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我对女人从来没有给予过适当的评价。关于这个问题,虽然基本上与情色无关,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身边是不乏女人的。我母亲和姐妹们总是围绕着我打转,而我一向对她们敬而远之,因为她们总是无事自扰地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还定期“入侵”我舒适的私人空间,使我不胜其烦。只要她们一来,我引以为傲的有秩序的混乱就会变成更少的秩序、失控的混乱。她们一走我就什么物品都找不着了,虽然看上去摆得十分整齐美观。可看看现在,唉,我多么想她们就在我身旁,而以前我只要听见她们衣裙摆动的窸窣声,心里就会泛起一股并无恶意的嫌恶感。我确信,我要是有机会回到家中的话,肯定不会对她们发脾气了。无论是早上、中午、或是晚上,她们都可以对我下诊断,给我吃药;每一分钟都可以打扫我的房间,整理我的物品,我只需靠在背椅上观望着,感谢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母亲和好几个姐妹。

上述一切使我陷入了沉思:“幽灵”号船上这二十多个人的母亲都在什么地方?我忽然感到男人彻底离开女人独自去闯天下是不自然的,不健康的,粗鲁和野蛮是其无法避免的后果。我身边的这些男人本应该有妻子、姐妹和女儿的,那么,他们应该具有敏感、温柔、富有同情心的一面。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都没有结婚,年复一年他们谁也没有接触过好女人,或是受到好女人潜移默化地影响,弃恶从善。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平衡物。他们的男子气概,本身就带有野性成分,得到过度的拓展;而他们本性的另一面,即精神层面,却没有得到充分发育——实际上是萎缩了。

他们是一群“光棍”,彼此间硬性地摩擦着,日复一日地磨得迟钝麻木了。我有时觉得他们好像就从来没有过母亲,是些半人半兽的“怪物”,一个单独的品种,与性没有关联,就像海龟蛋一样,是由阳光孵化出来的,或者是以某种类似的可叹方式获得生命的。他们一辈子都挣扎在暴力和凶残的泥淖里,至死都没有品尝过爱的滋味。

受新思路所激发的好奇心驱使,那天晚上我与约翰森有了一番交流——那是自航程开始以来,他第一次肯赏面与我闲聊。他十八岁时离开瑞典,今年三十八岁,其间从来没有回过家。两三年前他在智利的一个水手公寓偶遇过一个同乡,听说他的母亲还健在。

“她如今一定是一个很老的老太婆了。”他对我说,若有所思地看着罗经柜,再狠狠地瞪了哈里森一样。哈里森已经让船偏离航线一个方位了。

“你上一次给她写信是在什么时候?”

他心中估算着,口中念了出来。“八一年,不,八二年,嗯?不是,八三年?对,就是八三年,那就是十年前了。在马达加斯加的一个小海港寄的。我正在那儿干活。”

“你看啊,”他继续说道,好像是对地球另一边被他忽视了的母亲作解释似的,“我每年都打算回家,因此,有写信的必要吗?只不过是一年的时间罢了。可是每年都会出点事,导致我不能回去。现在我当大副了,回旧金山领到工资,说不定能拿到五百美金,就另找一条绕过合恩角、去往利物浦的大型帆船打工,多赚点钱,再从那儿买票回家。到那时候她就不用再干活了。”

“那么她还在干活吗,就现在?她多大岁数了?”

“大约七十岁了吧。”他答道。然后,他又夸耀般地强辩道:“在我们国家,人一生下来就干活,一直干到死,这就是我们长寿的原因。我会活到一百岁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次谈话。这是我听到的他的遗言,说不准也是他留存在世间的最后话语。谈过话我下到舱房去睡觉时,觉得下舱太闷热,因为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我们已经驶离了贸易风,“幽灵”号前进的速度勉强在每小时一海里,所以便胳膊挟了毯子和枕头准备上甲板睡觉。

在我从哈里森和固定在驾驶舱上部的罗经柜之间经过时,发现他已足足偏离了三个方位。我以为他在打瞌睡,怕他挨骂或触更大的霉头,便好心地提醒他。可是他并没有打瞌睡,相反眼睛瞪得溜圆,好像心里极为烦乱,无法回答我的询问。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你生病了吗?”

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又仿佛猛然惊觉似地闭住了嘴。

“那么你最好将航线拨正。”我责备他道。

他将舵轮往回倒打了几把,我看到罗经卡慢慢转到了北北西的位置,在那儿微微地晃动了两下,稳定下来。

我重新挟好毯子和枕头,刚准备往甲板上去,却发现了某种动静。我往船后瞅了一眼,只见一只有力的大手水淋淋地攀住了尾部的桅杆,另一只手在黑暗中也隐约而见。我惊呆了,是什么怪物从漆黑一片的大海中爬上船了?无论那怪物是什么,我看见他抓住计程仪的绳子往上爬。我看见一个脑袋冒了上来,头发经海水的梳理自然地贴在头皮上,然后我看见了海狼拉森的眼睛和整张脸,我不会认错的。他的右脸颊染着鲜血,那是从头上的某处伤口流下来的。

他向上一用劲,翻身上了船。脚步刚刚站稳,他就望向掌舵的水手,好像要弄清那人的身份,不会对他造成伤害。海水从他的身上直往下流,滴在甲板上的声音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靠近我时我本能地往后退缩,因为我从他的眼神中窥见了死神。

“没有事的,驼背。”他压低声音说道,“大副在那儿?”

