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节(1 / 1)

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 3200 字 1天前

一年中最重要的节庆,除去元旦和冬至,还有圣节。元旦是一个完整时间序列中的第一天,即所谓的一元复始;冬至则标志着白昼渐长,在天地阴阳二气中,阳气开始上行,因此,这两个节日都体现了神的意志。相对于“神”而言,“圣”略次之,圣节是皇帝和皇后的生日,亦包括太上皇和皇太后。封建王朝的统治理念是天人合一,君权神授,如果说神是掌握一切的董事长,圣就是替天行道的总经理。但这个总经理一点也不客气,圣节的重要性和隆重程度居然与元旦、冬至等同,也是普天同庆。把自己的生日作为整个国家和全体民众的节日,这是“家天下”思想合乎情理的体现,家长过生日,能不阖家庆贺吗?

这中间,皇太后的生日具有特殊意义。作为皇帝的母亲,皇太后是普天之下唯一比皇帝还要尊贵的人,这当然是在没有太上皇的时候。皇帝虽贵,但终为人子,他那不对任何人弯曲的膝盖——有时甚至在神灵面前也不跪拜,赵宋立国不久,太祖皇帝视察大相国寺,在佛像前问陪同的和尚应否跪拜,和尚很得体地回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太祖会心一笑,遂不拜——在自己的老娘面前是要下跪的。中国历来的传统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荣,因此典制规定地方各级官员的母亲出行,可以用其子所能享受的一切仪仗,但其父则不行。这样的规定虽然有点看不懂,但我们至少可以从哺乳动物所共有的恋母情结中找到渊源。

皇太后韦氏的圣节是十月二十五日。但十月二十五日只是**,作为前戏的筹备工作其实早就开始了。

首先是“衙前乐”的组织和排练。

作为圣节期间的文艺演出队伍,“衙前乐”是个新名词。所谓“衙前”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衙前”而不是后庭,说明这些艺人不是朝廷或官府固定包养的。二、既然就在“衙前”,说明是可以随时呼唤招之即来的。很显然,这和北宋时的举国体制不同,北宋的时候,朝廷设有教坊,那是由国家出钱供养的专业文艺团体,专门为朝廷的礼仪活动和宫廷宴会服务。徽宗皇帝本人就精通音律,又好大喜功,因此教坊的队伍相当庞大。在从崇宁到宣和的那些年里,到处是盛世欢歌和升平乐舞。当时有一种理论,说国家钱太多了,国库里堆积的财货有如汉朝的西园库和唐朝的琼林库,这两个库都是把财货囤在里面不开销,时间长了都烂掉了,所以白居易在诗中写道:“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怎样才能不让财货“化为尘”呢?那就赶紧花呀,挥霍呀。钱只有在使用时才具有价值,藏在家里只是一个数字。这种话当然是有钱人说的,宋王朝当时就相当有钱。于是除了给官员加薪和兴建各种形象工程,就是公款吃喝。有意思的是,那些因为太富了才不得不举行的宴会,恰恰要用一些带“穷”字的词语才能形容,例如:穷奢极欲,穷吃海喝,穷形尽相,甚至穷凶极恶。每一次宴会都像是最后的晚餐,都像是今天吃过了明天就要去死的样子。那么就吃吧,人类的进步很大程度上就是吃出来的,火的使用,弓箭的发明,种植和狩猎等等,都离不开吃。在宋代的文明成果中,除去活字印刷而外,就是宋词以及河豚的吃法,后两项都与宴会有关。吃喝风起来了,助兴的歌舞亦随之风起云涌,各种晚会都以奢华的名义互相比拼。对于艺人们来说,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幸福时光,只要你歌唱得好,舞跳得好,或俏皮话说得好,琴弹得好,就可以混一个待诏或祗候之类的高级职称,那都是体制内的勾当,虽没有多大权势,却可以享受相当一级官员的俸禄。那时候体制内的艺人还不兴出场费,但每次演出的赏赐就已经让他们盆满钵满了。所以有点名气的艺人,收入远高于翰林院那些学富五车的文人官僚。有些歌者和舞者还借助于文人的词章而留名青史或艳史,例如赵青青、李师师、谢媚卿。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管排场如何盛大。渔阳鼙鼓动地来,金人骁勇的铁蹄为这出盛世豪宴画上了最后一道休止符,歌舞的看客和表演者都当了金人的俘虏,教坊成了一个奢华时代最后的绝响,如同京师景龙门内那美轮美奂的艮岳一样。南渡以后,局势动**加上财政吃紧,教坊从此裁撤。朝廷每有典礼需要用乐时,就让民间的艺人和妓女们临时客串,也就是花钱买服务,省去了一大笔养人的开支。这种市场化操作从经济上讲很合算,艺人们随叫随到,就像在衙前的台阶下听候召唤一样,故称之为“衙前乐”。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官家为什么在差不多二十天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恢复用乐,原来是为了给“衙前乐”的组织和排练留出足够多的时间。事实上,从十月初八到二十五日一共只有十七天,这点时间根本算不上“足够多”,当初在东京的时候,虽然有专业教坊,但每逢圣节也要提前一个月“集诸妓阅乐”。朝廷已经好多年没有像模像样地用乐了,建炎及绍兴初年不必说,官家以节俭为标榜,据说平日里连肉都舍不得吃,只吃豆腐,而且朝廷也确实没有钱。于是一切从简,不可能讲究排场。及至到了绍兴七年,局势大体安定了,财政也稍有宽裕,又因梓宫未回而辍乐,活人被死人压着,一年到头锣不动鼓不响,死气沉沉的。所以,“衙前乐”全方位的组合与展示,实际上这是第一回。那些艺人都分散在各个演艺班子里,要根据圣节的需要和各人的特长,将他们招集在麾下,统一调度。其间谁为导演,谁为主持,谁为领唱,谁为散乐,谁为大轴,谁为龙套,都要各得其所。艺人又生性散漫,而且互不买账,争风吃醋,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谓“澡堂的水,艺人的嘴”,说的都是这些人不好弄,要把他们捏合在一起,不容易哩。过些时候我们就会看到,圣节上的演出是一个多么繁复的系统工程。因此,在十月二十五日之前,人们所感受到的圣节的气氛,除去御街两侧搭建的彩棚欢门,就是“衙前乐”排练时时断时续的箫鼓声,从那日渐纯熟且流畅的急管繁弦中,懂行的人就知道:圣节就要开场了。

