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园喝茶(1 / 1)

茶话会 车前子 777 字 1个月前

曲园没什么好看,这是实话。其实这实话曲园主人俞樾早在《曲园记》里说过:“曲园者一曲而已,强被园名,聊以自娱者也。”这个意思在乐知堂上他所撰的楹联里也能见到:“且住为佳何必园林穷胜事,集思广益岂惟风月助清谈。”

现在的曲园是个大茶馆,这一点我想俞樾未必想到。别说俞樾,就是俞平伯也未必想到。当初如果没有俞平伯集合顾颉刚叶圣陶等人联名上书,曲园很可能就不作保存。苏州私人园林太多,好像养鸡场里的鸡蛋,怎么办?有的园是因园传人,比如拙政园;有的园是因人传园,因人传园把握不大,要碰巧后人也是名人,曲园就是因人传园。我坐在院子里喝茶,听邻桌两个女人说话,她们或许见我风尘仆仆,以为是外地人,也就不忌讳。“我发觉你的领子一直会往外面翻。”“我也不晓得。”“我结婚时就穿你这样子的羊毛衫,现在还勒嗨(‘勒嗨’是‘在’的意思)。”“去年买了几件,有件白的,一汰就缩,送人了。”“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在上海。”“他的故事不要编得太好啊。”我把椅子换了个角度,看到墙角堆放的竹筐、三夹板、红漆浴盆、破凳子、铁铲。“当初房租一千四都不敢租,现在两千四都租不到。”“本钱越来越大了。”“生意难做啊。”“就格尚(‘格尚’是‘这样’的意思)混混吧。”大前年的秋天我在院子里看到紫薇开花,“紫薇花照紫薇郎”,总觉得紫薇花开在曲园的院子里,有种身份上的诗意。今年只有紫薇树影照在粉墙上,紫薇树据说已经枯死,树影蓑衣,使粉墙呈现出灰的色调。粉墙上有一扇还没油漆一新的老窗,这才让我又想起这是俞樾的曲园。忽然,廊上爆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没地方吃茶啦,到这里吃茶,车子都不能停。”一个穿黑白条纹羊毛衫染金发的女人朝院子深处的三个男人走去。三个男人在太湖石旁牡丹花下喝茶。太湖石不是好太湖石,牡丹不是好牡丹,但太湖石和牡丹团在一起,又有风、阳光、阴影,就好了。我像猫睁不开眼,明朝诗人谢榛有“猫蹲花砌午”的句子,我昏昏欲睡。这是我回苏州近一个月以来晒到的最好阳光。现在已经很少有外地人来曲园了,即使是文化人岁数不到七老八十的也不会来。

而三四十年代,来苏州的外地人不去曲园看看,好像心里就会觉得过意不去。周作人和苏青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尽管行色匆匆,周作人只停留两天,苏青四天,但有一天她喝醉了酒,却都去过曲园。

周作人在《苏州的回忆》中写道:

第二天往马医科巷,据说这地名本来是蚂蚁窠巷,后来转讹,并不真是有个马医牛医住在那里,去拜访俞曲园先生的春在堂。南方式的厅堂结构原与北方不同,我在曲园前面的堂屋里徘徊良久之后,再往南去看俞先生著书的两间小屋,那时所见这些过廊,侧门,天井种种,都恍惚是曾经见过似的,又流连了一会儿。我对同行的友人说,平伯有这样好的老屋在此,何必留滞北方,我回去应当劝他南归才对。

在《苏州的回忆》中,周作人多次写到郭梦鸥先生。我少年时期,向晚年的郭梦鸥先生学习古文,那是书籍匮乏的年代,他每教我一篇,就用毛笔抄在毛边纸上,让我带回家背诵。郭先生的后院种满花朵,我和师姐在花荫下听他闲聊,有一次下雨了,浑然不觉。

而苏青的《苏游日记》,给我另外感受:

曲园故址是从裁缝店里进去的,里面都是蛛网尘迹,不堪入目。春在堂中凄凉万状,所谓曲园也者,还不及我的乡下家中后庭耳,此屋现由洪钧侄媳住着,堂中有一架旧钢琴,据说是赛金花弹过,真是人亡物在了。

苏青《苏游日记》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一架旧钢琴现今还在,只是解说牌上说钢琴原先在悬桥巷洪宅,是一九四九年后移来的。其中又有一段什么曲折,我就不知道了。那架钢琴还弹得响。

“曲水亭”“回峰阁”,曲园一点也不曲,颇似俞樾文风。俞樾不是文章家,曲园也很难说它是个园林。廊上高悬的电灯泡摇晃,这**裸的不加修饰的电灯泡,倒是少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