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社会模范的自制能力(1 / 1)

1920年9月,蔡元培在北大开学时对学生讲话,一改五月间直接的批评,转用勉励和引导的方式说,“一年以来,觉得学生方面近来很有觉悟:把从前硬记讲义、骗文凭的陋见渐渐儿打破了,知道专研学术是学生的天职”。他们“不但有研究学术的兴趣,兼且有服务社会的热诚,这也是可喜的事”。不过他不忘提醒学生,“服务社会的能力,仍是以学问作基础,仍不能不归宿于切实用功”。接着他说出了一个与他所谓学生“精神上的损失”相关的问题,希望学生们在“励行自治”的同时,先要以身作则:“去年以来,尊重人格的观念,固然较从前为发达,然试各自检点,果能毫无愧怍么?”所谓自治,就是“人人能管理自己,同学能互相管理”。只有这样,才可以不像从前那样需要学监、舍监的管理。[47]

这是一种相当温和的提示,即学生如果不想被他人“管理”,就要真能实行“尊重人格”的自治。一个多月后,蔡元培又对北大同学说:“五四”后“大家很热心群众运动、示威运动”。此前的大运动虽有效果,“但这种骤用兴奋剂的时代已过去了,大家应当做脚踏实地的工夫”。接着他再次论及自治问题,“本校学生的自治近来比从前好多了。但是宿舍里、公寓里,也还免不了闹笑话。校外说我们的人很多”。他以学生会里闹意见时往往以揭帖相互攻击为例,指出这些做法有损人格;并主张“我们见了别人的过失,总要用怜爱的意思劝告他,不可骤加攻击”。他尤其希望北大同学能“互相亲爱,厚于责己,薄于责人”。[48]

上面多少还是校长对校内的说话,随后他到湖南发表了一系列的演讲,除两三篇专门涉及美学的演讲外,蔡元培不时把自己对学生的希望化为已经发生的事实,用以诠释北大或北京的学生运动,并借此激励湖南的学生。那一系列演讲基本有两个主题,一是北大学生的注意力在“五四”后已从社会转向校园,正致力于求学;另一个则与他在北大所讲的“自治”接近,即强调自由和民主“不是不守秩序”,学生要能“自己尊重自己”和“自己管理自己”,然后才可减少教职员的管理。而且,学生入学,即等于自动接受了校园既存规则的约束,故对这些规则应有足够的尊重,不宜随意推翻。

蔡元培提出,学生干预政治本非常态,在国家一发千钧的时候,不能不“牺牲自己的光阴,去唤醒一般平民”。这样努力的结果是,“从前的社会很看不起学生”,“五四”后“社会便重视学生了”。但也因此而“生出许多流弊。学生以自己为万能,常常想去干涉社会上的事和政治上的事”。其实,“国家的事不是学生可以解决的,学生运动不过要提醒外界的人,不是能直接解决各种问题”。“五四运动”本是“万不得已之举动,可一不可再”。但“五四”以后,学生“大半都去注意社会上的问题,科学方面少有人去研究”,“简直没有求学的日子”。一些学生“不求学,专想干涉校外的事”;若这样“习以为常,永荒学业”,则对自己对国家,都有“极大的危险”。[49]

他解释说,去年北大学生从事运动,乃“出于势不得已,非有意干涉政治。现在北大的学生决不肯轻易干涉政治上的事”。他们认识到“中国政治问题层出不穷,若常常干与,必至无暇用工”;且“办事须从学问上入手”,若“学问不充足,办事很困难”,故“不得不专心求学”。北京学生“受了这一番大教训,已有彻底的觉悟,大家都知道非有学问不能救国”。因此,在他出京的时候,学生们已确定“专心求学以外,只办平民学校,不管别的事情了”。北京学生如此,则湖南的学生也“应该尽心研究科学,从根本上作救国的准备”。他盼望湖南学生“把科学看重些,切实去研究;对于外界的事情,尽可少管些”。