我摇了摇头。

“约翰森!”他轻声叫喊着,“约翰森!”

“大副到哪儿去了?”他问哈里森。

那个年轻人似乎恢复了镇静,因为他回答的语气挺平静的。“我不知道,先生,刚才还看见他走过去的。”

“我也是刚才走过去的。可是你看到了,我不是原路返回的。你能够理解这一点吗?”

“您一定是落到海里去了,先生。”

“要我到统舱里去找找他吗,先生?”我问道。

海狼拉森摇摇头。“你是找不到他的,驼背,但是你会明白的。走吧,别管你那些铺的枕的了,都丢在这儿吧。”

我跟在了身后。中舱里没有丝毫动静。

“这些遭天谴的猎手,”他愤愤不平地说道,“一个个太肥太懒,连四个小时的班都值不下来。”

我们在前甲板顶端的水手舱里发现三个水手正在呼呼大睡,他将他们一一扳过身来看了看脸。他们原本该在甲板上值班的,但是船上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在风平浪静的夜晚值班的人可以睡觉,只是管事人、舵手和守望人除外。

“谁是守望人?”海狼拉森厉声问道。

“是我,先生。”霍利约克回答,声音略微颤抖着。他也是一名远洋水手。“我只是刚才忍不住眯瞪了一小会儿,先生。对不起,先生,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在甲板上听见过什么动静吗?看见什么没有?”

“没有,先生。我……”

可是海狼拉森只是厌恶地哼了一声,转身走掉了,留下那水手在原地揉着双眼纳闷:就这么容易放了我一次?

“嘘,脚步放轻一点。”海狼拉森悄悄对我发出警告。他猫下身子进了水手舱的舱口,准备下到舱内。

我紧跟在他身后,心里怦怦直跳。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一如不知道已经出了什么事。但是血已经流了,海狼拉森曾掉进过海里,脑袋也打破了,这可不是一时心血**产生的幻觉,况且约翰森也失踪了。

这是我第一次下到水手舱,我站在舱底楼梯旁所看到的景象使我印象深刻,短时间内难以忘怀。水手舱嵌在船头部位的两个舷窗之间,呈三角形,三面都是铺位,分上下铺,共有十二个。舱房并不比格拉布街的通铺间大,然后十二个人就强挤在一处,在里面吃喝拉撒睡。我家里的卧房并不算宽敞,但是这水手舱面积的十二倍,至于天花板的高度,那就二十倍都打不住了。

船舱内充斥着酸臭和霉烂味。在摇晃不定的昏暗防风灯灯光的映照下,我看见所有能利用的舱壁空间都挂满了式样各异的高统防水靴、油布衣裤和日常服装,有干净的,也有脏兮兮的。帆船每跃进一步,这些物品就摆动一下,发出咔嚓声,像树枝撞擦着屋顶或墙壁。舱壁某处没挂好的一只靴子不时大力地回撞在舱壁上,砰砰作响。此时虽然海上风平浪静,但帆船航行引起的船体木料和隔板的嘎吱声,以及船底与深海海水摩擦产生的噪音回**在船舱中,形成一种绵延不绝的“大合唱”。

可这些噪音对睡过去的人并不形成干扰。舱内总共睡着八个人——两个值过班的水手睡在下铺。舱内的空气因他们的体温和呼吸显得闷塞不堪,而耳朵里则充塞着鼾声、叹息声和低沉的呻吟声——那是半兽人睡觉时的显著特征。可是他们真在睡觉吗?都在睡觉吗?或者说,先前睡过觉吗?这显然是海狼拉森现在想要查明的事情。他要找出装睡的人,没有睡的人,以及先前没有睡的人。而他采取的作法使我想起薄伽丘讲的一个故事。

他从灯架上取下晃动的防风灯递到我手中,从右舷的第一排铺位开始检查。上铺睡的是乌富蒂·乌富蒂,是个夏威夷土著人,出色的水手,同伴们都称他为“夏威夷人”。他平躺在铺位上,呼吸平静得像个女人,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另一只胳膊搭在毯子上。海狼拉森用拇指和食指按在他的手腕处,数脉搏的跳动次数。在这过程中那夏威夷人醒了过来,醒得跟睡时一样平静,身子纹丝不动,只是睁大了双眼,眼睛大且黑,连闪着光,不眨眼地盯着我俩的脸。海狼拉森将指头放到了自己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那双眼睛又闭上了。

下铺睡的是身体滚圆的路易斯,热呼呼地冒着汗,一副入睡了的模样,但睡相不甚安稳。海狼拉森把他的脉搏时他不适地动弹着身子,向上一挺,靠双肩和双脚暂时支撑住身体。他双唇翕动,吐出谜一样的话语:

