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世到近世的转折关键何在[35](1 / 1)

人生的三路向 梁漱溟 1284 字 1个月前

在今日说起来,似乎再没有文明过西洋人的了。即在仿佛百般看不起西洋人的我,亦不能不承认他在人类文化方方面面都有其空前伟大的贡献。二百年前尚那样野蛮,何以忽地二百年后一转而这样文明呢?前此似乎一无可取,现在何以忽地有这么多的成就出来呢?这个转折关键何在?这个转折关键,如我从来所认识,是在人生态度的改变。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说明中国、西洋、印度三方文化之不同,是由于他们人生态度的各异。近世的西洋人,舍弃他中世纪禁欲清修求升天国的心理,而重新认取古希腊人于现世求满足的态度,向前要求去;于是就产出近世的西洋文化,此我十年前之所以认识的。至今没变,而历久愈新,愈益深刻。这论调亦非独创自我,西洋历史家哲学家盖多言之,中国人亦有取而申之者,我不过更加咬定,更体会得其神理其意义。读者最好取前书一为审看,今不暇多说,我们只能说两句。

我们先说欧洲中世的人生态度。欧洲中世的人生态度,是否定现世人生的,是禁欲主义;其所祈求乃在死后之天国。这是基督教教给他们的。基督教以为人生与罪恶俱来,而灵魂不灭当求赎于死后。历史家说:古代希腊人与罗马人之观念,对于死后不甚注意,无非求今生之快乐;基督教则主灵魂不灭死后赏罚之说,其主义乃与此绝异,特重人生之死后。因之当时人多舍此生之职业及快乐,专心于来生之预备。闭户自修之不足,并自饿自冻或自笞以冀入道,以为如此或可免此生或来世之责罚。中古时代之著作家类皆修道士中人,故当时以修道士之生活为最高尚。[36]相传中世教会以现世之快乐为魔;故有教士旅行瑞士,以其山水之美不敢仰视,恐被**者。在这态度下,当然那为人生而用的一切器物、制度、学术如何开得出来?一世文化之创新,不能不靠那一世聪明才智之士;聪明才智之士倾向在此,还有什么可说呢?同时我们亦可看出,那封建制度所得以维持存在,是靠多数人的愚蠢;多数人的愚蠢所得以维持存在那么久,是靠为一世文化所寄的出世宗教。

然而人心岂能终于这样抑郁闭塞呢?无论锢蔽得多久,总有冲决的一天。果不其然,当中世之末,近世之初,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两件大事;而西洋人的人生态度,就于此根本大变了;——完全转过一个大相反的方向来。所谓“文艺复兴”便是当时的人因为借着讲究古希腊的文艺,引发了希腊的思想,使那种与东来宗教绝异的希腊式人生态度复兴起来。即我在前边揭出的:“舍弃他中世纪禁欲清修求升天国的心理,而重新认取古希腊人于现世求满足的态度,向前要求去”,是也。他把一副朝向着天的面孔,又回转到这地上人类世界来了。所谓“宗教改革”则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说得明白:所谓“宗教改革”虽在当时去改革的人或想恢复初时宗教之旧,但其结果不能为希伯来思想助势,却为第一路向帮忙,与希腊潮流相表里。因为他是人们的觉醒;对于无理的教训,他要自己判断;对于腐败的威权,他要反抗不受;这实在是同于第一路向的。他不知不觉中,也把厌绝现世,倾向来世的格调改去了不少。譬如在以前布教的人不得婚娶,而现在改了可以婚娶。差不多后来的耶稣教性质,逐渐变化,简直全成了第一路向的好帮手。无复第三路向之意味。勉励鼓舞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将希腊文明的旧绪,往前开展创造起来,成功今日的样子。[37]蒋百里先生在其《欧洲文艺复兴史导言》中,亦说的好:要之,“文艺复兴”实为人类精神之春雷。一震之下,万卉齐开;佳谷生矣,荑稗亦随之以出。一方则感情理智极其崇高;一方则嗜欲机诈极其狞恶,此固不必为历史讳者也。惟综合其繁交纷纭这结果,则有二事可以扼其纲:一曰人之发现;一曰世界之发现。(The great achievement of the Renaissance were the discovery of world and the dis-covery of man)人之发现云者,即人类自觉之谓。中世教权时代,则人与世界之间,间之以神;而人与神之间,间之以教会:此即教皇所以藏身之固也。有文艺复兴而人与世界乃直接交涉。有宗教改革而人与神乃直接交涉。人也者,非神之罪人。尤非教会之奴隶;我有耳目不能绝聪明;我有头脑不能绝思想;我有良心不能绝判断!此当时复古派所以名为人文派Humanism也。

好了!炸弹爆炸了!那北方森林中的野蛮民族,一副精强的体力,新鲜的血轮,将出得山来,就遇着闭智塞聪禁欲藏精的宗教,紧紧地圈收锢蔽,一直郁蕴积蓄到千年之久,现在迸裂发作起来了!而文艺复兴便是他的导火线。这一发就不可收。什么“宗教改革”“工业革命”“民主革命”,非美亚澳四大洲的侵略,地球上有色人种的征服,世界大战,“社会革命”……所谓近世西洋文化的怪剧,就是这样以奔放式而演出来的。而时亦就是因这要求现世人生幸福的态度之确立,一世之人心思才力都集于这方向而用去;于是一切为人生利用的学术器物制度,才日新而月异,月异而岁不同,令人目眩地开辟出来[38]。你问他为什么忽地一转而为世界顶文明的民族?就是为此。你问他为什么忽地有这么多成就出来?就是为此。

我曾于《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指说近世西洋人所为人类文化之空前伟大贡献,综其要有三:征服自然的物质文明、科学的学问、德谟克拉塞的精神是己。而审是三者无不成功于此新人生态度上,因一一为之说明,读者可取来参看,此不多及。现在要请大家注意者,仍在此态度:第一,要注意这态度为重新认取的,与无意中走上去的大不相同;——他有意识取舍理智判断的活动。

第二,要注意这态度。盖从头起就先认识了“自己”,认识了“我”,而自为肯定;如从昏蒙模糊中开眼看看自己站身所在一般;所谓“人类的觉醒”,其根本就在这一点[39]。

第三,要注意这态度,就从“我”出发,为“我”而向前要求去,一切眼前面的人与物,都成了他要求、利用、敌对、征服之对象;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皆分隔对立起来。浑然的宇宙,打成两截。

总括起来,又有可言者;一即这时的人,理智的活动太强太盛。这是他一切成功之母;科学由此而开出;社会的组织性机械性由此而进入;西洋文化所以有其特异的征服世界的威力全在此。一即个人主义太强太盛。这亦是他一切成功之母。德谟克拉塞的风气由此而开出;经济上的无政府状态,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由此而进入;西洋文化所以有其特异的虎狼吞噬性盖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