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我整个人生中以及最生动的系列事件,都发生于我在“幽灵”号上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莫德·布鲁丝特之后的四十小时里。在此之前,我的生活环境平静安稳,到三十五岁的年龄却卷入到一场我难以想象的荒唐冒险中。这四十小时内发生的意外事件和刺激是以前我从未经历过的。此刻仿佛有人在我身边窃窃私语道:考虑到发生的种种不利因素,你干得不错。这话我爱听。

先从那一天的午餐说起。吃饭时,海狼拉森向猎手们宣布:从此以后他们必须到水手舱去进餐,这种事在猎海豹的三桅船上是没有先例可循的,根据惯例,猎手享有非在职管理人员的待遇。海狼拉森没有说明这么说的理由,但动机却十分明显。霍纳和“黑人”都对莫德·布鲁丝特献过殷勤,这种事情本身十分滑稽,但对她而言无伤大雅,可是显然海狼拉森觉得倒了胃口。

决定一经宣布,餐桌上鸦雀无声,只有其他的四个猎手意味深长地瞥了那两个导致他们被驱逐的“祸首”几眼。一向沉默寡言的乔克·霍纳毫无反应,“黑人”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热血涌上了额头。他刚要开口说话,海狼还瞪着眼在那儿等着,目光犀利。“黑人”一句话没说,闭上了嘴。

“你有话要说吗?”海狼拉森咄咄逼人地问道。

这显然是在挑战,但是“黑人”却拒绝应战。

“关于哪一方面的?”他明知故问,噎得海狼拉森说不出话来,其他的人都笑了。

“啊,说什么。”海狼拉森敷衍道,“我以为你要反对呢。”

“黑人”的几个哥们都咧开嘴笑了。他的船长气得恨不得杀了他。要不是莫德·布鲁丝特在座,我担心现场又要“见红”了。实际上,正是因为她的在座壮了“黑人”的胆。他平时十分谨小慎微,是不敢在海狼情愿动手不动口的时刻惹他上火的。我正担心场面会失控,这时上面掌舵的水手忽然大声呼喊起来,从而消除了一场风波。

“嗨,有冒烟!”呼喊声从打开的升降口传下来。

“在哪个方位?”海狼对着上面大声呼应道。

“在船的正后方,先生。”

“说不定是俄国人。”拉蒂默猜测道。

听他这么一说,猎手们都显露出焦虑的神色。如果是俄国人,那就意味着只有一种可能——是巡逻艇。猎手们虽然只是大体上知道帆船的具体位置,心里却都明白已经接近禁捕区了。而海狼拉森又以惯于偷捕而恶名昭著,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我们是非常安全的,”他笑着向他们保证,“这次不会被送到盐矿上去做苦力的,‘黑人’。可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愿意以五比一的赌注与你们打赌,那条船是‘马其顿’号。”

没有人接受他下的赌注,他继续说:“要真是那条船的话,我还有以十比一的赌注赌会出现麻烦。”

“我不赌,谢谢。”拉蒂默说道,“输点钱我倒是不在乎,但是我想自己下注。你跟你那老兄只要一碰面就没有不出事的,对于这一点我愿意以二十比一的赌注下注。”

大家都笑了,海狼拉森也笑了出来。午餐顺当地吃了下去,但主要是出于我的自我克制,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刻意与我过不去,嘲弄我,摆他的臭架子,直到我为了抑制心中的恼怒而浑身发抖。但是我思路清楚,为了莫德·布鲁丝特,我必须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的努力得到了补偿,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短暂相遇时,那目光仿佛是她本人在告诉我:“要有勇气,请鼓起勇气。”

我们离开餐桌。都上了甲板。在海上漂浮的单调沉闷生活中,能碰上一条蒸汽船,可算作是一种受人欢迎的调剂,尤其令人兴奋不已的是,大伙都相信来者是死亡拉森和他的“马其顿”号。头天下午掀起的大风大浪经过今天整个上午也渐趋平静,因此现在可以从船上放下小艇,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去猎取海豹了。这次出猎是有收获保证的,我们从天亮起就航行在没有海豹的海面上,现在已追上了海豹群。

当我们放下小艇时,那冒着的烟柱落在我们的船后有好几英里,但正在追赶上来。小艇散开,往北方的洋面上行驶。我们不时地看见有帆落下,响起一排枪声,随后风帆又扯了上去。海豹大量聚积在一起,风又逐渐平息,一切都预示着今天有个好收成。当帆船顶风行驶,到达最后一只背风艇后的背风位置时,我们发现海面上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躺着的海豹,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多。它们或是三三两两,或是抱团聚集在一起,舒展着身子不管不顾地酣睡在海面上,怎么看都像是懒洋洋的狗崽。