“一先令等于四分之一英镑。对三便士的钱要小心,否则栈店老板会当成六便士塞给你。”

然后他口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哽噎般的叹息声,翻了个身子,说道:

“六便士的钱又叫鞣皮匠,一先令的钱又叫鲍勃,可是马驹值多少钱我不知道。”

海狼拉森对观察结果感到满意,看来两人确实是睡着了。他往前走,来到右舷第二排的两个铺位,在防风灯灯光的映照下,我们看到上下铺分别躺着利奇和约翰逊。

海狼拉森弯下身子去把下铺约翰逊的脉时,我正站直着身子举着灯,正好看见利奇头悄悄抬了起来,从床侧窥视着下铺的状况,他一定猜到了海狼拉森使用的伎俩,也看出了那侦察手段的有效性,因为我手上的防风灯被突然打翻在地,水手舱里突然漆黑一片,而此时利奇一定是从上铺纵身一跃,将海狼拉森扑倒在地。

最初传出的似乎是公牛和野狼搏命的声音。我听见海狼大声发出激怒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利奇则发出绝命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咆哮。约翰逊肯定立即对利奇施以援手了,那么,这几天他在甲板上表现出的臣服和卑躬屈节相只不过是蓄意的伪装罢了。

黑暗里突发的这场搏斗吓得我心惊胆战,我靠在楼梯上浑身发抖,竟上不去楼梯了。我胃里又冒出了那种要作呕的感觉,那感觉是我看见身体暴力时总会引起的。这一回我虽然看不见暴力场面,却能够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都是肉体猛烈击打肉体的“柔和”撞击声;是纠缠在一处的身体相互间撕扯声;是已竭尽全力者的沉重喘息声;是被突然击中痛处的短促抽气声。

船舱里肯定还有水手参入了谋杀船长和大副的计划,因为我从声音中听出利奇和约翰逊得到了同伙的支援。

“谁去找把刀来!”利奇大声叫道。

“敲他的脑袋!砸出他的脑浆!”这是约翰逊的吼叫声。

但是海狼拉森在发出最初的吼叫声后,就一声不吭了。为了保命他闷声不响地做着殊死的搏斗。他被困住了,从一开始就被人扑倒了,一直没能站起身来。尽管他力大无穷,我仍然觉得他没有希望了。

他们搏斗中使出的蛮力给我留下了生动的印象,因为他们在黑暗中横冲直撞,直接撞倒了我,使我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擦伤。我在一片混乱中终于设法爬上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铺位。

“伙伴们!我们抓住他了!可抓住他了!”利奇大声叫道。

“抓住谁了?”真在睡觉的人被惊醒,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他妈的大副!”利奇狡黠地答道,累得几乎已喘不过气来。

这话激起了哇哇大叫的欢呼声,然后七条大汉便叠压在海狼拉森身上,我相信只有路易斯没有参入其中。水手舱顿时变得像一个被侵入者扰动了的混乱蜂窝。

“喂!下面是怎么回事?”我听见拉蒂默在舱口对着下面大声叫喊。他已感觉到黑暗的船舱里危机四伏,不敢轻易下到这“**”的地狱里来。

“谁拿把刀来?喂,谁去找把刀来?”在舱内难得的片刻寂静中,利奇大声要求道。

攻击者人数太多,反而乱成了一团,抵消了袭击的威力。而海狼拉森只有一个目的,反而容易达成,那目的就是杀出一条血路,冲到楼梯口。虽然舱内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仅凭声音就随时知道他在何处。他一来到楼梯口就做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事。身后一大堆人都在使劲按住他,可是他却仅凭着两条胳膊的用力,一把一把地从地板上撑起身体,站直了,然后又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缓慢地挣扎着爬上了楼梯。

我目睹了最后的一幕,因为这时拉蒂默找来了一盏应急灯,举在手里,灯光映照在楼梯口上。海狼拉森快到舱口顶了。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身子,却能够看见一堆人环抱住他,纠缠扭动着,像个多脚的巨形蜘蛛,随着船体的颠簸规律性地晃动着。人堆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地向上攀升,有一次晃动了一下,似乎要落下来,却又稳住了,继续往上爬。

“这是谁呀?”拉蒂默问道。

我在灯光里看见他一脸困惑地朝下面观望。

“拉森。”人堆里一个被闷住的声音回答道。

拉蒂默将他空着的那只手朝下伸过去,我看见一只手伸上去抓住他的手。拉蒂默用力一拽,那人堆跃升了一两步阶梯,然后拉森的另一只手也伸上去抓住了舱口边沿。那堆人被惯性带离了楼梯,可仍抱住快要跑掉的对手不放。结果水手们开始往下坠落:有的是被舱口粗砺的边缘刮落;有的是被拼命乱蹬的腿踢落。最后落下来的是利奇,他从舱口活生生地直落下来,脑袋和肩膀砸在倒伏在地的同伴身上。海狼和灯光一并消失了,我们被留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