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还要提倡和而不同(1 / 1)

最后我想补充一点的是,今日讨论学术对话者,时有预悬一个“唯一正确”的标准然后据以评判的倾向,这恐怕与“学术”本身的基本精神不甚相合。所谓“学术对话”,说到底不过是学术研究这一知识生产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学术研究的主要特点,正在于未必有什么“唯一正确”的方式或方法。黄宗羲在其《明儒学案》的“序”(改本)里曾说:“即如圣门,师、商之论交,游、夏之论教,何曾归一?终不可谓此是而彼非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黄氏所针对的观念,不幸一直在流传。

20世纪30年代,左派史家陈端志描绘五四后中国思想界的错综复杂说:“这里有礼教的复活,这里有佛教的追求,这里有德谟克拉西思想的憧憬,这里有法西斯蒂理论的酝酿,更有社会主义各派学说的流行。”他认为“这样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现象”,实是“变质的畸形的”中国社会经济结构的反映。[1]但杨铨的看法则反是,他稍早(1924年)就提出,“说者每以百家争鸣、群言庞杂为近代思想之诟病,不知此实思想解放后当然之结果”。孔孟一尊之时,并未能阻止佛学的侵蚀。何况“当国际交通思想自由之时,能以一派思想统一全国乎?且思想之不统一,何害于社会之进化。不特无害,且因切磋辩论而使学说有竞争精进之益。社会有选择试验之机,其进步之速,且将十百倍于统于一尊之时也”。[2]

学术与思想更不同,思想的一尊,在特定的时空中或许有助于社会的稳定;但学术则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遵循“必欲出于一途”的取向,绝对阻碍学术的发展。即使落实到学术规范层面,除了注释方式或引用成果等具体规则外,也难以用什么划一的方式来规范。而学术对话的方式方法,更可以说有无限多种,绝不能以“一途”概括之。今日学者有论及中西学术对话而好言什么“只能”者,大约便受“统于一尊”观念影响太深,养成了凡事皆欲定于一尊的思维习惯,其实最不利于对话(“统于一尊”和“对话”两个观念本身就是冲突的)。

对不同地域、不同学科及不同研究取向之间的差异,倒不如以我们中国传统的“和而不同”方式处理之。孔子曾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的观念。周幽王时郑国的史伯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国语·郑语》)

晏子也认为:和与同是两个概念。厨师烹饪时就是以和的方法“齐之以味”,也就是“济其不及,以泄其过”,使异味相和。音乐亦然,要“和五声”,使“轻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故虽皆相反而能成音乐。以君臣言,则“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这样才能做到“政平而不干”。(《左传·昭公二十年》)

所谓可否相济,即寓不同于“和”之中。“平”也如此,“平天下”是王道而非霸道,不是“定于一尊”的同,而允许并包容各式各样的不同存在,以此吸引众“物归之”,从而展现“和实生物”的一面。换言之,“和”虽调节“异”而允许存异,虽追求“齐”而承认“不齐”。章太炎从《庄子·齐物论》中总结出“以不齐为齐”的观念,正是此理。儒道思想在此根源处是相通的。“齐家”的“齐”,便有“以不齐为齐”的含义;正类“平天下”的“平”,都是中国文化里非常重要的概念。

孔子的“和而不同”,实即以“不同”为“和”,即在不同的基础上和,和中可存不同,而不必同,也不必“求同”。庄子的“以不齐为齐”亦然,只有任万物万事各得其所,存其不齐,承认并尊重每一个体自身具有的真理标准(道),然后可得彻底的“自由、平等”(参见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民初的无政府主义者景梅九在论证“自由之真谛”时,也从《齐物论》中读出了“任其不齐,齐之至也”的真正自由境界。

这是否可以成为学术对话所遵循的准则呢?敬请与会方家指教。

(原刊《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3期)

[1] 陈端志:《五四运动之史的评价》,影印本,368页,香港,香港中文大学,1973。

[2] 杨铨:《中国近三十年之社会改造思想》,载《东方杂志》,二十一卷十七期(19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