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的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的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的一个肖子。
(一)二十世纪是个动的世纪。这种精神映射于《女神》中最为明显。《笔立山头展望》最是一个好例——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动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幂蒙笼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万籁共鸣的symphony[19],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
……
恐怕没有别的东西比火车的飞跑同轮船的鼓进(阅《新生》与《笔立山头展望》)再能叫出郭君心里那种压不平的活动之欲罢?再看这一段供招——
今天天气甚好,火车在青翠的田畴中急行,好像个勇猛沉毅的少年向着希望弥满的前途努力奋迈的一般。飞!飞!一切青翠的生命,灿烂的光波在我们眼前飞舞。飞!飞!飞!我的自己融化在这个磅礴雄浑的rhythm[20]中去了!我同火车全体,大自然全体,完全合而为一了!我凭着车窗望着旋回飞舞着的自然,听着车轮鞺鞑的进行调,痛快!痛快!……《与宗白华书》,《三叶集》一三八页)
这种动的本能是近代文明一切的事业之母,是近代文明之细胞核。郭沫若的这种特质使他根本上异于我国往古之诗人。比之陶潜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一则极端之动,一则极端之静,静到——
心远地自偏,
隐遁遂成一个赘疣的手续了,——于是白居易可以高唱着——
大隐隐朝市,
苏轼也可以笑那——
北山猿鹤漫移文。
(二)二十世纪是个反抗的世纪。“自由”的伸张给了我们一个对待权威的利器,因此革命流血成了现代文明的一个特色了。《女神》中这种精神更了如指掌。只看《匪徒颂》里的一些——
一切……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那是何等激越的精神,直要骇得金脸的尊者在宝座上发抖了哦。《胜利的死》真是血与泪的结晶;拜伦、康沫尔的灵火又在我们的诗人的胸中烧着了!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我希望我们这阴莽莽的地球,在这一刹那间,早早同你一样冰化!
啊!这又是何等的嫉愤!何等的悲哀!何等的沉痛!——
汪洋的大海正在唱着它悲壮的哀歌,
穹隆无际的青天已经哭红了它的脸面,
远远的西方,太阳沉没了!——
悲壮的死哟!金光灿烂的死哟!凯旋同等的死哟!胜利的死哟!
兼爱无私的死神!我感谢你哟!你把我敬爱无暨的马克斯威尼早早救了!
自由的战士,马克斯威尼,你表示出我们人类意志的权威如此伟大!
我感谢你呀!赞美你呀!“自由”从此不死了!
夜幕闭了后的月轮哟!何等光明呀!……
(三)《女神》的诗人本是一位医学专家。《女神》里富有科学的成分也是无足怪的。况且真艺术与真科学本是携手进行的呢。然而这里又可以见出《女神》里的近代精神了。略微举几个例——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序诗》)
否,否。不然!是地球在自转,公转,(《金字塔》)
我是X光线的光,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21]的总量!(《天狗》)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炉中煤》)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早早同你一样冰化!(《胜利的死》)
至于这些句子像——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梅花树下醉歌》)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夜步十里松原》)
还有散见于集中的许多人体上的名词如脑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是一个西洋的doctor[22]的口吻了。上举各例还不过诗中所运用之科学知识,见于形式上的。至于那讴歌机械的地方更当发源于一种内在的科学精神。在我们的诗人的眼里,轮船的烟筒开着黑色的牡丹,是“近代文明的严母”,太阳是亚波罗坐的摩托车前的明灯;诗人的心同太阳是“一座公司的电灯”;云日更迭的掩映是同探海灯转着一样;火车的飞跑同于“勇猛沉毅的少年”之努力。在他眼里机械已不是一些无声的物具,是有意识有生机,如同人神一样。机械的丑恶性已被忽略了;在幻象同感情的魔术之下它已穿上美丽的衣裳了呢。
这种伎俩恐怕非一个以科学家兼诗人者不办。因为先要解透了科学,亲近了科学,跟它有了同情,然后才能驯服它于艺术的指挥之下。
(四)科学的发达使交通的器械将全世界人类的相互关系捆得更紧了。因而有史以来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没有像今日这样鲜明的。郭沫若的《晨安》便是这种cosmopolitanism[23]的证据了。《匪徒颂》也有同样的原质,但不是那样明显。即如《女神》全集中所用的方言也就有四种了。他所称引的民族,有黄人,有白人,还有“有火一样的心肠”的黑奴。他所运用的地名散满于亚、美、欧、非四大洲。这在西洋文学里不算什么,但同我们的新文学比起来,才见得是个稀少的原质,同我们的旧文学比起来更不用讲是破天荒了。啊!诗人不肯限于国界,却要做世界的一员了;他遂喊道——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罢!(《晨安》)
(五)物质文明的结果便是绝望与消极。然而人类的灵魂究竟没有死,在这绝望与消极之中又时时忘不了一种挣扎抖擞的动作。二十世纪是个悲哀与兴奋的世纪。二十世纪是黑暗的世界,但这黑暗是先导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纪是死的世界,但这死是预言更生的死。这样便是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中国。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不去的羞辱。(《凤凰涅?》)
不是这位诗人独有的,乃是有生之伦,尤其是青年们所同有的。但别处的青年虽一样地富有眼泪、污浊、情炎、羞辱,恐怕他们自己觉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现在的中国青年——“五四”后之中国青年,他们的烦恼悲哀真像火一样烧着,潮一样涌着,他们觉得这“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钟也羁留不得了。他们厌恶这世界,也厌恶他们自己。于是急躁者归于自杀,忍耐者力图革新。革新者又觉得意志总敌不住冲动,则抖擞起来,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们太溺爱生活了,爱它的甜处,也爱它的辣处。他们绝不肯脱逃,也不肯降服。他们的心里只塞满了叫不出的苦,喊不尽的哀。他们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个人用海涛的音调,雷霆的声响替他们全盘唱出来了。这个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难怪个个中国青年读《女神》没有不捶胸顿足,同《湘累》里的屈原同声叫道——
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
流罢!流罢!我生命的泉水呀!你一流了出来,
好像把我全身的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
……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
啊!现代的青年是血与泪的青年,忏悔与奋兴的青年。《女神》是血与泪的诗,忏悔与奋兴的诗。田汉君给《女神》之作者的信讲得对:“与其说你有诗才,毋宁说你有诗魂。因为你的诗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泪,你的自叙传,你的忏悔录啊!”但是丹穴山上的香木不只焚毁了诗人的旧形体,并连现时一切的青年的形骸都毁掉了。凤凰的涅?是一切青年的涅?。凤凰不是唱道——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奇怪得很,北社编的《新诗年选》偏取了《死的引诱》作《女神》的代表之一。他们非但不懂读诗,并且不会观人。《女神》的作者岂是那样软弱的消极者吗?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罢!(《序诗》)
假若《女神》里尽是《死的引诱》一类的东西,恐怕兄弟姊妹的心弦都被它割断,智光都被它扑灭了呢!
原来蹈恶犯罪是人之常情。人不怕有罪恶,只怕有罪恶而甘于罪恶,那便终古沉沦于死亡之渊里了。人类的价值在能忏悔,能革新。世界的文化也不过是由这一点发生的。忏悔是美德中最美的,它是一切的光明的源头,他是尺蠖的灵魂渴求展伸的表象。
唉!泥上的脚印!
你好像是我灵魂儿的象征!
你自陷了泥涂,
你自会受人**。
唉,我的灵魂!
你快登上山顶!(《登临》)
所以在这里我们的诗人不独喊出人人心中的热情来,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圣的一种热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