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桥(1 / 1)

茶话会 车前子 5137 字 1个月前

他在画前,说句“画得真像”,然后走开了。

这棵树上有只鸟,土话“黄不拉”,能学多种鸟叫,吃麻雀,吃老鼠。内行马上知道,叫“伯劳”,或者,叫“黄伯劳”,放大十倍后终于看到,那其实是一种猛禽啊!树枝高明,天空的腹部在画面中光线强烈。

像钉了铁钉,而水是蓬蒿气色,我觉得。蓬蒿,土话“塜哈”,声音里有种鬼绿,蛮清凉的。

两个人坐树下抽烟,一眼望去,似乎是摆放整齐的两只饭碗,确切描述起来,块头大的像饭碗,那位瘦高个,只是一把调羹模样,闪闪发亮,柄长长的,可以一下弯到过去。过去热火朝天,在这里,两个人以前和一帮人烧窑,窑群集中于湖边,大船来往小船往来,来运砖的,来运石灰的。这是过去的事了。这是以前的事了。这是昔日的事了。单窑,双窑,今年颜色发黑,一年青草从窑口长出来,两年绿树从窑顶长出来,于是不那么萧条。

窑在形制上分单窑、双窑,在功能上分乌窑、白窑。白窑烧石灰,乌窑烧砖。

乌窑,或者叫“砖窑”;白窑,或者叫“石灰窑”。两个人坐树下抽烟,他们以前,烧窑的时候叫“窑工”,不烧窑的时候,种植水稻,叫“农民”。现在,窑已成为文物,地已成为房产,看着游客从窑文化博物馆出来,两个人坐树下,他们穿的工作服上,黑体,红字,“保洁员”。

一年后青草从窑口长出来,两年后绿树从窑顶长出来,火气褪尽。两个人的脸还是黑的,替那些熄灭的乌窑和白窑,保存活泼泼的烟火气。

当时,窑里冒出的浓烟,与湖上淡雾冷冷热热拌在一起,极其壮观。

吴地农民多才多艺,当然,没有了土地,才艺退化得也快。两个人坐树下,一个人爬树上,他叫“小黑鱼”,在城里游**,靠打架谋生,居然给独生女在古城区留下一座豪宅,自己则被绑赴刑场,面无惧色,决不服罪,村民啧啧称奇。

我和“小黑鱼”见过,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曾经的茶花大队社员,茉莉花种得好。他说,茉莉花是屎盆子,肥料要足。走在夏天中午的茉莉花地,臭烘烘的阳光,熏得人快要晕过去,而一到夕阳西下,新月张挂,茉莉花地开始清香浮动,似乎正在升腾起来,这时候进入,吃了迷魂药一样飘飘欲仙。“格格茉莉花,屎盆子,肥要足。茉莉花,屎盆子,男人不好屎裤子。”

后来茶花大队无地可种,他放下锄头,拿起拳头,做了水浒里的人物。渐渐无人知道他的真名,都叫他“小黑鱼”。“小黑鱼”有次帮饭店老板保护饭店,他扔出去一只铁锅,削掉对手一只耳朵。他把耳朵捡起,泡在酒杯里,要人两万元来赎,后来价钱谈拢到五千元。对手耳朵缝是缝上去了(他们掮枪竖棒去医院,医生无奈,缝就缝吧),没多久坏死,颜色黝黑,极像阴唇。“小黑鱼”见到先是大笑,然后不好意思,五千元退回,还送对手一条沪产“大前门”香烟。

《吴越春秋》里的专诸,我读到他,就想到他,“小黑鱼”可惜了,怀才不遇,不遇伍子胥。也是奇了,我对伍子胥居然没有多少好感,曾经设想如果伍子胥不来吴国,苏州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发展,是更正常的样子。

正常的样子是什么呢?

更正常的样子又是什么呢?