这些都是声色龙套,什么样的仪式,最后都要落实到一个“吃”字上,即使是圣节,也是不能免俗的。

其实和民间一样,就是一场寿宴。

但到底排场不同了。圣节的前十天,行都的两座重点寺院——明庆寺和广化寺——就开始为皇太后举办祝圣道场。到了圣节的前一天,文武百官分批到这两家寺院参加满散,这是道场期满后酬谢神灵的仪式。参加者的资格是:文官宣教郎以上,武官修武郎以上。这中间,尚书省和枢密院等中央机关的官员在明庆寺;州县属官、帅臣、浙西仓宪、两浙漕司,以及寄居行都的官员在广化寺。参加完满散仪式后,再集体到贡院吃一顿斋宴。这顿饭比较简单,没有酒水饮料,当然也没有荤菜,连葱、韭、蒜、胡荽都不用的。但唯其如此,仅以素材而做出水陆珍馐,又不能不说是一种讲究。

贡院的这顿素宴只能算是工作餐,真正的祝寿盛宴在第二天。

人们或许以为,宴会的规格就体现在酒菜的档次上,也就是说,规格越高,酒菜越是丰盛精美,其实不一定。有些规格很高的宴会——例如国宴——当然可称“盛大”或“豪华”,但吃得倒也简单。到了那种场合,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排场,以及怎样吃,怎样喝,也就是礼仪。如果你是一个吃货,想到那种地方大快朵颐,多半会失望的。反倒是一些官僚的家宴食不厌精,可以把家常菜做得很稀罕,或者把稀罕的食材做得很家常。眼下有不少饭店纷纷打出“私房菜”的招牌以招徕,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且大致领略一下皇太后寿宴上那些繁缛的礼仪。

从规格上讲,皇太后的圣节与皇帝的圣节等同,其稍有不同者,皇太后虽然尊贵,但毕竟是女人,而女人——特别是皇太后这个级别的女人——是不能在除自己家人以外的男人面前抛头露面的。历代的太后听政都要在前面挂一道帘子,这道帘子虽然薄如蝉翼,轻比鲁缟,却代表着山一样森严且沉重的礼法,任何人也不能逾越的,除非是武则天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千古第一的女强人。因此,皇太后的寿宴上也有一道帘子,官家及皇室成员陪着老太太坐在帘子里面,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节坐在帘子外面。其中,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观察使以上的官员,以及外国使臣、副使坐在大殿上;各卿监的正副长官及百官、外国使节的随行官员在殿下两廊;军校以下人员排列在彩棚后面。宰臣代表百官向皇太后敬酒时,须跪于帘外,由内臣跪着接过酒杯送进去。于是宰臣致贺词。无非是“皇太后圣节,臣等不胜欢忭,谨上千万岁寿”,并山呼拜舞。少顷,内臣传皇太后懿旨:“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然后把空酒杯送出来,宰臣跪受,再次山呼拜舞。

