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一片秀美的深山里,最先醒来的,是那些彩羽斑斓的禽鸟和咿呀转动的水车。透过水车扬起的浪花,我们看到了这座桥。在黎明淡淡的雾气中,在唧唧喳喳的鸟声里,它显得那么平静。它仿佛横卧在宋元的山水画中,在时间的流水与历史的烟云里,它淘汰着岁月而不被岁月淘汰。
单从造型的角度,这座始建于晚清的名叫程阳永济桥的大型廊桥,的确是深山中一道醒目的人文风景。为什么说它是人文风景呢?这乃是因为它集交通、风水、神祇、民俗与艺术于一身。走近它,我们就能走进侗族文化的深处。
侗族,是中国南方古老的民族之一,他们聚居在湘、黔、桂三省结合部的深山密林之中。它源于远古的百越族群,最迟到唐朝末年至宋朝初年期间,就已形成单独的族群。
中国的北部多半是广袤的平原,而南部则多半是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在平原上我们可以看到长河落日的壮丽;而在深山中,我们则能体会到溪山行旅的快乐。进入侗乡,一座又一座色彩灿烂的风雨桥以及钟鼓楼,让我们欣赏到侗族的具有神秘感的造型艺术。
侗族有聚族而居的特点,往往一个房族或几个房族住在一起。这就使得侗族村寨显得非常庞大。我们到过的广西三江的程阳八寨以及贵州黎平的肇兴侗寨,其规模俨如一座城镇。
一个典型的侗族村寨,必须同时拥有吊脚楼、鼓楼、风雨桥这三种建筑。侗族人称自己的建筑艺术为干栏。《魏书·僚传》记载:越人“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栏”。用侗语来翻译,干栏意为侗人的房子。现在的吊脚楼,是远古侗人树居、巢居的延伸。
干栏建筑的原材料,几乎全部都是树木。一直到今天,这个特点也没有改变。一个民族如此执著地保留自己的建筑艺术,可见他们能够约束自己的梦想。他们生活的沸腾在于歌舞而不在改变纯净的建筑风格。
吊脚楼、鼓楼、风雨桥在干栏建筑文化中,可谓三足鼎立。因为各自的功能不同,而又分别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吊脚楼被建筑学家们誉为“榫卯结合木建筑的杰作”。特别是吊楼与风雨檐的设计,在造型上给人一种轻盈向上又宛然内敛的感觉。而鼓楼的工艺水平和视觉上的冲击力,则达到更高的层次。它的顶部以穿斗结构为主,同时又有机地融合了台梁和井干式结构的特点,从而使顶层的檐口在层层飞腾的塔身上陡然升高,仿佛一顶智者的冠冕飞向蔚蓝的苍穹。在三江县城里,我们见到了整个侗族地区最大的一座钟鼓楼,它的宏阔的空间魅力,在巨大的木柱撑起的拱腹里徐徐展开。置身其中,你会感到沉睡的崇高被激活。每一道彩虹般的飞檐,都是那么优雅而又纯净。以至让人感觉到,如果一种美丽渗透了沧桑感,那么其展现出的景象,便会产生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与吊脚楼、钟鼓楼相比,侗族的风雨桥更可以称为干栏建筑文化的集大成者。每一座桥,都是亭、塔、廊、桥的结合体。特别是桥身的建造,无论是采用密檐式托架简梁支体系,还是采用编连式木拱梁体系,对于力学的运用,都达到很高的水平。特别是编连式木拱梁体系,被建筑学家们称为“桥梁化石”。在西南山区的侗族村寨里,我们见到了大量的风雨桥。从文化的意义上,它们是化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们的作用仍然是通行而非展览。
二
此刻,映入我眼帘的这座程阳永济桥,不仅被称为世界四大历史名桥之一,而且,它还列名于世界十座最为壮观的古代桥梁。
现代科技造出的大桥,无论是跨海还是跨江,都如同横空出世的蛟龙,不仅容纳车骑千乘,更是流金溢彩、仪态万方。无论是恢宏的气势还是复杂的工艺,古代桥梁都无法和现代桥梁相比。但是,文明的轨迹就是无数个昨天和今天相连。把每一个时代连缀起来,就成为人类的一部灿烂的文明史。在晚清乃至后来相当长的一段岁月中,程阳永济桥一直是中国桥梁的骄傲。