随着那股浓烟的逐渐逼近,蒸汽船的船身和上甲板轮廓愈来愈明晰了,它在帆船右舷后不到一英里处前行着。是“马其顿”号,我用望远镜瞧见了船名。海狼拉森用凶狠的目光注视着那条船,而莫德·布鲁丝特却感到好奇。

“你那么肯定的麻烦会出在哪儿呀,拉森船长?”她轻松地问道。

他瞟了她一眼,觉得她提的问题很有趣,脸色不由地柔和下来。

“你期待什么麻烦?是他们跳上船来割断我们的喉咙吗?”

“诸如之类的事吧。”她坦白道,“你也知道。海豹猎手对我来说是一群毫不了解的陌生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他点了一下头。“说得对,对极了。但你的错误是没有想到最糟的结果。”

“什么呀,还有比割断我们喉咙更糟的结果?”她带着颇为天真的讶异问道。

“割断我们的钱包呀。”他答道,“如今这世道,人的生存能力取决于他充实自己钱包的能力。”

“偷我钱者,偷到垃圾。”她引用这句俗语反驳他。

“偷我钱者,偷到我的生存权。”他这样回答,“你那句老话把意思说反了。因为他偷去了我的面包、肉食和床,也就危及了我的生命。你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供你去排队免费领取稀粥和粗面包的。人的钱包一旦空了,通常就得去死,而且死得很惨——除非他们能很快将钱包重新塞满。”

“但是我看不出这条轮船在打你钱包的主意呀。”

“等着吧,你会看见的。”他阴沉着脸说道。

用不着等多长时间我们就看见了。“马其顿”号在超过了我们小艇的分布线数英里后,便开始向海里放自己的小艇。我们只有五只小艇(温赖特逃走之后少了一只),而那条船上却带了十四只小艇。他们在我们最后一只小艇的背风面较远处开始放下小艇,又一路斜插到我们航道的前方陆续放下小艇,放完时他们的艇已经处于我们第一只向风艇的前方远端。我们的狩猎场被分割了,艇的后方已没有海豹,而前方即十四只小艇呈一字线排开,像一把大扫帚般将海豹群赶尽杀绝。

我们的小艇现在只能在“马其顿”号放下小艇分割剩下的那两三公里长的有限范围内,继续捕获海豹,不久就收工回母船了。风势已减弱为微风,海面愈加平静,再加上碰到如此密集的海豹群,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狩猎日子。就是放在十分幸运的狩猎季节,这样的日子顶多就会碰上两三天。一群人从我们身边一拥而过,其中有猎手、桨手、舵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劫了财。小艇在咒骂声中陆续被吊上船,如果诅咒真有作用的话,死亡拉森就该万劫不复了。“不得好死,该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路易斯恨恨地骂道,望着我的双眼冒着愤怒的火花。他刚拽完吊起小艇的绳索,正在休息。

“你们仔细听一下他们的话,看能否找到他们灵魂里最看重的东西。”海狼拉森说,“那东西是信仰还是爱情?是崇高的理想?是善?是美?还是真?”

“他们内在的权利感受到了冒犯。”莫德·布鲁丝特加入了讨论。

她站在十一二英尺开外,一只手扶住主侧支索,身子随着船身的摆动而轻微摇晃着。她没有提高嗓门,可那银铃般的音调却打动了我。啊,这声音听上去多么悦耳!这时我几乎不敢看她,怕暴露了自己的感情。她头上戴着一顶通常小男孩戴的小帽,浅褐色的秀发梳得蓬松松、毛茸茸的,衬着她椭圆形的精致脸蛋,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圈光环。她着实迷人,即使不能称为圣洁,也是一个甜美优雅的可人儿。看到眼前生命如此精致的化身,我昔日对生命的赞叹又重归心中,感到海狼对生命和存在意义的冰冷诠释确实荒谬可笑。

“那你就是一个感伤主义者,”他嘲笑道,“与汉弗莱·范·魏登先生属同一品种。这些人破口大骂只是因为他们的欲望被别人窒息了,仅此而已。什么欲望呢?拿上大笔的工资,到岸上去吃香的,喝辣的,睡软的,说穿了就是女人和烈酒。为了满足自己的口欲和性欲,这是真实的说法;如果你愿意,你当然可以换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追求自己的理想。他们展示出来的感情并不触动人,却表现出他们的内心受到了多么大的触动,他们的钱包收到了多么大的触动,因为触动他们的钱包就等于触动他们的灵魂。”