除了求学的重要,蔡元培也着重讨论了学生的自律问题。他说,由于社会重视学生,北京的学生已了解到自己的责任,有了“新觉悟”,知道“自己尊重自己”和“自己管理自己的行为”。他引用罗素所说的“自由与秩序并不相妨”的见解,强调“平民主义不是不守秩序”(按平民主义是“五四”时“德先生”的一种译法)。如果“学生不喜教职员管理,自己却一意放纵,做出种种坏行”,那就不好了。只有学生能“自定规则,自己遵守”,才可以不要学校的管理规则。实际上,学生本应知道学校的规则对其有益,“情愿遵守,才肯入校。所以学校的规则可说不是学校定的,是你们自己定的。学校的规则如很不方便,可求改良,但不得忽然破坏规则。教室内无规则,就没有秩序”。

针对湖南学生想要参与教务会议和废止考试两个具体问题,蔡元培明确表示了反对。他认为学生的自治不应延伸到参与教务会议的程度,因为学校校务是由教职员负专责的,学生既不熟悉,又不负责任,若参与,必不免纷扰。他同意考试可能“有好多坏处”,也注意到“北大、高师学生运动废考甚力”。但他对北大办法是“以要不要证书为准”,不要证书者即可不考试,要证书者仍须考试。蔡元培呼吁道:“今日的学生,就是将来改造社会的中坚人物。对于读书和做事,都要存一种诚心,凡事只要求其尽其在我,不可过于责人。”对学校的设备,“或因经济的关系,或因不得已的事故,力量做不到的时候,大家要设身处地想想才好”。对于教职员,“不宜求全责备,只要教职员系诚心为学生好,学生总宜原谅他们”。

可以看出,在“五四”周年后的几个月里,蔡元培反复申论的,一是让学生回到校园专心求学,少管校外的事;二是要求学生遵守学校的规则,若想取消来自教职员的管理,就先要实行有效的“自治”。他在学理上将此上升到自由、民主与秩序关系的高度,再三希望学生能“厚于责己,薄于责人”。这些持续的规劝绝非无的放矢,反衬出教育者心目中学生的形象。他虽然用“以希望代事实”的诠释方式来表述意见,其实当然知道很多北大学生仍热心外骛而不能专意读书,既不能自律又不受管理、不守规则。

蔡元培一再申说的两者,本相互关联,多少都有些运动后遗症的意味,其实就是他和胡适、蒋梦麟所说的学生运动带来的“精神上的损失”。老师辈的认知当然并非凭空而至,大约同时,一些学生自己也有类似的反思。彼时还是中学生的沈昌,非常积极地参与了上海的学生运动,并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应该为全人类全社会谋幸福”;另一方面,“‘五四运动’亦正有其害处。我自参加‘五四运动’,一天一天的浮嚣起来,昧然以天下为己任,而把自己的切实基本学识弃去了。昧然的加入什么党什么会,天天谈些什么问题什么主义,还哪里肯安心研究干燥的数理、艰深的英文?”结果他所读的南洋公学校长唐文治“为全校大局起见”,将他开除。[50]

唐文治显然没有蔡元培那样能包容,采取了断然做法。但两位校长所面临的学生状况,或大体相近。1922年的“五四”周年时,蔡元培仍遵循他那种诠释取向,表示“我常常对人说,‘五四运动’以后,学生有两种觉悟是最可宝贵的:一是自己觉得学问不足,所以自动的用功;二是觉得教育不普及的苦痛,所以尽力于平民教育。这两种觉悟,三年来很见得与前不同,不能不算是“五四运动”的纪念。”他承认有这样的觉悟只是一部分人,并注意到“现在又是一个特别的时期,北京国立各校,安徽、江西、湖南等省公立各校,常常为经费问题闹罢课”。但仍希望“学生个个觉悟,都能自动的用功”,尽可能减少失学。[51]蔡元培所谓“我常常对人说”是很实际的表述,两个月后他就重申了学生这两种觉悟。[52]这恐怕半是描述事实,半是表达希望。