“小黑鱼”他们的行话,我曾记在小本子上,忘记很多,想起的也未必准确,盘子,罩子,面孔叫“盘子”,眼睛叫“罩子”,他们一行中有文化的告诉我,不是“罩子”,是“照子”,钱叫“米”,劳务费叫“子弹”或“子弹费”,给他“子弹”,他就去打架。他拿人“子弹”从没失手过,有次打抱不平,被正法了。同时被正法的,还有一个人复仇,充满想象力,用一条驯服的扬子鳄,这有点天方夜谭,不像散文随笔做派,但有笔记气息。我想把这篇散文随笔写得像拉长的若干则笔记,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有大事要做,我辈闲着无事,不语怪力乱神,说什么好呢?杯盘草草,长夜漫漫,“小黑鱼”的故事也快讲完:

虎丘山下卖甘蔗的,不论长短,一根两元。买甘蔗的挑了一根,卖甘蔗的就去头去根去皮,砍成一段一段,买甘蔗的忽然不要加工好的这根,又挑一根,觉得比刚才的长。卖甘蔗的老实,也就忍了,他又去头去根去皮,砍成一段,还没砍第二段,买甘蔗的是一群人,中间有个女的说,这根长,这根长,手捧甘蔗斜刺而来。刚才挑的那根他们又不要了,卖甘蔗的不乐意:“吃不起甘蔗就不要吃。”买甘蔗的骂:“乡下人!阿拉钞票多得可以压死十个乡下人。”买甘蔗的一把抓住卖甘蔗的胸,卖甘蔗的让买甘蔗的放手,正在这时,“小黑鱼”游过,他其实已经看了一会儿,就走上前去,对买甘蔗的说:“要打架找我!”一拳出去,买甘蔗的立马倒地,脑袋像楼梯上滚西瓜,“咚”,就这“咚”的一声,买甘蔗的在送往医院途中死亡;“小黑鱼”验明正身,“啪”,就这“啪”的一声,吃颗“花生米”。“小黑鱼”他们的行话,子弹叫“花生米”。

第一幅画:九曲桥一曲漆成红色,一曲漆成蓝色,潮水涌起,把另外的桥段湮灭,以前的石膏像摇身一变,变为泡沫像,沉浮于风口浪尖,巨大的脖子上闪烁一颗黑痣,在画面上就像一个被铁钉钉出的洞,泡沫像的肤色一片一片脱落,打个卷,顿时消失——据说九曲桥下有个地狱,伪装成芦苇**,它围起来的水面,靠近她的那部分,是棕红色的,人说是灵魂;靠近你的部分,是铁锈色的,人说是身体。靠近我的部分,是水底,我往上看去,吃奶力气,挤奶力气,奶牛场的女工在那里费劲地挤奶,光线却把牛奶泼洒一地,但从水底看光线,光线是铁钉的样子,仿佛一锤子把铁钉直直敲下,遇到水的阻力,发出“噗噗噗”响声,我居然用额头去迎,没有躲避,它快敲到我时,突然破碎,在闪烁的水中拼出一朵大白花,赤身**的男孩们聚在花心,抱作一团,伪装成漆成紫色的木棒。至于这幅画的左上角,自然是天,天上没有云,只有一些像葛饰北斋那样的画家才能画出的海浪。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虎丘山下住过半年,村里有个人,说一口话,无人能懂。我那时痴迷气功,以为幸会精通咒语的得道之人,就悄悄地学几句。回到城里,说给几个人听,徐老师微笑,告诉我,他两只手抱在胸口:“哪是什么咒语,这是世界语!你学的这句是列宁的话,‘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那时候,一些人学世界语,村里那人走火入魔。

