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没种新松,有竹数十竿。伐竹的原因只是它挡多了阳光,冬天一来,室内沉阴。家中除菜刀外,别无铁器,向有耳借斧头,他送来了。帮我砍。我反成为看客。竹有弹性,据有耳讲,比砍树要难。我试试,斧头在竹节上发出“米”的颤声。我说,如果能伐出七个音符——有耳笑了,他拿过斧头,又朝浓密处砍去。
竹子倒下,风声更大。
原先茂密的面目,现为疏朗所在,风顿有余地,竹随意相击。有耳伐完天井西角,我拿过斧头,开始东征。一斧头一斧头砍去,阳光就一点一点窸窸窣窣下来。我内心快活,像在挖地道,突然遭遇劈面的微光:也有人从地底那头挖来。谁呢?伐下的十几枝苍竹,堆在地上,因为躺倒,就占地方。而活物能竖着把另一半寄放于蓝天白云之中。我说的是竹子,也好像说人。已到午饭时候,我叫有耳不要走,等会儿南京木三与小羊到,一起吃个饭,还能打上一局牌。
我们就坐到门边,伐竹后阳光块块。有耳从书架上抽出苏东坡诗集,要我谈说。我讲你先随意选上五首或十首,默读一通,再轻声念一遍,复大声念一遍,然后闭上眼睛,静坐片刻,自有体会。有耳在一边按部就班。苏东坡真是大才,写作比我们伐竹还容易,他是破竹,其势如破竹。真势如破竹的话,也就难免不拘小节。有耳读到《石鼻城》时,我说,我要为东坡改诗了。变一个字。
平时战国今无在,
陌上征夫自不闲。
北客初来试新险,
蜀人从此送残山。
独穿暗月朦胧里,
愁渡奔河苍茫间。
渐入西南风景变,
道旁修竹水潺潺。
“独穿暗月朦胧里”,“穿”字,下得神绝,给人感觉这“暗月”是“残山”中的“暗月”,山势突然夹逼,石路也险绝。这一句是过渡,更是搭襻,扣住“蜀人从此送残山”和“愁渡奔河苍茫间”。下得神绝的字都不跳眼,炼字毕竟还是炼意,以一当十,让意象丰富,使境界阔大。只是“渐入西南风景变”的“变”字,有点露,有点强烈。因为“道旁修竹水潺潺”一句,暗“变”其中,意思足够。这首诗机变,历史在变,生活在变,地理在变,情绪在变,一句一变,变得差不多忘记在变。而到这里,再说又是“渐入”,更不会“变”得如此强烈。要留意诗句之间的空白处:在“愁渡”与“渐入”这两句间,已经依稀见到“修竹”,已经依稀听到“水潺潺”,所以,要把这“变”字变掉。
变一个字。一个不动声色的字。
“我想不出来,你想想吧。”我说。
也不要拘泥于此。因为,换种角度,我也可说这“变”字很好,苏东坡像个魔术师,连做六个动作(前六句),在做第七个动作(第七句)时,他高喊一声:“变!”就把征夫、北客、残山、奔河统统变没,变出道旁到处修竹更有潺潺流水旧貌换新颜来,这个“变”字反而成为手法中的关键,虽说看起来有点像跑江湖。
正说与有耳听,木三与小羊到,说:“呀,砍了一院子的竹。”
苏州人把“院子”说成“天井”;南京人把“天井”说成“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