这样的酒不是敬一次,而是九次。像秦桧那样竹竿一样的瘦高个(人称“秦长脚”),下跪起立都要比常人的动作幅度更大,嘴上说“不胜欢忭”,内里其实苦不堪言。

皇太后的宴席上菜时,又另有一番讲究。似乎那菜肴非得要经过许多人的传递,沾上了文武百官的手泽才能调出味道来似的。盖着绣龙锦袱的食盒先由御厨双手托举着高过头顶,送到大殿前的台阶下,再交由两边的官员依次“侧身跪传”。这个“侧身跪传”让我想到晚会上玩的那种击鼓传花的游戏,但惊险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想必那食盒内的菜肴都是些干货,否则经过这么多人的手,而且这些手都要恭恭敬敬地举在头顶上传递,要保证汤汤水水的不泼出来实在不容易。这时候,不管你是宰执大臣还是宗室亲王,一个个都如同茶馆饭店里的小伙计一般,既身手矫捷又诚惶诚恐。就这样把食盒传到帘前,才由内臣接进去。

那么就吃起来吧。

甲申,皇太后生辰,燕于慈宁宫,始用乐上寿。

一个“始”字,强调的是这些年来第一次用乐。这里的“乐”是一个大概念,不光指音乐,而是文艺演出的意思。一边吃喝一边欣赏全国最顶尖的明星们在那里搔首弄姿,这才叫欢乐祥和的盛世气象呢。

分列于殿前两侧彩棚中的乐队,拥有那个时代最齐整的阵容。除去各种打击乐,还有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琵琶之类。其中最醒目的是两座箜篌,高三尺许,形状像一只竖置的巨大木梳,下有底座,张二十五弦,乐手取跪姿双手弹拨琴弦。我曾以为箜篌就是李商隐诗中的锦瑟,因为锦瑟也是二十五弦,“锦瑟无端五十弦”。那是一对加在一起。其实是我弄错了,箜篌就是箜篌,这个大家伙是汉代经西域传入中原的,其在西方的演变结果就是现代交响乐队中的竖琴。如果说箜篌是现场最大的乐器,现场最小的乐器则是无器——只用嘴模仿各种声音。开场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这种表演,艺人以口技渲染的《百鸟朝凤》,一时内外肃然,只听到空中百鸟的和鸣之声,犹如鸾鸟与凤凰翔集宫中,为皇太后祝寿。这样的开场,端的很有创意。

寿酒分为九盏,每盏三巡:御酒、宰臣酒、百官酒,共计二十七巡。每一巡行酒时,都有文艺表演,而且各不相同,其中包括独奏、合奏、独舞、群舞、艳段、滑稽、傀儡、摔跤、杂技等等。而杂技中又有口技、爬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擎戴、踢磐瓶、翻筋斗之类。但因为是寿宴,不演出装扮虎狮、舞弄大旗、装神弄鬼、狼牙喷火之类的节目。每段表演过后,艺人例有赏赐,例如弹玉琵琶者赐五两五匹,打玉方响者赐三两三匹。最惊艳的是一种称为“一弦嵇琴格”的表演。嵇琴是一种拨弦乐器,从奚部(源出于鲜卑的北方少数民族)传入,因此也称为奚琴。宋神宗熙宁年间的一次宫廷宴会上,教坊艺人徐衍演奏嵇琴,忽然断了一根弦,“衍更不易弦,只用一弦终其曲,自此始为一弦嵇琴格”。从一次演出的故障中得到灵感,渐而发展为一种独特的演奏技法,这种艺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精神着实令人感佩。所谓艺术的至境,往往就是在这种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一点一点地开拓出来的。

二十七巡酒敬下来,也把老太太折腾得可以了。于是在舒缓的《三台》舞曲中,皇太后起身离座,内臣卷帘,群臣向内跪拜谢恩,寿宴结束。有臣子回家后,仍然被幸福感滋润着,心潮起伏,难以淡定,便写诗以记其盛,其中最后一句为“留得天香袖上存”。不知此公袖子上遗留的“天香”究竟是菜汤油渍还是别的什么。

有的人就是这样,几杯酒下肚,骨头就轻了。

心潮起伏的不光是骨头轻的臣子,也包括皇太后。寿宴上的荣耀给了她巨大的心理冲击,这时候,一个老人——特别是一个历经劫难的老人——往往会抚今追昔,细细地怀想以往的岁月,那些人,那些事……