那时候,我练气功,差不多也是这走火入魔的样子。

说起徐老师,身世颇为奇特,手上戴一只汉代玉镯,杜月笙所赠。杜月笙离开大陆前,从自己手上摘下,套到“弟弟”手上。

说起“弟弟”,这习俗也没有了吧?社交客气,长辈喊晚辈“弟弟”,不直呼其名。

徐老师给我看过一把扇子,一面梅兰芳的画,一面玉佛寺主持的字,主持称徐老师的父亲“我哥”,我还记得这行落款:“济生我哥正之。”但玉佛寺主持的法名我忘记了,查书应该能够查到。那几年,我在一个业余学校上班,老师们大都是旧上海退休回来的,他们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喝下午茶的时候,讲英语。这个业余学校以教日语闻名,但讲日语的老师看上去有点下讲英语的老师一等,讲英语的以前在洋行工作,讲日语的,据说多人做过汉奸,在日本人办的报社工作,可以划为汉奸吧,如果在战时,那当然。有位姓刘的日语老师,认识胡兰成,知道张爱玲。我只知道张爱玲,还不知道胡兰成,听他说胡兰成的文笔好,我一脸茫然。

我还有在另外一个学校工作过的经历,校长的姐夫是沈从文,他是沈从文的小舅子,但他从未和我谈起过沈从文,他有时会掏出一只黑色牛皮钱包,钱包里夹着他与别人合影,打开后问我:“这个人你阿晓得?”我只认出一个:巴金。他和巴金合影,巴金笑着,校长不笑。我从没见过张校长笑,他好像一年四季戴着藏青帽子,那种帽子名,就在嘴边,却一时说不出。

对了,我在他的合影上,还认出过一个:卞之琳。

那时,我很喜欢卞之琳作品,尤其是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片段。那时,百听不厌孙道临给电影《哈姆雷特》的配音。张校长的学校里,有一个姚老师,有一个董老师,有一个陆老师。姚老师说,王文娟嫁给孙道临,可惜了,孙道临长得难看,又没有钱,王文娟的钱不知道要比孙道临多多少。姚老师她一生的成就在我看来就是一九四九年前王文娟请过她吃点心。我也喜欢王文娟,她演林黛玉,差不多就是林黛玉。董老师说,《魂断蓝桥》《翠堤春晓》,我在重庆,看的都是原版电影,要看就看原版。她父亲是银行家,她喝的咖啡比她吃的稀饭要多。陆老师的邻居是沈传芷,昆曲大师,常常在家拍曲,邻居们不高兴,报警,派出所来了,警察说:“很好听啊。”

很好听与很不好听,是个问题。嗷非礼呀掉到水里,睡莲怒放。他掉到河中,在游泳馆,他游得很好,一入流水,居然不知所措。大家赶来援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饼的出饼,卖烧饼的愿意出饼,大家忌讳,大家厚道,大家不要,“出饼”一不小心听来,就成“出殡”。黄侃五十大寿,章太炎赠他一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成好著书。”黄侃一见,捶胸大哭,黄命绝矣!他看到“绝命黄”三字。算命的打抱不平,说不怪章太炎,怪也要怪黄侃自己,取名“侃”,只能立说,又“黄”了,没著书的命。这是闲话。忙活的是大家把卖烧饼的赶跑,卖烧饼的一路吆喝,一路看白戏,他吆喝:“卖烧饼喽,卖烧饼。”来者自称秦琼,卖烧饼的言道:“你穷,我也不富!”

董老师除了喜欢原版电影,还喜欢听戏,她说五十年代梅兰芳来苏州开明大戏院演《贵妃醉酒》,腰都弯不下去,还是好,男人扮女人,比女人还女人,就是好。董老师五十岁的时候,臀部还像二十岁姑娘们的屁股,这是听人说的,我也不懂。那时懵懂,现在不懂,我进步了。

还有一位倪老师。我随倪老师学过日语,倪老师是无锡人,票友,学梅派。中秋夜约我们去他家院子赏月,倪老师兴致上来,唱了一段“海岛冰轮初转腾”。月亮很好,大家衣服上都有月色,两位比我大十来岁的女士,一位唱了首俄语歌,一位后来嫁给我的同龄朋友,我很恼火,我喊她阿姨的,同龄朋友一下长了辈分,占我便宜。

