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号”已行驶到预设的跨越太平洋孤线最南端,开始向西转向,再往北往某个孤岛驶去。听说它要在那里把水箱灌满,然后驶向日本海沿岸这一季的海豹狩猎场。猎手们已经检查好步枪和猎枪。经过试射打到了满意程度。桨手和舵手已经装好猎海豹小艇的斜桅,用皮带和扁索捆紧桨和桨架,以免在悄悄靠近海豹时发出声响。用利奇惯用的语言说,小艇已经“摆弄得像苹果馅饼一样齐整了。”
顺便提一句,利奇手臂的伤势恢复得很好,虽然疤痕这一辈子都无法抹去了。托马斯·马格里奇怕他怕得要命,天黑以后都不敢冒险上甲板。水手舱里发生过两三次争斗。路易斯告诉我说,水手之间扯的闲话不知怎地传到了后舱,两个告黑状的小子挨了同伙的一顿痛殴。约翰逊是那条小艇上的桨手,谈及他的将来时路易斯颇有意味地摇了摇头。约翰逊这人有个毛病:说话太直,因为名字的发音问题与海狼拉森公开争执过两三回。出于相同的原因,有天晚上他在中舱甲板上将约翰森痛揍一顿,从那以后大副再叫他名字时发音便准确了。但是,约翰逊把海狼拉森也揍一顿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路易斯还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死亡拉森的信息,其所言和船长的简短介绍一致,我们可能在日本沿海撞上死亡拉森。“小心刮暴风。”路易斯预警道,“他们彼此仇恨,就像狼窝里的狼崽一样。”死亡拉森手里掌握着猎海豹船中唯一的蒸汽船——“马其顿”号。船上载有十四条小艇,而其他的三桅船只载有六条。有关这艘船的流言传得很邪乎,说是船上装着大炮,还从事各种骇人听闻的袭击和冒险勾当,包括偷运军火到美国,向中国武装走私鸦片,拐卖黑奴和**裸的海盗活动。我不能不相信路易斯的话,因为我从没有听他扯过一次谎,而且他对狩猎海豹和相关船员知识的丰富程度堪比一部专科性的百科全书。
在这条不折不扣的地狱船上,前舱和厨房如此,统舱和后舱也毫无二致。人们为谋取对方的姓名凶狠地斗殴。猎手们随时等着看“黑人”和亨德森之间发生枪战的“好戏”,他们相互还记着吵架的旧仇。而海狼拉森则放言两人如果以命相搏,谁幸存下来也会死在他的手上。他坦白地承认他这么做与道德无关,要不是他需要他们活着去捕猎海豹,哪怕所有的猎手都互相残杀,同类相食,他也会毫不介意。他承诺,如果他们搞一个狂欢派对,那时候任何旧恨新仇都可以当场了结,活着的可以把死去的抛进大海,再胡乱编撰一个他们在海上失踪的理由。我觉得就是猎手们也都被他的冷血凝固住了,尽管他们都是些恶人,但肯定都非常畏惧他。
托马斯·马格里奇像条狗一般对我摇尾乞怜,而我则对他暗设心防。他那人是可以吓出胆量来的——怪异的是,对此我也深有体会。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害怕激发出足够的胆量,他就会直取我的性命。我膝盖的状况好多了,虽然经常会持续痛上一段时间。被海狼拉森紧捏过的胳膊僵硬感也逐渐消失了。除此之外,我的身体棒极了,感觉也棒极了。身上的肌块变大了,结实了。可是我的双手却变得惨不忍睹,像煮得半生不熟的胡萝卜,长着逆刺皮,指甲盖破损且变了色,伤口处嫩皮边缘还有一圈真菌状的覆盖物。我脸上还长了疖子,很可能是饮食原因造成的,因为我以前身上从未长过那玩意儿。
几天前的一个傍晚,我看见海狼拉森在读一本《圣经》觉得挺有趣的。那本书在此次航程开始时没有找到,后来却在死去的大副的水手柜里发现了。我怀疑海狼拉森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启迪。他对我诵读了《传道书》中的几段,我可以想象他是以言为心声的态度来诵读的,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舱房内深沉地、忧伤地回**着,我听呆了,着了迷。他可能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是他确实知道如何表述书面文字的内在含义。我现在都仿佛能听见他那诵读的声音,将来也永远不会忘怀。语音里带着那一丝原生态的忧郁,他诵读道:
我又为自己积蓄金银和君王的财宝,并各省的财宝,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爱的物。如乐器之类。
这样,我就日见昌盛,胜过以前在耶路撒冷的众人,我的智慧仍然存留。
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凡临到众人的事都是一样:义人和恶人都遭遇一样的事;好人、洁净人和不洁净人,献祭的与不献祭的,也是一样。好人如何,罪人也如何;起誓的如何,怕起誓的也如何。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有一件祸蛊,就是众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样,并且世人的心充满了恶;活着的时候心里狂妄,后来就归死人那里去了。
与一切活人相连的,那人还有指望,因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纪念。
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