河南开封,古称汴梁,作为北宋的都城,曾经盛极一时。不仅瓦肆勾栏、商贾云集的市井生活非常兴旺,而且,沟通南北的漕运事业也很发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在其显著的位置画了一座虹桥,足以证明,当时北方的建桥技术,明显优于南方。宋室南渡之后,大批优秀的工匠随着皇室与望族迁徙到南方定居,中原的建桥技术也随之在南方得到了推广。
从虹桥到廊桥,这是桥梁在南方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变化,南方多树,用木材取代石块作为建桥的主要材料,这直接导致了廊桥的产生。
廊桥首先诞生于闽浙交界的山区,然后发展到江西,再经由江西发展到湖南、广西与贵州。从福建东部的泰顺走到广西西部的三江,行程不过两千余里。可是,廊桥的发展却在这一片山区里走了差不多七百余年。
很明显,侗乡地区的风雨桥与闽东的廊桥属于一个谱系。但是,廊桥进入侗乡之后,它由简单的通行与遮蔽风雨的功能,而衍变为一个集多种功能的复合体。甚至可以说,如果我们不懂得风雨桥的真正含义,我们便不能说理解侗族。
风雨桥,侗族人习惯称它为福桥、花桥、风水桥。它被更名为风雨桥,乃是因为郭沫若先生的一首诗:
艳说林溪风雨桥,桥长廿丈四寻高。
重瓴联阁怡神巧,列砥横流入望遥。
竹木一身坚胜铁,茶林万载茁新苗。
何时得上三江道,学把犁锄事体劳。
郭沫若1965年到了桂林,三江距桂林约两百公里。作为历史学家兼文学家的郭沫若,很想亲到三江看一看架在林溪河上的这座程阳永济桥。可惜当时交通不便,道路难行。年迈的郭沫若只能借助三江县政府送来的一帧永济桥的照片写下这首诗。
单从艺术的角度看,这首诗乏善可陈。但却因为这首诗,侗乡地区的廊桥便有了一个新的名称:风雨桥。
如果说侗族干栏建筑的三个典型代表中,吊脚楼是居住文化,有着私密性的特点。那么,鼓楼与风雨桥便属于公共建筑,属于一个村寨的标志。
侗族的学者,在说到风雨桥的时候,一定会说到鼓楼。在他们看来,鼓楼具有阳刚之胜,而对应的风雨桥,则擅阴柔之美。
鼓楼作为一种男性文化的象征,产生于侗族历史上的父系时代。一直到今天,只有男士才能到鼓楼里议事、唱歌、娱乐。妇女平常是不能走进鼓楼的。每逢过年过节,全村的人家在一起对歌,迎接宾客时,妇女才能跨进鼓楼的门槛。
我们看到,每一座鼓楼的最高处,都有一只葫芦顶。那代表的是一种生殖文化。侗族先民认为,人类再生之时,一对兄妹躲在一只葫芦内渡过泛滥的洪水。脱离危险之后,这对兄妹便结为夫妇繁衍人类。就因为这个创世纪的童话,侗族人便将葫芦作为生殖文化的标志,因而受到广泛的图腾崇拜。
对葫芦的崇拜不仅体现在鼓楼上,就是在风雨桥,我们也能看到葫芦作为最重要的标志出现在高高的瓦脊上。
三
通过鼓楼和风雨桥,我们欣赏到侗族用木头支撑起来的带有浓郁宗教色彩的建筑艺术,无论是建筑形式还是附着在上面的绘画,都反映了这个民族的梦想和需要、信仰与追求。
走过一座又一座风雨桥,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在桥上活动的多半是妇女。夜晚,姑娘们聚在桥上玩耍、唱山歌。白天,风雨桥又变成了一个集市。村寨里的妇女,会将土特产或者手工制品,拿到风雨桥上摆摊出售。如果说鼓楼是男人的场所,那么,风雨桥就成了妇女的乐园了。
通过深入的调查,我们发现风雨桥同妇女的联系不仅仅表现在生活上,更体现在精神上。通常情况下,妇女的宗教意识远高于男子。在程阳侗寨里,我们见到一位侗族的妇女,她告诉我们说,侗家人有一种说法,每一个人来到阳间的时候,都必须经过一座桥。这座桥可能是石桥,也可能是木桥,可能是大桥,也可能是小桥。一个人生下来后,巫师就会测算他是从哪座桥来到阳间的。一经确定,这个人一辈子都会和这座桥的命运连在一起。桥破损了,他要去维修,桥毁坏了,他要去重建。每年的除夕,他要带着侗家人喜欢吃的糯米饭、酸鱼、酸肉等礼品去祭拜这座桥。
对这种神圣的祭祀,侗家人称为暖桥。说暖桥而不说祭桥,足见侗家人已经把风雨桥充分地人格化,并赋予浓烈的感情色彩。