大家坐在岸上讨论援救工作,谁也不拍板,彼此都胆小,拿不定主意,就等胆大的村长前来拍板。

她家有位远房亲戚是公社生产队会计,送过一只兔子给她玩。养在闺房,姐姐嫌臭,她就养到凉亭里。她用“绣花鞋”喂兔子,兔子不太爱吃。“绣花鞋”,一种野草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名字。有天放学回家,姐姐笑嘻嘻地告诉她:“夜饭吃肉。”她看见她父亲抓着兔子走出凉亭,来到太湖石下,拎起兔子耳朵,往太湖石上踹。兔子圆滚滚的身体在太湖石上“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被拍扁了,桃红色的血从嘴角流出,两只悠长的耳朵仿佛卷紧的一张报纸。都以为兔子吃素的,哪知道这只兔子偏偏爱吃鸡蛋,她母亲已经有三天没捡到鸡蛋了。第二年,她家添丁——终于生个男孩,终于她和五个姐姐共有一个弟弟。弟弟长得很快,奔跑起来,她们几个姊妹倒好像原地踏步。现在想来她弟弟是有些异相的,捉迷藏时候,他什么都藏起来了,就是两只耳朵没地方藏,露在外面,被人揪出。一把抓住她弟弟的耳朵,有人回忆当初的手感:绵软的,冰凉的,耳朵尖上覆盖一层绒毛。绒毛的颜色,有人说是淡黑的,有人说是奶白的,也有人说是粉红的。而她坚决地说:“没有这么一回事!”

第二幅画:老师上床之后变成一匹马,教育身边堆着的干草,教它们怎么喂马。

第一幅画:一幅好画总有遗失我们的地方,今天发现画家为了安慰,其实还画了一位芭蕾舞女演员那样的男丑角,穿着大南瓜那样的灯笼裤,一脚踩住九曲桥的一曲,另一只脚抬到脸上,向前伸出,冒充鼻子。这时候舞台上有了一束亮光,照在脸上——粉红色的鼻子像根火腿肠,甚至让观众看到上面的保质期:“2017/10/17。”我在水底一无所知。

第二天,桥头笼记粽子店老板见掉在河里的他饿晕了,就不顾大家反对,往河里扔粽子。

我不会裹粽子,也从没裹过。端午前几天,门堂子里的老好婆们坐在一起裹粽子,白头好婆在,闲坐说屈原。其实她们不说屈原,她们说伍子胥。其实她们连伍子胥也不说。苏州人裹粽子,是纪念伍子胥的。伍子胥被杀,尸体丢入胥江。胥江以前不叫胥江。胥江在五十年前一直是苏州人日常饮水的取水口——自来水厂建在那里;而卖水作为职业更加古老,他们从胥江取水,挑到城里,卖给城里人。城里有很多井,有的井水却不能饮用,只能淘米汰菜洗衣服涮马桶。“涮”这个字,在北方是与羊肉联系一起,在江南是与马桶联系一起。暮冬天气,吴稚晖坐在马桶上吃羊肉,真个名士风度。江南人羊肉吃得少,基本不会在家里自己做羊肉,要吃羊肉,就去外面吃。传统苏州人只在立冬以后吃羊肉,吃到立春歇各,歇各,“结束”的意思。江南羊肉做得好的地方,两个在苏州,一个在杭州。苏州分白汤红烧两种做法,藏书羊肉,以羊汤闻名;桃源红烧羊肉,不是一般小偷卵能烧的。杭州的羊汤泡饭,也是一绝,称得上逸品。