“你都听见了,驼背。”他伸进一根手指合上书,抬头看着我说,“这个传道的人是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国王,可他的想法和我的完全一样。你称我为悲观主义者,可他的这种说法难道不是最悲观的悲观主义?——‘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众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样’,对愚者和智者,对洁净人和不洁净人,对罪人和圣人都一样,而他听说的‘遭遇’就是死亡,是一件坏事。传道的人因为爱生命,不愿意死,所以他说:‘因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他宁可要‘虚空’和‘捕风’,也不要孤坟的冷寂和滞塞。我也一样。蠕动是猪性的贪婪;静止不动,形同土块和石头,也令人生恶。对我这样具有生命活力的人来说,静止不动是一件讨厌的事情。生命的本质在于运动,它展示了生命的动能,是对生命存在形式的自我感知。活着这件事本身可能会令人失望,但预知死亡将临会让人绝望。”
“那么你比欧玛尔还要不幸,”我说,“他在经历过年轻人常遇到的艰苦磨难后,找到了心灵的安宁,从实利主义中获得了乐趣。”
“欧玛尔是谁?”海狼拉森问道。就这么一问,我那天就再也没有干活了,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
他读书随意性强,没有读过《鲁拜集》,现在就像发现了一座金矿。我能够背诵出很多“鲁拜”,说不定占三分之二,剩余的我没费多大工夫就“拼凑”出来了。我们往往能为一首诗的意境讨论几个小时。我发现他能在诗中读出一种悔恨和叛逆的意蕴,那是以我的个人经历无论如何都读不出来的,我诵读时只能按照我的感觉读出抑扬顿挫的欢快情调。他的即时记忆力惊人,只要我诵读过第二次(往往只需要一次,)那首诗他就熟记于心了。他在背诵相同的诗行时往往带有一股躁动不安和剧烈反叛情绪,而且你还不能说这种情绪有违该首诗的意境。
我问他最喜欢其中的哪首诗,不出意外地他选中了那首诗人因一时“勃然不悦”而急就的诗,那首诗与这位波斯诗人自满自足的哲学理念和宁静致远的生活观念大异其趣:
不要问从哪里匆匆而来
也不要问往哪里匆匆而去!
且痛饮一杯杯禁饮的美酒
需醉倒对那专横者的记忆!
“精彩!”海狼拉森大声叫绝道,“真是太精彩了!它就是诗的基调。好一个‘专横者’!真是用得再好也没有了。”
对此观点我怎么样加以反对都是做无用功,他用不绝于耳的雄辩将我淹没了,压垮了。
“生命的天性就是如此。生命,在它知道必须终结时总归是要反叛的。那是命中注定的。传道者发现了生命和它‘劳碌所成的功’‘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就认定那是邪恶;却又发现死亡,也就是停止‘虚空’和‘捕风’,更为邪恶。他一章又一章地为普遍降临于一切人的死亡表示忧虑。欧玛尔也一样,我亦如此,甚至你也一样,因为在伙夫磨刀要取你性命时你也反抗死亡。你怕死;生命存活与你体内,但你的身体只是生命的组成部分,它比你大,你不想死。你谈起过永存的本能,我谈的是生命的本能,也就是活下去的本能。当面对一个发疯的伙夫磨刀霍霍时,你求生的本能一定占了上风,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你有点怕他,你也怕我,你无法否认这个事实。我要是这样一把卡住你的喉咙,”——他的手果然卡住了我的喉咙,我顿时出不来气了,“开始把你的生命挤出去,像这样,就是这样,你那永存的本能就灰飞烟灭了,而你的生命本能,求生的本能就扑腾起来,会为自己作殊死一搏了,对吧?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死亡的畏惧,你的双臂在空中划拉着,你为了能活下去正在用尽你吃奶的力气,你的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臂膀,那么软弱无力,就像粘上了一只蝴蝶。你的胸脯鼓起来了,舌头伸出来了,脸色变紫了,眼神变散乱了。‘要活!要活!我要活!’你心中在呼喊,乞求就活在当下,而不是未来。你怀疑你的永存性了,是吧?哈哈!你对它心存疑虑了,不愿为它冒险了。你确认你现实的生命才是唯一的存在。啊,你感觉四周越来越黑暗了。那是死亡的黑暗,是存在的终止,是活动的终止。它裹挟着你,压迫着你,环绕着你。你的眼睛不动了,眼神呆滞了。我的声音模糊了,越来越远了。你看不见我的脸了。可是你还在我手中挣扎,你双腿乱蹬。你的身子像蛇一样蜷成了一团,你的胸脯还在不停地起伏。要活!要活!我要活……”
后来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那么形象描述出的黑暗抹去了我的意识。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在抽雪茄,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我,眼里闪动着我所熟悉的那种好奇的光芒。
“我说服你了吗,嗯?”他问道。“来喝一杯。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躺在地板上摇了一下头。“你的论证太——呃——太有力了。”我努力挤出一句话来,付出的代价是喉咙的一阵剧痛。
“过半小时你就会没事的,”他问我保证道。“我答应你在讨论过程中只动口、不用手了。起来吧,你可以坐在椅子上。”
我既然是这个怪物的掌中之物,我俩又恢复了有关欧玛尔和传道者的讨论,这场讨论持续到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