侗家人通常都认同这样一种说法:人人都有一座生命的桥。这应该是侗乡地区的风雨桥长久地经历风雨而不毁,一经毁坏即能立即重建的原因。没有谁愿意自己的生命受到侵蚀,因此他们更不愿意自己的生命桥遭到破坏。桥既是生命的皈依,更是灵魂的载体。除了每年除夕的暖桥,平常村寨里有什么大事,主事者都会郑重其事地备下礼品隆重地祭桥。如果家中有人外出久久未归,女人们也会来到桥下祭拜。她们往往会将代表思恋的丝线塞进桥墩里,然后在桥下对着流水歌唱……
汉族地区的廊桥,只是在实用的功能上尽可能做到完美。侗家人在此基础上,又往前大大地走了一步。他们的风雨桥不仅仅跨越河流,更让人的精神由此岸到达彼岸。这犹如给碧绿的草地缀上花朵,给蔚蓝的天堂洒上绚丽的霞光。
四
因为以上所说的这些原因,建造风雨桥在侗族地区便是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风雨桥的发展足可印证侗族地区的发展史。因为每一座桥的修建经费,从来都不是来自政府的赋税收入,而全部是民间聚资。当国家相对安定,物阜民丰时,修建的桥梁就显得宏伟气派;当兵荒马乱经济凋敝,所建的桥梁就显得简陋寒酸。
自古至今,侗族人建桥的积极性从来都没有降低。在他们的意识中,维护一座桥梁,就是维护自己的生命,修建一座桥梁,就是将更多的生命接引到人间。走访全国各地的古桥,几乎在所有的桥头,我们都能看到“功德碑”,上面镌刻着捐资修桥人的名字。往往在一座桥头上,有很多块功德碑并列,这是该桥多次兴建并维修的见证。在汉族地区,修桥是一种为人所赞颂的美德。在侗族地区,修桥更是提升到宗教意识的高度。
由于修造桥梁的神圣,专事建桥工作的工匠便得到普遍的尊重。
在三江县的八协村,我们见到了年过八十的石银修老人。他是侗族地区活着的造桥师中最年长的一位。他的职务叫“掌墨师”,这是造桥工匠中最高的职称,意为总工程师。他一生营造过八十余座风雨桥。侗族风雨桥有三座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们是广西三江程阳永济桥、独峒岜团桥,以及贵州黎平的地坪花桥。除独峒岜团桥外,余下两座都是石师傅的杰作。虽然,他不是这两座桥的原创,但它们因年久失修或被洪水冲毁后,石银修承担了重建的重任。
那一天,在八协村头的巩福桥上,石银修老人讲述了他造桥的经历。他说,他十六岁跟着一个名叫石金龙的师傅学习造桥。石师傅是远近闻名的掌墨师。建桥分石工和木工。一个木工班子通常是十六人,领导这支木工队伍的便是“掌墨师”。
所谓掌墨,就是掌握墨斗。墨斗是木工的传统工具,专门用来画线。石银修老人在他家里,向我们展示了他造桥使用的工具。最重要的是一支“香竿”。它其实是一支普通的竹竿,石银修在上面用墨线画了七个奇怪的符号。建造风雨桥所有复杂的技术参数,都包含在这七个符号中。
在风雨桥的营造过程中,自始至终,都穿插了一系列的仪式,包括祭祀土地神、山神、祖宗、鲁班等,以及上梁和开门等仪式。
上梁和开门仪式都是祈福性活动。当一座桥建成时,最重要的仪式便是踩桥。担任踩桥的人,都是村寨里子孙满堂、有福有寿的长者。他们穿着盛装,在铺着红布的桥面上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撒着铜板,一边还要高声唱诵《踩桥歌》:
一踩东方甲乙木,
二踩北方壬癸水,
三踩西方庚辛金,
四踩南方丙丁火。
一踩、两踩、三踩、四踩、
十踩、百踩、千踩、万踩,
踩踩大吉,踩踩大利,
千年大吉,万年大利……
一座风雨桥的建成,对于侗家人来说,将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侗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南宋诗人陆游在他的《老学庵笔记》这本书中,曾记载:“……仡伶(侗族)农隙时,至二三百人为曹,手相握而歌,数人吹笙在前导之。”他记载的是侗族多耶踩堂的壮观景象。在三江县林溪镇的冠小村,我们欣赏了一场精彩的踩堂歌舞。
在风雨桥建成通车的典礼上,在隆重的踩桥仪式之后,接着便是热烈的踩堂歌舞。这时候,庆典就会达到**,继而便开始传统的百家宴。在欢快的歌声里,在芬芳的酒香中,一座美丽的风雨桥,又会接引更多的幸福与生命来到人间。