下雪天,约三个人两个人,去羊肉店吃羊汤,一碗羊汤,二两半烧酒,咸淡自便,大蒜叶子要多。有一年大蒜叶子价格昂贵,羊汤里只漂几点青绿,苏州大学中文系的钱副教授数了数,不由感叹,吟诗一句:“北斗七星高!”顿时大雪满弓刀,边塞诗一人单枪匹马独战孤山,杀入田园诗,肃杀之气弥漫东南。

“一人单枪匹马独战孤山”,我父亲让我对这个对子,我对到傍晚,对不出,父亲说:“对不出是对的,这是绝对,传为唐伯虎所作,用来刁难祝枝山。”

下雪天,去羊肉店吃碗羊汤,汤可以随时加,上不封顶。传统苏州人注重礼仪,汤只加一次,觉得再加一次,是占人便宜,没有面子的。吃羊汤时候,经济条件好的,再会叫上半斤羊羔,弄瓶醪酒,夹一筷子羊羔蘸蘸平望辣酱。平望这个地名现在也没有了吧?因为平望辣酱我在酱菜店里多年未见。

不下雪的时候,吃羊汤也是好的,何况下雪。吴方言里的动词极其丰富,但在“吃”上,又简单得奇怪,羊汤不说“喝”,说“吃”,“吃羊汤”;香烟不说“抽”,说“吃”,“吃香烟”。还有“吃生活”,这是“揍你”的意思。“你再烦呢,请你吃生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苏州羊肉店里,几乎看不到女性顾客。有一次,我与朋友们吃羊汤,进来两个衣着时鲜的姑娘,我想大家的眼睛都是会一亮的。羊肉店老板问她们,来点啥格?

羊汤是这样吃的:顾客喜欢吃羊肉的,就让老板弄羊肉;顾客喜欢吃羊杂碎的,就让老板弄羊杂碎。老板根据顾客需要,秤好斤两,切块的切块,切片的切片,切丝的切丝,放入碗中,然后交给伙计,伙计守在羊汤镬子边上,接过碗,揭开镬子盖,舀出一勺羊汤,浇到碗中,这一碗羊汤是热身用的,在碗里停留片刻,又倒回羊汤镬子,再舀出一勺,浇到碗中,嘴里说道:“青头多点还是少点?”青头,即大蒜叶子。加好青头,递到顾客手中。而加盐是顾客自己的事,每只桌上都有一只盐罐,很少有盖紧盖子的,尽管门外北风呼啸,偶尔还大雪纷飞,羊肉店里照例热气腾腾,于是水汽出没,盐罐里的细盐在表层凝结一层硬壳,要用筷子猛捣几下,它们才会土崩瓦解。对了,吃羊汤是不用调羹的,用筷子。大概苏州人巧手,善用筷子。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两个衣着时鲜的姑娘走进羊肉店,羊肉店老板问她们阿要来点啥,她们说:

“一对羊眼睛,两只羊卵泡。”

把吃羊肉汤的男人们吓一大跳。羊肉店老板也是一脸尴尬,手忙脚乱从盖着纱布的食盆里找出两只羊卵泡,说:

“羊眼睛只有一只哉。”

他把羊卵泡放在砧板上,薄切成片,一片一片拿起来,对着灯光照照,散发桃红与杏黄的色泽。

吃过的人说,像吃豆腐。

有次老板搞错了,在我的羊汤碗里误入羊眼睛,汤吃到底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羊眼睛瞪着我,眼眶里汤汤水水,眼角粘着一片大蒜叶子。这只羊是愤怒的!被杀,或者自杀。羊会自杀吗?自杀的屈原有粽子纪念,被杀的伍子胥也有粽子纪念,老好婆们坐在一起裹粽子,暗暗比拼手艺。她们在一堆粽叶里挑小的粽叶,用一张小的粽叶裹粽子,不捆不扎,才是高手。还不能算是高手,真正的高手是这样裹出的粽子煮熟后还紧轧,不散架。这样的高手并不很多。

这群羊倒也闲适,在山坡。

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途中小片翠色,松了一口气。是小片翠色松了一口气,尚有余地。然后下车,进入黄土城堡,主人带领一群客人参观,走过一个水池,水池里映着一座山,其阪土玄黄,山下,有另一个水池,水深而且清,主人曰:“宜以避世而长隐身也。”

主人咬文嚼字说什么来着?