“你现在的行动倒不像是有人触动了你的钱包的样子。”她笑着说。

“我的行动之所以与他们不同,是因为我的钱包和灵魂同时被触动了。根据伦敦皮毛市场的现价行情,按照对今天下午可能满载而归的海豹毛皮的公平估价,‘马其顿’号的打劫使‘幽灵号’损失了大约价值一千五百美元的毛皮。”

“你说起来倒是显得挺平静……”她又开始说。

“可是我心里并不平静,我恨不得杀死那个抢劫我的人。”他打断她的话,“的确,不错,我知道。那个人是我哥哥——更令人伤感吧!呸!”

他的脸色忽然有所改变,语音不再那么尖刻,态度也显得真诚起来,他说道:

“你们这些感伤主义者,你们一定是幸福的,在幻想和发现事物的美好时有现实和真实的幸福感。你们在某些事物中发现了善,就认为自己也是善良的。现在请你们两人告诉我,你们认为我是善良的吗?”

“你貌似善良——从某种角度看。”我形容他道。

“你具有向善的内在潜力。”莫德·布鲁丝特如此回答。

“又来这一套!”他有些生气了,对她喊叫道,“在我看来你说的都是些空话,意思表达得不清晰、不确切、不鲜明,让人摸不着头脑。实际上,它表达的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完全不是理性的产物。”

他说下去时音调变得柔和了,有一丝诉说心里话的感觉。“你们可知道,我有时也希望自己看不见现实生活,只沉溺于幻想和错觉。当然,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这些幻想和错觉是错误的,是与理智背道而驰的。可是从表相上,我的理智告诉我,错误归错误,沉溺在幻想中,生活在错觉里,会感觉快乐一些。毕竟,快乐是对生活的补偿,没有快乐,生活就是毫无价值的行为。为了生活而劳作,却得不到补偿,那比死掉还难受。最快乐的人生意味着最完整的人生。就我对生活现实的感受而言,你们的梦想和幻觉肯定会使你们少一些烦恼,多一些满足感。”

他缓慢地摇着头,陷入了沉思。

“我常常怀疑,经常怀疑理性的价值。梦想一定更具价值,更能满足人们的欲望。感性的快乐一定会比理性的快乐使人满足,更持久。而且,你们还得为这种理性快乐付出代价,那就是容易忧郁。感性的欢乐容易导致人体感官的迟钝麻木,但能迅速恢复过来。我羡慕你们,真的羡慕你们。”

他的话突然打住了,双唇微动浮现出颇具其特征的神秘微笑,然后继续说下去:

“但是,请注意,我是在脑子里羡慕你们,而不是发自内心,是理智的支配。羡慕是理智的产物。我像是个清醒人望着醉汉,因为太厌倦,所以希望自己也变得醉醺醺的。”

“或者说是一个聪明人瞧着傻瓜,希望自己也变得傻瓜。”我哈哈大笑着说道。

“说得对极了。”他说,“你俩是一对无可救药、一文不名的傻瓜蛋,钱包里没什么贵重的玩意儿。”

“但我们和你一样可以大手笔的花费。”莫德·布鲁丝特阐明了她的看法。

“手笔更大,因为你们花费的东西不值钱。”

“我们的信用是永恒。”她反驳道。

“你们的信用是永恒,或自认为是永恒,结果都一样。你们花费的都不是自己赚来的,而且反过来,在花费的过程中你们赚取了更大的价值,比我付出代价所获得的东西要多,而我付出的代价是用血汗赚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改变你的货币体系呢?”她揶揄他道。

他快速盯了她一眼,似乎觉察到一丝希望,然后十分懊恼地说:“已经太晚了。我可能希望如此,可是做不到。我的钱包里塞的都是一些旧货币,不是轻易能够扔掉的。再说,我也很难使自己相信别的货币也能流通。”

他停止了发感慨,目光漫不经心地越过她,望着平静的海面出神。那种古老的原始忧伤又一次击中了他,他的身体微微颤动着。他将自己推理进忧郁状态,可以预料在数小时之内潜藏在他身上的恶魔便会显身、活跃起来。我想起了查利·弗斯特,明白这个人所感受的忧伤,其实是实利主义者替自己所信奉的实利主义而受到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