自以为是,坐立不安,东奔西走,南来北往,扛鼎自视,不可一世,这就是他由翰林院的黉门,终于被押进“文字狱”牢门的原因。
近人孟森对戴名世成为康熙“文字狱”的镇压对象,所做的分析抓住了中国文人不甘冷落、不愿旁置、不识时务而又迂腐自得的心态,也就是所谓的“头巾气”,是很有见地的:
戴南山乃热心科举之士,文字皆作“头巾气”,断不敢显然触犯清廷,不过记其事实,中有清廷所不喜宣布之语,方、戴皆以历史视之,故入记载,决非如后世之诋斥清廷也。(孟森《科场案》)
锡侯之为人,盖亦一“头巾气”极重之腐儒,与戴名世略同,断非有菲薄清廷之意。戴则以古文自命,王则以理学自矜,俱好弄笔。弄笔既久,处处有学问面目。故于明季事而津津欲网罗其遗闻,此戴之所以杀身也。(孟森《字贯案》)
某种程度上说,由于戴名世的自负而又自恋、不自量加之不自敛,这个下场,既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正如后来的政治运动一样,谁碰在风头上,谁撞在枪口上,谁偏要以身试法,谁非要自投罗网,常常取决于个人的这种性格悲剧上。
康熙是一定要找碴儿搞“文字狱”的,是一定要整肃知识分子的。于是抓住他擅修前明历史,书中竟然用南明桂王永历年号,而不用本朝年号,定性为“倒置是非,语多狂悖”,“罔视君亲大义”,以“大逆”罪被杀,此案牵连数百人,最可怜者阖门数百亲属,率皆沉塘自溺先死。甚至书中所引用《滇黔纪闻》史实的原作者方孝标,早已亡故,也被剖棺戮尸。
只有方苞,是此案的唯一幸存者,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方苞与戴名世,一为同乡,二为密友,三曾为其《南山集》作序。案发后,他被株连入狱,拷掠刑讯,不堪折磨,初定斩监候,后经营救,免死出狱。也许他脖子上永远横着这把刽子手的刀,这也许激活着他的生命欲望,不但活到康熙驾崩,活到雍正驾崩,一直活到乾隆年间,75岁方告老还乡,81岁寿终正寝。
所以,任何一场较量的双方,谁先死,谁后死,颇为关键。弱者死在强者的前面,强者说了算,便死无出头之日。但强者死了弱者未死,在缺席审判中,作为绝对弱者的文人,说不定倒有可能终于得到大出一口气的胜利。
统治者深深懂得这一点,当文人为其砧上肉的时候,别指望他那拿着刀子的手会软。从宏观角度看,中国文人也有其了不起处,帝王迫害愈甚,文人生命愈强;“文字狱”搞得愈频密,文人的创作成就,学术成果也愈高。有清一代,凡康、雍、乾的高寿文人,无一不是中国历史上的巨擘大匠。而自嘉、咸、同,直到清末,“文字狱”案件相对减少,文人的日子相对要稍好过一些,但是,高寿者反不若那时之多,称得上文章大家者也不若那时之众。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是否还有此类现象?
这实在是一个颇为费解的悖论。
不知有识者,能否拨冗有所指教?
至盼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