“意义鄙视二场引申耶。”我转告与他。

水池里映着的一座山下,有一个水池,它是另一个水池,它鄙视引申,所以并非映着一座山的这个水池,也不是意义。

主人说话理太偏,选址于玄矣。

空气里都是桂花香,其实主人说了句大实话。我辈凡人,遇好山见好水尚且会说能够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多好,主人无非用文言表达了我们的心思。

想起来不免一笑,争来争去,只是文言与白话、白话与文言在争来争去,而意思——就这一个。差不多就这一个意思,轮到我们,多绝望啊;轮到绝望,它又不免一笑。中国人发明了阴阳鱼,外国人发明了旋转木马,都是很绝望的事。

主人继续往前走,空气里都是桂花香,客人见到的是石榴。石榴树的影子倾倒土墙,十只黑太阳在乌云中埋伏,瞎了眼一样。

第二幅画:老师变成一匹马后,干草运到**,要先经过九曲桥。闲下来的时候,干草就向马老师请教:“他们为什么要造九曲桥?一点也不方便,我们有些兄弟姐妹一时来不及扭曲,就统统掉到河里去了。”马老师说:“他们故意的,他们需要救命稻草,芦苇**里有个地狱,那里住着手持木棒的孩子,木棒救不了孩子,稻草可以。”“但我们不是稻草,我们是麦秸啊。”“他们分不清的,有关稻草与麦秸的口感之不同的学术研究,我们马界比人类整整领先两千零壹拾柒米。”吃罢晚饭,散发桃红与杏黄的色空打雷,雷是墨绿色的,模仿菊叶,闪电用一件珠光宝气的内衣把大地的黑**裹起,当礼物送给水底的屈原与伍子胥。这是后话。

时过境迁,大家在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亭台楼阁徜徉,觉得脚底很黏,用力拔腿,身体失去平衡,撞到红宝石墙上,像撞上哺乳期**,乳汁碎了一地。南蛮投机取巧,顺势躺倒在地,一面等着钟乳石形成,一面等着滴水穿石。

继续往前走的人收到罚款:损坏公物,照价赔偿。

大家都撞坏过红宝石,而被赔偿的总是这几个——也别以为他们是先驱,仅仅命好或命不好而已。

说到命,史学远比哲学有说服力。

(原来大家在石榴内部参观,很快,大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开始采购。石榴国被红豆国采购一空,绝色的石榴裙也没人穿了,漂洋过海去做小姐。)

石榴的果实已是十张皮高挂在石榴树上,不须射箭,已被内耗。

第三幅画:扬子鳄手掌隐隐,身材盈盈,是姑娘家,几个孩子抓了一瓶蝌蚪,不料养出一条扬子鳄;幸亏养猫的她没养出华南虎。他们捧着扬子鳄去乡里游逛,招摇过市的样子引起一个社会青年的不满,踢了他们几脚,几个孩子抱头鼠窜,抱头之前,鼠窜之际,他们记住社会青年的长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是古训。回到村里,几个孩子把扬子鳄放回空米缸,缸底,铺了层砻糠。

砻糠在我生活里,是神奇的,我至今相信——抓一条黑鱼,在砻糠里埋上半年,它就会变蛇。至于我呢,我是害怕蛇的,害怕某种蛇。颜色鲜艳条纹斑斓的蛇,不管有毒无毒,我都害怕。一抹色的蛇,比如黑蛇青蛇,我都不害怕。我热爱单纯,但遇到单纯的人,我又害怕了。