基本上,那时学生的自主意识相当充分,但自律似未达老师们期望的程度。这些不要古人或外国人替他们想、替他们说的学生,似乎也可以不要老师辈替他们想或替他们说。身体虽回到校园的学生,心思却未必皆贯注于求学,甚或会把他们习惯了的社会抗争方式带进校园。且学生的抗争,也不时从国家民族的大问题转向校园内的具体小问题,并将前引蔡元培所说以“揭帖”相互攻击的方式,也用在老师的身上。

1921年11月,北大教务长发出布告,对“近日屡次有人滥用某班全体名义,或直接致匿名信于教员,或匿名揭帖,对于教员漫肆人身的攻击”的行为表示谴责。[53]不久后,蔡元培也以校长名义发出布告,指责近日“少数学生,在讲堂或实验室中,对于教员讲授与指导方法,偶与旧习惯不同,不能平心静气,徐图了解,辄悻悻然形于辞色,顿失学者态度。其间一二不肖者,甚至为鄙悖之匿名书信、匿名揭帖,以重伤教员之感情。”[54]

但这样的劝戒效果似不明显,学生的类似行为仍在持续。约一年后,北大学生反对学校征收讲义费,再次采取了他们熟悉的抗争方式。数百学生(包括围观者)先后聚集在会计课和校长室,以呼喊等方式要求立将讲义费废止,并至少对门窗动用了肢体语言。校长蔡元培深感痛心,因愤怒而当场表现激烈,随即提出辞职。后来双方妥协,蔡元培在复职的全校大会上演说,虽以当时政治及国家机关“不循轨道的举动”影响学生为由给学生下台,但也明确指出:“大学的学生,知识比常人为高,应该有自制的力量,作社会的模范,却不好以受外界暗示作护符。”[55]

所谓国家机关做事不循轨道,是实有所指。北大那时的经费就尚无着落,收讲义费或也是因应经费困难的一种措施。总务长蒋梦麟慨叹道:“我们办教育的人,近来真觉得日暮途穷了!从前我们以为政治不良,要从教育上用功夫,养成人材,去改良政治。”近年政治愈趋愈纷乱,教育界“不但经济破产,精神上破产的征象,已渐渐暴露了。于是数年前‘只讲教育,不谈政治’的迷信,渐渐儿打破”了。[56]此前他和胡适联名的文章说,“五四”当时他们希望“在思想一方面提倡实验的态度和科学的精神,在教育一方面而输入新鲜的教育学说,引起国人的觉悟,大家来做根本的教育改革”。[57]两相对比,这里所打破的“‘只讲教育,不谈政治’的迷信”,就有具体所指了。

另一方面,“五四”当时就有人认为学生运动“是‘目无师长’。此端一开,做官也做不来了,做校长教员也做不来了,做父母也做不来了”。老师辈的沈仲九还特地为学生辩护,指责这些反对者“不晓得‘人有自主自动的人格’和‘人民是民国的主人’”。[58]但联系到蔡元培几年来关于学生应该“自治”的反复申说,部分学生终因过分“自主”不能“自治”而走上“目无师长”之路,恐怕也是让蒋梦麟等感觉教育“日暮途穷”的一个重要原因。周作人在几乎同时便说:“‘五四’以后,教育完全停顿,学校有不能开学的形势。”[59]这感叹大概同时包括经费和学生等各方面的问题,且他的表述并非专论“五四”与教育的关系,但这无意之中的随口一说,可能正反映出他的心声。

这些“五四”时的老师辈,以及那些参与北大讲义费事件但终于向不惜辞职的校长让步的学生,看到大学校园内外的教育现状(包括校园外政府与学校的关系和校园内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似乎都很容易想起刚过去没几年的“五四”。对他们而言,“五四”恐怕像一个涵盖极为复杂的符号和象征,很难一言以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