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书(1 / 1)

茶话会 车前子 1068 字 1个月前

这几天,我觉得人情物理,各有所好。其实是种,《越绝书》曰,“慧种生圣,痴种生狂”,种不一样。

唐人写诗人情做足,宋人总有物理心思。杨万里在宋人之中顶有情致的了,但这样的句子,他写菱,“鸡头吾弟藕吾兄,头角崭然也不争”。即使不争也是“崭然”的。一般而言,物理“崭然”,人情“陶然”,唐诗宋诗可以为例。王安石说夏天午睡用方枕头最好,问其何理,他说:“睡得久了,气蒸枕热,转一面再枕。”宋诗的特别之处——相对唐诗而言,就是“转一面再枕”。

王安石的原话是:“睡久,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见《墨庄漫录》)

“则转一方冷处”,以此寻味宋诗,尤为传神。

这几天,我在读《山谷诗集注》,觉得黄庭坚用典,两种出处:一种“死典”,来自书本;一种“活典”,关乎他的经历见闻。《过庭录》有《大葫芦种》一条:

一相士黄生,见鲁直(黄庭坚),恳求数字取信,为游谒之资。鲁直大书遗曰:“黄生相予,官为两制,寿至八十,是所谓大葫芦种也。一笑。”黄生得之欣然,士夫间莫解其意。先祖见鲁直,因问之,黄笑曰:“一时戏谑耳。某顷年见京师相国寺中卖大葫芦种,仍背一葫芦,甚大,一粒数百金,人竞买,至春种结,仍乃瓠尔。”盖讥黄术之难信也。

不是黄庭坚自己说出,“大葫芦种”这个“活典”有谁知道?用典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才有意思;李商隐这方面棋高一着。

这几天,我在读《墨庄漫录》,有一条《东坡端午帖子粽里得杨梅句出玉台新咏》:

东坡为翰苑,元祐三年供端午帖子,有云:“上林珍木暗池台,蜀产吴苞万里来。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每疑“粽里得杨梅”之句。《玉台新咏》徐君蒨《共内人夜坐守岁》诗:“酒中挑喜子,粽里觅杨梅。”今人未见以杨梅为粽,徐公乃守岁诗,杨梅夏熟,岁暮安有此果,岂昔人以干实为之耶?东坡以角黍为午日之馔,故借言之耳。

“东坡为翰苑,元祐三年供端午帖子”,旧有“翰苑岁进春、端帖子,如大内多及时事,太上则咏游幸之类”(见《淳熙玉堂杂记》)云云。

古人守岁要吃粽子?于是我胡思乱想,粽子并不像后来这样时令,他们大概把用叶子裹煮的都叫粽子,没裹叶子的叫糰子。

“岂昔人以干实为之耶”,用蜜饯杨梅做粽子馅,倒也好吃——想想是好吃的。话说杨梅粽子,与山楂元宵、猕猴桃月饼差不多吧。

这几天,我在读《后山谈丛》,简古而有厚味,真是诗人之笔,不同凡响。

这几天,我在读《萍洲可谈》,有则故事蛮好玩的,苏州人李章,王安石有《李章下第》诗赠他。他去湖州混饭吃,湖州人讨厌他穷。一天,李章去富人曹监簿家,曹监簿正要吃鱼,听说李章来,马上把鱼藏好。李章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既坐,曹监簿与李章论文,不及它事,冀其速去。曹监簿谈到王安石《字说》,李章说:“世俗讹谬用字,如本乡蘓州的‘蘓’,篆文‘鱼’在‘禾’左,隶书‘鱼’在‘禾’右,不知何等小子,移过此‘鱼’。”曹监簿不好意思,只得一起吃鱼(这个故事在《吴中旧事》里也有,大同小异,但李章是“璋”,好像叙述得比《萍洲可谈》幽默。手边无书,印象如此,姑记一笔)。

现在,苏州的“苏”无“鱼”可移,换来换去也无非两点。青灯白间,眼泪两点。

“白间”是我最近读到的,据说就是窗户的意思,故临时凑个句子,以为备忘。

《萍洲可谈》里有则关于沈括故事,现在推想,沈括在性心理上是不是有点受虐倾向?全文照录:

沈括存中,入翰苑,出塞垣,为闻人。晚娶张氏,悍虐,存中不能制,时被箠骂,捽须堕地,儿女号泣而拾之,须上有血肉者,又相与号恸,张终不恕。余仲姊嫁其子清直,张出也。存中长子博毅,前妻儿,张逐出之。存中时往周给,张知辄怒,因诬长子凶逆暗昧事,存中责安置秀州。张时时步入府中,诉其夫子,家人辈徒跣从劝于道。先公闻之,颇怜仲姊,乃夺之归宗。存中投闲十余年,绍圣初复官,领宫祠。张忽病死,入皆为存中贺,而存中恍惚不安。船过扬子江,遂欲投水,左右挽持之,得无患,未几不禄。或疑平日为张所苦,又在患难,方幸相脱,乃尔何耶?余以为此妇妬暴,非碌碌者,虽死魂魄犹有凭借。

“家人辈徒跣从劝于道”,这个表述方法在吴方言里还依稀保留:“劝也劝不住,赤着脚也追不到。”想到这里,真觉得“家人辈徒跣从劝于道”的生动。

《萍洲可谈》里说起苏州人李章,有句原话,“以口舌为生计”,似含贬抑,但“口舌”两字不坏——《白苏斋类集》曰:“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我们不都是嘴上讨便宜吗?有什么说不过去!《白苏斋类集》转引两句“咏村汉诗”,真的“极妙”:“逢人问难字,过节着新衣。”

这几天,我在读《芦浦笔记》,有《心经》条:

释氏《心经》,其中自云般若波罗蜜多,盖梵语也。尝观六一先生《集古跋》中,乃书《多心经》。经为多心何以为佛?恐公误笔尔……

欧阳修跋为《多心经》,奇怪的。但“经为多心何以为佛”,也是一句玩笑话。

前几年,我遇到一位无锡画廊主,他来苏州收购字画,指明要蝇头小楷抄录的《心经》,他说:“蝇头小楷,越小越好,抄《多心经》,抄在扇面上,一千块一张。”这是我第一次听人把《心经》说成《多心经》,当时刺耳,没想到是有出处的。中国文化浩瀚得几乎不着边际,瞎说八道也都有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