听土神叔叔说,村里有个光棍真这样做了,抓一条黑鱼,在砻糠里埋上半年,半年以后,光棍在乡里遇到白娘子。

几个孩子把扬子鳄放回空米缸,缸底,早铺了层厚厚的砻糠,然后去水田抓几只青蛙回来,在石板上摔死,用竹刀划成肉丝,刚开始,要把扬子鳄的嘴撬开,硬塞进去,现在,只要丢它嘴边,过一会儿,肉丝就看不见了。

几个孩子蹲在米缸边,用树枝在泥地画社会青年,画了一会儿,丢下树枝,散伙了。

第二天,一个孩子拿来画像,几个孩子哈哈大笑,他画了他们的老师,不让她穿衣服。这里的人到了夏天,穿不穿衣服不是多大的事,老师是城里人,穿不穿衣服是大事。

他们要复仇,每个人都有复仇之心,但真去实现的却是凤毛麟角,所以可喜可贺。

这个画老师的孩子,后来在县文化馆搞宣传工作,县里的毛主席像、雷锋像都是他一手画成,县里有文化的人,把他看作本地徐悲鸿。

对徐悲鸿的评价,我也没什么评价。那一代画家,我喜欢常玉。常玉在巴黎,没有正儿八经地上美术学校,他的绘画可以说是自学的。艺术是让人自学的。生活也是让人自学的,死亡更是如此。死亡通过生活、艺术与诗,让我们自学成才。

常玉的画中,有种贵气,我总疑心他是八大山人转世。他画的女人,就是八大山人画的鱼。

第二幅画:干草同学发问:“为什么要造九曲桥?”马老师回答:“人类过桥的时候,怕落水鬼追赶,根据他们的学术研究,鬼是不会走弯路的,鬼只会直行,鬼只会勇往直前。嗯,‘勇往直前’,是他们的成语,你们记一下。”说完这话,马老师一口咬住干草同学,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嗯,‘慢条斯理’,成语,记下。”马老师自言自语,朝外面望望,看见两个人坐树下抽烟,一年后青草从窑口长出来,天上没有云,奥菲莉亚掉到水里,睡莲怒放,他掉到河中,我在水底一无所知,桥头笼记粽子店老板见掉在河里的他饿晕了,就不顾大家反对,往河里扔粽子。

未完成的画:章鱼的眼睛与山羊的眼睛很像,我外甥来看我,告诉这个发现。苏州人吃羊肉,吃的都是山羊肉。苏州人认为,山羊是可以吃的,绵羊不可以吃,绵羊是做羊毛衫的。

稻草人做成稻草兔子,像我自己编织的婶婶,让你看看,不舒服的味道在院子里,喝茶的他,瑜伽的她,一杯酒来,两杯过去没有了消息,余读仙书,谓上乘之道金液还丹者,无质生质,由虚造寂。比如婚礼,新娘太新,我喜欢有包浆的,得想想先从哪里包起,其要在于炼己,而炼己先要惺惺不昧,再给一次机会,一条胳膊就是好夜色,去照镜子!做了好多梦,表情丰富,需要一点东西,撞一下再开始,里面有许多平静温柔的信息,然后其气自定,金丹可炼而成,随所施而妙用,需要唤起,还有记忆吗?没力气,很好,停一下,等待突然,不俱耳。像个民国女人,你如此无奈和无奈,灰色中的灰,随着变化进入照在众人身上的光,你是学徒们的眼,现在闭上了,气味作为记忆记住他师傅的奶妈剪纸,带着眉刀给白猫刮胡须,因作《三仙图》,新诗为记:“他们还是好,做我的马,在你耳朵里跑。”意犹未尽,漫占一绝以题之:“何事纷纷皆若醉,仙家独向道中醒。金丹放出飞升去,冲破秋空一点青。”乾隆辛巳长至写于五峰过庭,七五老人瘿瓢子记于长相思忽然忘斋。

