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魅力”
在古代世界文苑中,特具成就的是中国古典文化、印度古典文化和西方古典文化(亦即古希腊罗马文化),他们各显异彩,光耀千秋,遗泽后世。当人类步入现代世界,面对喧嚣的都市文明与五光十色的现代文化时,璀璨与迷茫相伴,豪情与失落同伍,于是在“等待戈多”之际,人们蓦然回首,却在古典文化中寻求到了消弥迷茫、融解失落的情愫,寻求到了一种也许可以支撑现在并进而创造未来的古典之美,这是颇具悖论色彩的。
我这里主要说的是古代希腊文化,它是西方古典文化的摇篮,宏富的现代西方文化源头之所在。
在古代世界的三大古典文化中,古希腊文化确有其独特的成就,古希腊人的天才创造常为后人所歆羡、所称道,以至于不少学者常常把“世界第一”的桂冠奉献给它。最近在书市中,见到一本在当今我国读书界很流行的书:基托的《希腊人》,打开一看,开篇即有这样的一段文字映入眼帘:
在世界的某一部分,经过数百年的教化,而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在那里逐渐出现了一个民族,人口不太多,不算很强大,也未经良好地组织,但他们却对人类生活之目的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看法,第一次揭示了人类心灵的目的与意义的何在。
在这里,这个“民族”当然指的是古希腊人。倘这位现代英国人基托所言不谬的话,那么邈远的古希腊人“第一次揭示了人类心灵的目的与意义的何在”,不正是现代人所苦苦等待的“戈多”吗?
在我国,对古希腊文明遗产的引入、对古希腊文化的研究,一直是受到了学界的格外关注,不是早有“言必称希腊”之说吗?且不说由印度而来的希腊式犍陀罗艺术早已在汉代对我国绘画和雕刻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也不说欧几里得的名著《几何原本》、文学名著《伊索寓言》、哲学名著《名理探》等在明清之际的翻译出版后所激起的巨大回应。仅以我国新时期域外史学的引进而言,希腊古典史学原著全面迻译,就极大地引发了我国学者对西方古典史学乃至整个西方史学研究的热潮。
近几年来,我所在的复旦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的博士研究生们,也掀起了一股小小的“希腊热”。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古希腊,学习古希腊语竟成了学子们的一种追求,一种为解读古希腊文明而必备的阶梯。从他们所做的博士论文来看,有讨论古希腊城邦起源的,有解析雅典城邦经济特征的,有释论古希腊妇女地位的,有研究古希腊史学范型的,吴晓群的《古代希腊仪式文化研究》正是其中的一篇。总之,举凡古希腊的政治制度、经济结构和思想文化等各个侧面都逃脱不了他们关注的视域,如果这些选题全部出版,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很有系列的“希腊史研究丛书”。
古希腊文明何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古希腊文化何以会历久不衰而突现无穷的魅力呢?这真是一个令后世学者们世代求索与不断研讨的“斯芬克斯之谜”。
世界文明的发展史告诉我们,古希腊文明是一个“后来居上者”。不是吗?当希腊世界尚处于榛莽之中,古代东方一些地区就早已建立起丰饶的农业文明社会了。然而,古希腊文明起步虽晚,却“后来居上”,从公元前8世纪“荷马时代”的终结,开始跨入文明时代的门槛,历二三百年之久,至公元前5世纪前后盛极一时,在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已处于当时世界的领先地位,超过了比它早二三千年进入奴隶制社会的一些东方文明古国。以希腊国土之贫瘠,疆域之狭小,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腾飞”,创造出令人震惊的历史业绩与文化遗产,这不啻是一个“奇迹”,一个被学者们称之为学术论题的“希腊的奇迹”。
对于“希腊奇迹”的剖析,容当另作申论。我们这里还是要回到吴晓群的博士论文中来,并由此衍发出古典文化的现代意义。
仪式是一种文化现象,仪式文化的研究不仅是宗教学的课题,也是文化史研究与历史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历史学家注重对某一民族仪式文化的研究,是要从中窥探出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寻求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与未来趋势,因为在我们看来,仪式的奠立及其变迁,总是伴随着时代的演进,折射出社会的转型,从而映照出经济与政治的特征,更不消说,它展现的是文化的流程。通过对古希腊仪式文化的探幽索微,从中揭示出隐含在仪式背后应有的文化意义,从而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古希腊人所生活的世界,以进一步透视古希腊文明。吴晓群的这篇博士论文,正是通过这样一个独特的视角,爬梳材料,细作考辨,悉心分析,为人们破译“希腊的奇迹”找到了一个新的关注点,也为寻求古典文化的现代意义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寻求古典文化的现代价值,这当然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而在这一工程开始前,像吴晓群博士所做的对古希腊仪式文化一类的研究性工作,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因为这是一种奠基性的工作,舍此就谈不上对古典文化的现代阐释,更遑论从科学意义上对它进行筛选与取舍了。
我们需要让传统向现代转化,让古典文化向现代楔入。文明的古典阶段与现代阶段,具有历时性的承前启后的关系,但从文化形态来说,它们又不止是一种时序的上下衔接,还是共时性的并存,古典之美与现代之美互补,似不可随意轩轾。但令人瞩目的是,现代社会在迅猛发展的同时,并不专注于人类心灵的重建,于是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们容易产生那种难以安身立命、无所依傍的“疏离”与“飘**”感,借用社会学家勃格的用语,亦即产生一种“飘**的心灵”(homeless mind)。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人类总是沉醉或倾向于古典。回想一下希腊国家剧院二十年前首次来华演出古希腊经典悲剧作品时,所散发的那种震撼力,不仅是强烈的视觉冲击,而且是更强烈的思想振动,摄人心魄,长久地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记得美学家宗白华说过,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无不显示出“和谐、匀称、整齐、凝重、静穆”的“古典之美”,远眺雅典圣殿,“真如一曲凝住了的音乐”。古希腊人对这种“古典之美”的追求,不只在艺术领域,而且扩展到文化、社会与政治生活等各个领域,具有很广泛的含义。这也许可以使现代人“飘**的心灵”不再飘**,并促使他们从人类历史长河的下游上溯,去探寻人类文明发展的源头,进而领悟自身的渊源,以便更坚实地迈向未来。
对于我们来说,消失了的时代的社会结构(如古希腊的城邦社会)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但它在文化中所包含的民主性与科学性的精华,一如上文所说的希腊古典文化中所蕴含的“古典之美”,仍然有一种无法替代的价值。马克思在释论希腊神话和史诗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个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时,作过这样一个生动的比喻:“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马克思的这段话是在谈论古希腊艺术与现代社会的关系时讲的,其论对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古典文化的现代意义,颇具启迪意义。
其实,古希腊文化的永久魅力何止是神话和史诗,随着希腊古典文化的原创精神一再被弘扬与重建,它的现代价值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被追寻与创造(近代西方的文艺复兴可称为典范)。在这过程中人们莫不感受到古老的希腊文明与希腊文化所蕴含的那种令后世称羡的“永久的魅力”。
古希腊离我们很远,但又很近,说它“很远”,因为它在时空上与我们有一种悠远的间隔;说它很近,因为它很美,因为它的文化遗产具有“永久的魅力”。在那里,雅典的情,斯巴达的力,绝少病态,健康活泼而又完美和谐,而这是可以超越时空的,具有恒久的意义。
本文是为吴晓群的《古代希腊仪式文化研究》(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一书所写的序言,原题为《古典文化与现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