饮水思源,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件事。

先说这个人。当年韦氏在苏颂府中当侍婢时,因**“遗溺不已”被苏颂放弃,便去东京投奔姐姐,在姐姐的道观中吃闲饭。当尼姑的姐姐认识一个宫内的小武官,为内殿崇班。这个叫李从约的小武官虽然职位不高,却和宫中的内侍有些交往,通过他的引荐,韦氏当上了宫女。不久又恰逢宋哲宗选二十名处女分赐诸王,韦氏又进入了端王府——我们知道,这个端王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

如果没有李从约的引荐,她怎么会有今天呢?当初那个在宫门口狐假虎威的小武官没有想到,他引荐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啊。

人们常说受人点水之恩,当报涌泉,但那也是要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你要有“泉”可“涌”。韦氏现在当然有这个条件。

韦氏大概在寿宴上触景生情,想到了那个曾帮助过自己的小人物,而且当即——或者当晚——就对儿子说了。因此只过了一天,十月二十七日,诏书就下来了:

故内殿崇班李从约特赠武翼大夫,故妻永嘉县君刘氏追封安人。

李从约夫妇都已亡故,可惜;而且从并未荫封其他李姓人员来看,他们也没有后人,太可惜。

李从约这个恩人是实实在在的。韦氏另外想到的一件事就有点虚无缥缈了。

这是一个梦,而且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梦,说靖康年间赵构出使金营时,韦氏梦见北极真君的四大元帅随从护卫,因此他儿子才毫发未损,后来还因时成事,坐上了龙廷。

当初赵构出使金营时,处境极其凶险,作为母亲的韦氏因担忧儿子的安危而夜不能寐,做这样的梦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现在把这个梦拿出来说事,除去有报恩的心愿,也是以神的名义证明他儿子是真命天子,因此有上苍护佑。

韦氏不可能让儿子敕封北极真君的四大元帅,因为儿子没有这个权力。她用沉香木雕刻了四尊神像供奉于慈宁殿,以示夙夜不忘。据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南宋灭亡后,这几尊神像被元僧杨琏真伽所得,从那被百年香火熏得油黑发亮的木质中,他发现了神像的世俗价值。这个身为宗教局长(江南释教总统)的西域和尚看来并不相信鬼神,他竟然把神像大卸八块,又零刀碎剐,用那些名贵的沉香木制成了香饼和笠珠,供自己受用。

再过两天就是小雪,西北风一刮,天气说冷就冷起来了。江南的冷比北方更难受,就如同江南的热比北方更难受一样。官家给皇太后置备的冬衣早就送过来了,其中大多质地是皮毛的。这些用茶叶从大金国交换来的皮毛当然都是上等好货,不仅品相极佳,而且手摸上去的感觉,就像那下面还有生命的脉动似的。贴身宫女一件一件给老太太试穿,顺便介绍各自的特性,根据冬季气候,皮毛衣服的穿戴顺序是:先白貂皮,再松鼠皮,再狐狸皮,最后是紫貂皮。如果这些“皮”都还活着,差不多可以筹建一座小型野生动物园了。

这些衣服韦氏从来没有穿过,别说在金国,当年东京的韦贤妃也没有穿过。但她是见过的,那是在郑贵妃手下当婢女的时候。郑贵妃有一件细软叠缎貂皮裘,并不大穿的,因为宫里有火炉,只有出门的时候才罩在外面。她还听郑贵妃夸过那衣服的好处,说不管走到哪里,就像偎着阳春的小太阳似的。以韦氏当时的身份,她当然不会把那“阳春的小太阳”和自己联系在一起,那种念头太奢侈了。现在想想,与眼前这些从初冬到严冬一个序列的皮毛衣服相比,郑贵妃那一件貂皮裘算什么呢?实在不算什么。

但官家也叮嘱过,江南的天气终究不像北方,有时甚至一个冬天也用不着皮毛上身的。不过也好,毕竟那些皮毛原先都是血肉之躯,有股野性的燥气,穿得久了,人容易上火。

面对着那些价比黄金的北国皮毛序列,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她甚至有些冷淡。这倒不是因为怕上火,而是因为她现在是有信仰的人了——她信佛。虽然她也想体验一下郑贵妃所说的那种“像偎着阳春的小太阳”的感觉,但一想到那些血淋淋的被屠戮的生灵,老太太就不由得在心底念叨“阿弥陀佛”。

她说人是土物,还是穿戴土地上出产的棉麻丝绸的好。于是让宫女把那些衣服全部收拾装箱,束之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