忽然忘哉!也不忽然,必然忘记,不会忘记的是粽子,每年吃一次,各有打算。

是,差不多该结束了。

肥肉躲在碗底,上面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碰到鼻尖,好像木兰树头的花朵都含着笔尖,而笔尖是无足轻重的玩物。连玩物都玩不下去了。

必须结束,后记提前呈上,再写什么正文已经多事。序言与后记略微好看一点。

第三幅画:一只眼睛在第一幅画中出现,又出现在第二幅画中,到第三幅这里,有了性别。这只眼睛的眼白是玫瑰红的,玫瑰红的眼白像臀部一样,但并没有包住眼珠,眼珠像腰肢摇摆,因为水是流动的。他拍了拍她,丰满又松弛,在一棵树下,树干被涂了金漆,仿佛一匹天马从云端伸出一腿,露出马脚——翠绿的云缝制柠檬黄的云,遇到马背,做成马鞍。他说着话,说着说着就骑到马上,一路小跑,经过城郭,说成故事:她家的院子里有太湖石,有凉亭,她母亲是个大块头女人,在凉亭里养鸡,一只公鸡,七只母鸡,很像她家的家庭结构,她家有六姊妹,她是老末拖,当儿子养,就取了个男孩名。她父亲喝醉了会哭,觉得对不起祖宗亡人,断子绝孙了。守着祖宗亡人传下的豪宅,过着清苦日子,她父亲的下酒菜,每天一只咸鸡蛋。炒鸡蛋的菜油都买不上,只能腌鸡蛋,一只七石缸,装满烧开的浓盐水,还放了桂皮(桂皮是从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剥下的,她母亲剥下几块,晒干备用。每年桂花开的时候,她母亲就在桂花树下放两把伞,撑开后倒置那里,桂花落进伞中,她与姐姐们去收桂花,用盐腌了,用糖渍了,分送亲朋好友),七石缸里吊坠几只竹篮,竹篮里放着鸡蛋,十天的一篮,一个月的一篮,她父亲吃咸,有一篮鸡蛋腌制时间在半年以上。这只七石缸祖宗亡人用来装胥江水的,卖水的往七石缸里倒水,要手脚放轻,“轰隆咚”一倒,缸底水渣泛起,买水的会骂。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有咸味,祖宗亡人不爱饮用。祖宗亡人说:“这口井是通海的,老祖宗讲过,有年一条龙尾从井里升起,大家吓得叩头跪拜,请来道士,道士一看是龙,不敢作法,回三清殿去了。”每隔一段时间,祖宗亡人要往七石缸里丢几块明矾。我小时候以为冰糖,放到嘴里就嚼,大人们当笑话看,快活了好多天。那时候娱乐生活很少,快活却来得容易。

天色暗下,杂树林有了层次,垂柳最靠前,披着蓑衣。蓑衣已经绝迹,帆船有时鼓来一阵轻风,归鸟在树巅泼出墨色。未必是归鸟,事到如今,未必会有什么归来,梦也只做个去梦——深一脚浅一脚出了杂树林,走上九曲桥,红色的九曲桥曲折到湖里,绕个圈再回来。对岸是有的,一时看不见。我和诸位好友不假思索吐口水——吐出一串泡泡,用一件珠光宝气的内衣把大地的黑**裹起,当礼物送给水底的屈原、伍子胥、羊眼睛与粽子。

水底躺着一百零八只粽子,它们的名字如雷贯耳。

桥头笼记粽子店老板见掉在河里的他饿晕了,就不顾大家反对,往河里扔粽子,于是有了本地屈原;而附近,我看见旋转木马上坐着个勾践,先世无所考。

第九幅画:因为她弟弟长着一对长耳朵,所以绰号“兔子”。有一年兔子去相门河里游泳,耳朵卷进木排,淹死了。现在想来,她弟弟的两只耳朵,真像两块白手绢,在头上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